正如那封信的全部内容,已由一个字迹模糊的纸片完全反映出来了,谁也不能改变上面的一个字,这就像一个居心不良的人去更改一封遗书那样不被尊重。在经历过一切爱情带来的痛苦后,起码她是这样认为的,如果让她承认这样的煎熬才刚刚开始时,她一定没有勇气再活下来。而她想活下去,寻死的念头一度支配着她。使她产生过疯狂的念头,也为这个念头做出了努力,可以说是承受了一场风波。自杀的念头并不会长时间的使一个人沉湎在颓丧的内心世界里,它总会因为任何一个悴不及防的念头散去,但随时都能聚拢回来,柯沫目前还没有陷入第二场困境。
再有自杀的念头是羞耻的。柯沫想道,爱情里的失败者希望用自残的方式使对方的幸福产生裂痕是不合情理的,扪心自问,如果淮渡死乞白赖的用死来威胁她的话,她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不仅如此,既然叶浮生已经为她们的诀别按上了手印,她若是畏首畏尾,死活不愿使这一情况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的话,那只会使她成为摇尾乞怜的一丁点产自于怜悯而不是真诚的爱情,那是对她尊严的摧残。
她不愿承认自己以一个被动的位置告别了这场爱情之后很难遇到下一场同样使她真心付出的真爱,仿佛这也是示弱的一种表现。难道他把她所有的爱情细胞统统掏空了吗?她会再度恋爱的,和一名钢琴调音师,街上买花的男青年,或者从事一门技术的工厂工人,在校就读的大学生,甚至是风烛残年的扫墓人。她会和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发生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但无论如何都不会结婚。这样的 做法更多的是对叶浮生的一种怨恨,因为有一个时刻她感到婚姻并不具有损毁他给她的爱的威力,而如今他为了彻底摆脱单身汉的生活,同一名他并不十分钟爱的女人结婚。关于这点柯沫的态度十分坚定,她认为叶浮生之所以选择和这位如何努力也达不到他的爱的标准的女人结婚,并不是因为他的爱情变换了形式,而是因为她愿意和他结婚,并且这样的做法是心甘情愿的。
这样的婚姻会在将来的漫长生涯中熠熠发光吗?成为一种榜样,为了寻求安定的生活才去结婚的楷模,如果这样的婚姻成为一种主流,并不是建立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上,而是以对红尘疲乏了为基础,结婚是为了停止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不认为那是轰轰烈烈的爱情的开始,柯沫只愿承认它是长久的,而绝不承认它是永恒的。
每一个人都该为接下来的生活做个规划,像柯沫所想的,展开一段新的爱情,关于这点她并不十分着急,把它当成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值得一提的是,她在将军府里拥有了她前段时间的位置,也就是说她人生中最华丽的位置。麦城将军改头换面,从一个寄人篱下的流浪汉,成为这个家首屈一指的指挥官,恢复了昔日的风范。他的这样变化十分的迅猛,甚至给人一种所有凄惨的时光都是错觉的感觉,他依旧那般风姿卓越,好像集一切美德与一身,是为战功显赫,功成身退的将军。失而复得的生活总算给了他一些教训,但这些可以忽略不计的教训只不过使他明白柯沫是值得他争取的对象,经过这一番变化,她依然能为他增光添彩。
这是一个向来百利无害的主意,但想象中的未来生活一旦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就会扭曲变形,或者是总有一点漏洞偏差和不如意,在遭到拒绝重修于好的答复之后,他说他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像在别的事情上一样强硬,因为他知道柯沫仍在为自己的临阵倒戈而恼火。这是一个他不愿轻易提及的话题。因为他没具有哪怕一丁点世俗的英勇气概,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而麦将军恰恰是个虚荣鬼。
事情结束很久之后,他仍没有向别人和自己解释自己的畏首畏尾,他的身份,由其是虚荣在这方面给了他很大的压力,给他一种认错是自取其辱的是非观。为了挽回会对他再没残存一点爱意的柯沫,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献各种各样的殷勤,脾气也不再火爆和容不得别人侵犯,用他的话来说,他打算制造一个祥和的氛围,使柯沫并不满和埋怨,心甘情愿的为她飞他爱的沟壑灌上一壶清泉。
在麦将军为他的美梦添砖加瓦时,他并不知道自从柯沫被他像只瘟猫一样丢弃在土耳其庄园,到她又突然回到将军府之间的感情历程。说实在的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因为他想象不出谁会对一直半死不活的瘟猫产生爱情,于是他尽可能的使自己相信,变化来自大自然的神奇魔力,有多少本书上写到:自然界往往具有一种使事物起死回生的本领。即使他的殷勤没得到他预料中的回报,柯沫总是冷冰冰的,因为她仍然沉浸在自己成了爱情的牺牲品的惊诧中,而关于这点麦将军是无从得知的。但即使是这样他仍安慰自己不能急于求成,一下子放出去的感情得一点点收回来才行,就如同一把豆子,用潇洒的姿势撒出去后,总得撅着屁股一粒粒的捡起来。
总而言之,他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得意,仿佛生命在他此时的位置上大放异彩,包括他的前半生,以及即将度过的未来生活都因为这一刻无与伦比的闪光得到了很到的庇护。他去献殷勤,被人拒绝了也不气恼,去看夜场电影时他总是第一个如常,最后一个离开,这样的生活方式在他心中俨然成为一种情调。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处在一个哲人的高度,他认为自己所体验到了一切喜怒哀乐都是那个高度的产物,每到这时他便得意洋洋。
在柯沫的问题上他并不花比平时更多的心思,就像去捕捉一只采蜜的蜜蜂,他拿着捕网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偶尔也心不在焉的看看别处的风景,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它的停留可能会长一点,或者明海还有机会。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感到危机感,并不认为这一秒如果不紧紧的抓牢她,下一秒她就会无影无踪。正是这样的思想使她对自己的感情有稍许的放任自流,反正她不是在那儿站着就是在那儿坐着,不是在那儿醒着,就是在那儿睡着,永远不会逃开。
而将这种危机感摊开给他看的正是他远远赶来,将一场闹剧收场的侄子麦达先生。麦达先生在他的叔叔结束了罗马之行后依然留在那里,以一个八十岁年迈的身躯在罗马度过了更长的岁月。一次用晚餐的时刻,三个人静静的喝着茶,彼此不说话。麦达先生用他老于世故的眼睛悄无声息的打量着另外两个不是他的人。罗马的风使他的样貌看上去老当益壮,衰老挡不住,却依然保持健康。他在赌桌上和饭桌上都是能手,即使在竞技赛中也能取得傲人的成绩。
麦达先生当然能将将军的心事一目了然,作为他的亲侄子,难道还不够了解他的好恶习性以及欺软怕硬的性格吗?他无意惹恼那位坐拥大把财富的叔叔,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时都会小心翼翼,再三斟酌,这就使他的地位以及得到的好处没受到一点损坏。
“我老也没能瞅见一个人。”麦达先生若无其事的说。
“一个女人?”麦将军抬眼问道,他对缄默中有个话题可以谈感到十分高兴,于是不停的搓着掌心,仿佛壁炉的熊熊大火只是虚设,而他这么做不过是显示着他的兴奋。在掷骰子竞赛中和领过勋章的时候他常常会这样,这是他表达自己跃跃欲试的一种方式。
“瞧,是一个男人。”麦达先生用魔术师的口气这么说。
关于这些对话柯沫懒得理睬,她还在巨大的悲愤中,当她幻想着叶浮生正过着一种没有她的生活,并为此自得其乐,盼望未来生活全是那幸福时刻的翻版时,她就显得有些闭目塞听了。她有一种需要离开这里的打算,但它尚未形成一种坚定的必要行动,对麦将军的失望使她不情愿接受他的一点恩惠,在她看来,他所捧起献给他的一切都是从一个伟大的人物那里偷来的,他装出自己不具备的优雅气质就像戴着皇冠的乞丐,使她厌恶以极。但离开了这个吃穿不愁的地方后她能到哪里找到一份使自己不那么难过的生活呢?于是她觉得为自己筑起铜墙铁壁,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的男人和女人像鱼一样在她四周游来游去才会是未来生活最理想的一种。
“嘿小子,我哪能管的住他随心所欲的脚步,他难道愿意听我一言半语吗?”麦将军有些不高兴了,也不再搓手了,而是一口一口的喝着茶,这个话题使他有些紧张不安。
“我倒是对他的行为有着强烈的好奇,在副官和马夫这两项职业上他倒是转换得当,我觉得换成谁也不能做的一样好。”麦达先生感觉到将军十分避讳谈到这个话题,虽然他并不了解其中的原委,但觉得还是换个话题会使聊天更顺畅些。他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柯沫,当发现自己的打破沉默并未使她从中受益时感到一丝挫败感,于是他对她说,“我为我能再次遇见您感到万分的荣幸,说实在的,我真以为您会葬身大海呢!回想起这事我真是心有余悸,一开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使您瞬间歇斯底里的缘由,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有一天,那是我在罗马假日里其中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因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我记不起自己当时正在为一件什么该死的差事忙的不可开交,可能是账单问题,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问题。总之我突然茅塞顿开,一切困扰于心的疑惑都昭然了。那是一个神奇的时刻,我当然希望在我接下去的生命中还会有更多这样的时刻的重现。我该如何向你们转述我那一刹那体验到的神奇呢?”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就像您在集市上碰到一张面孔,您只需看一眼就能够确认曾与他或她有过交集,但绞尽脑汁的想要搜寻她的讯息却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您在做一件与回想毫不相关的事时猛然记起原来你们早在五年前的家庭聚会上有过一面之缘。正是这样,而且我觉得任何一个人的一声都不缺乏这样的时刻,所以它变得既普遍,又千载难逢。”
“如果我是你,我可是会更早的直入主题。”麦城将军不耐烦的说了一句,他知道麦达先生的一番话都是冲柯沫说的,而他则喜欢一切的话题都围绕他的丰功伟绩,所以即便是听再有趣味的故事也会感到索然无味,“虽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你当然知道我将要提及的人是谁,没错吧,柯沫小姐?天底下还会有比你更心知肚明的人吗?恐怕没有啦!”麦达先生朝他的叔叔点点头,又重新转向柯沫。
“我可能并没有您想象的那样心知肚明,麦达先生。”直到麦达先生再一次对她说话时她才从痛苦和迷茫的混沌中回过神来,她面无表情的说,对所正在发生的一切,正在进行的谈话没有一点热情。
“哦,好吧小姐,我十分乐意为您重复一遍,我是说跳海,您记起来了吗?”麦达先生问。
“您是说一次古老的海难事故吗?”柯沫不明所以的问。
其余的两个人同时笑出声来,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后笑的更厉害了。麦达先生并不为自己的话遭到忽视而恼羞成怒,实际上他从不发火,与现实不符的年龄使他总是镇定自若。他在别人口中得到的赞誉通常是风雅,睿智,健谈等,从来没人用机敏,健康和潮气蓬勃来形容他,这往往是一种误解,而他却十分乐意照单全收。
“我是说,您当初突然义无反顾的划着条救生艇重回岸边,也就是这里,是否与我和你的一段谈话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呢?我记得我当时告诉你马夫叶浮生先生即将与厨娘薇拉女士组成一个共同的家庭,而你听完这事后便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弄的我不知所措。”麦达先生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听起来平淡无奇的事怎么会给你这样大的震撼,反正我是觉得这不太可能,但确实又想不出其余的解释。”
“哦,先生,因为我爱他。”柯沫垂下眼皮,泰然自若的说。
“你爱谁!你谁你爱谁?爱谁?刚刚你说你爱谁?”麦将军腾地一下站起来,使桌面的杯子和盘子颤巍巍的与其说他看着柯沫,还不如说是瞪着柯沫。
“哦天呐!如果我的心脏不够健康的话我一定会当场昏过去!”麦达先生摊开双手,做出难以置信的样子。
“买错,我是说我爱那个马夫。”柯沫用同样的语气又说了一句话,并不抬眼看自己的话带给他们的震惊,好像她只负责传述自己内心的消息,而不负责解释它产生的原因。
“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马夫?”麦将军问。
“谁也不能使我再付出一份同我在他身上倾注的感情了。”柯沫如是说。
“哦天呐!这简直太吓人啦!”麦达先生惊呼。
“也许我该猜想,他曾像你胡言乱语过什么吧?”麦将军严肃的问,他以为叶浮生获得她爱情的手段使将顶替身份的事向她开诚布公,所以感到提心吊胆。这就是麦达先生无意间像他摊开的危机感,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做不到将柯沫作为失而复得的一部分占为己有了。
柯沫把脸瞥向一边,根本不想就他问题作出回答,但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她提出问题时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冲他吼起来:“是或不是都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