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是在谈妥之后柯沫才被布鲁克先生叫出去,她无精打采的走向马车,围巾挂在脖子上,无力的垂下脚边,摇头晃脑的跟在喜形于色的布鲁克先生身后。马夫正收拾着车上的货物,在空出的地方垫了两张脏兮兮的棉毯,这是给路上的同伴用来休息的。据他说路途有些远,如果不轮替着到马车里休息是很难熬过漫漫长夜的。
“我知道你一点也不累,当然是这样,你昨晚睡个好觉,但我可不一样,为行程问题伤透了脑筋,我总得好好地歇一会儿,待会儿可能要值夜班呢,如果那家伙这样要求我的话。”布鲁克先生打着哈欠将提灯挂在车上,“你总得现在外面待一会儿才行,我得睡得舒舒服服,这并不使你不愉快是吗?”
马车行驶时柯沫和马夫分别坐在两边,她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依旧被料峭的严寒逼迫的缩手缩脚,马车里传来布鲁克先生的呼噜声。马夫不挥动鞭子,他一句话也不讲马就能自主的拉着车朝前走,自如的绕过树桩和巨大的花岗石,悠然自得的向前行进着。
柯沫并不急于接着摇曳的灯光看清坐在她身旁的男人,她把自己看做是将死之人,这样的人在她的印象中应该保持绝对的缄默才对。风吹得她没法做到纹丝不动,而是一刻不停的发着抖,在这种情况下更没有兴趣观察近在咫尺的马夫了。
“再裹层毛毯,并不很保暖,但足够抵御风寒。”马夫说着从自己肩上扯下一张打着补丁的毛毯盖在她的膝盖上。
毛毯落在柯沫的膝盖上但她连动也没动一下,因为她所听到的声音使她的一切思绪凝固了,一点也不会出错,哪怕他并不说出这么一长串的话,只要一个字就能确定他便是拥有那巨大使她痛苦的能力的男人。她用不着抬眼看他,这完全是多此一举,这一切都使她颤栗不已。
她颤微微地抓住毛毯披在肩上,什么道谢的话也不说,把脸深深地埋了起来,心头百感交集。这真是人生尽头的一种捉弄,让他将她送上绞刑架。柯沫想到这里感到悲从中来,更不想和他向人,这事不会导致什么好的结果的。他难道会同情她的遭遇吗?他智慧满脸不屑的说上一句:“早就料到你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你有一个丈夫这就完全是另一种结局了。”
可是她多么想偷偷地打量他一眼啊!当他此刻就近在咫尺,刚刚的话还在她耳边萦绕,她想要克服这样的渴望更是难如登天。这一系列举动就得在偷偷摸摸中进行黑夜正好创造了这么个机会摊在她面前,于是这样的诱惑力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柯沫想到发证自己就要死了,暂时搁下尊严顺从一次自己的意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她才刚一抬头一阵风将她披在肩上的毛毯刮了出去,她急忙伸长胳膊去抓,却不小心身体一歪朝一边倒了下去。
马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她幸免于难,她的半个身子悬空挂着,围巾散了下来拖在地上,柯沫惊慌失措的瞪大眼睛看着车轮一刻不停的朝她的脸驶来,然后感到一种力量将她拽了起来。于是他就那样一清二楚的看到了他的脸,而他也震惊不已的盯着她,彼此都万分尴尬,默不作声起来。
柯沫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叶浮生的脸,在摇来晃去的灯光下那张使她不断受苦的脸所表露出的震惊使她感到万分痛苦,一点也没有她下定这个决心时想到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总也不能克制自己不去揣度他的想法,一句话不敢说,好像无论她说出什么都会令她潸然泪下似的。
如果可以排除呼啸不止的风声,忽略布鲁克先生安详的鼾声,笼罩她们周围是万籁俱寂的情感。不同于一般情人之间的安逸羞涩,她们彼此都处在一种举步维艰的局面,谁也没以抱怨的方式说出自己的痛苦,但都以沉默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叶浮生把脸扭到一边,望着无尽的黑暗,望着一件他没法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的黝黑处,一点不愿意再跟柯沫说点什么。他不能不感到恼火,为柯沫的出现也为他自己心里的黯然神伤感到恼火,他在诘难自己为什么不赶她离开,而是甘愿在矛盾中时承受煎熬呢?
“停车。”柯沫颤抖着声音说,这是她此刻能表现出的最大的镇定自若了。
叶浮生微微一怔没有搭理她,他的忠心耿耿的马也没有服从她。
“你如果不停,我就自己跳下去了。”见自己的话被无视柯沫倔强的盯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但她的话对他造不成一点威胁,他的神态倒更像是对她说,“求之不得”。柯沫见状转身就要履行她的话从马车上纵身跳下而叶浮生及时扯住了她的胳膊,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朝她吼:“闹什么!”
柯沫也对他怒目而视,她管他叫做坏蛋然后掩着面无声的哭泣起来。她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真是恶劣透顶,这全是因为她不愿意嫁给他的缘故嘛?更何况他如今以不算是单身汉了,也就是说有了一名妻子。这才是更教柯沫感到难以忍受的事。他再也没可能对她充满柔情了。
她很快就不再哭了,因为意识到这是一种服软的举动,而她又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呢?在误会的两面,他们彼此坚守着一种真理,谁也不肯首先开诚布公。直到马车走了相当一段长的路程,布鲁克先生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醒了过来,他咳嗽了几声掀开帘子透了口气。
“你还没有累到需要休息的时候吧柯沫小姐?”布鲁克先生懒洋洋的问。
“是的先生。”柯沫回头看了他乱蓬蓬的头发回答说。
“并没有很冷是吗?我看你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接着问,并朝叶浮生打了声招呼却并没有收到热切的回应,他感到好奇但想到他可能是困倦的缘故就不介意了。
“一点也不冷,先生。”柯沫说。
“那么你不介意我再在里面呆上一会儿吗?说实话我并没有休息的很好,里面的空间太狭小,我得瑟缩成一团才行,你知道这并不能使我睡的舒服。”说着他又打起了哈欠,并正要退回去。
“等一下先生。”叶浮生突然叫住了他,“让这位夫人进去暖和一会儿吧,我是说即使里面没有火炉也比外面暖和的多。差不多就在刚才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要跳下马车哩。”
“跳下马车?天呐,你企图逃之夭夭吗?像你上次做的那样吗?”布鲁克先生狐疑的盯着柯沫,开始对她有所警惕起来,“换做任何一个真心忏悔的醉人,都会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他说这话时口气很不客气,似乎他拥有这么大权力对她说话一样。
“先生,我那样做是因为我的围巾被风刮掉了,我只是想把它捡回来。”柯沫急忙说,她看到叶浮生不解的眼光不禁羞红了脸,觉得有损颜面,于是那样着急的阻拦布鲁克先生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我才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我得履行我的职责。”布鲁克先生一改刚才的倦怠,变得疑心忡忡,他不理会柯沫刻意做出的谦让,几乎是死皮赖脸的做到了她原来的位置,虚情假意的让她去休息。
柯沫在后面坐立不安,她生怕自己的丑行在叶浮生面前被揭穿,那样她就会无地自容。但苦于有无法控制情形的发展,只能愁眉苦脸的瑟缩在一旁,屏息凝听,提心吊胆。
“你刚刚说,她是个罪人?这样的说法有些意思。”叶浮生侧脸悄声的对抽着烟斗的布鲁克先生问。
“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女人。”他颇感得意的说,像在炫耀一件宝贝。
“哇!”叶浮生表现出好奇的神态,但心中隐隐不安,他将这点隐藏的很好,所以表现出的好奇就像普通的马夫听到这消息时应有的好奇。
布鲁克先生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车门,凑到叶浮生的耳边说:“她杀了人,说实话老兄,你现在正把她送上绞刑架呢!”说完这句话他心满意足的笑了,灯光在他的眼睛里映照出的是贪婪。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高谈论阔一些与刚刚的话题无关的事,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得到对方的附和,即使他的话题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面对泥瓦匠的自得其乐叶浮生却心绪不宁,他虽然震惊,但也明白这时候使自己站在一个冷眼旁观的立场上,像布鲁克先生说的那样,将她送上绞刑架。他感到困惑不已,不明白柯沫怎么会落个这样凄惨无比的处境,难道她不是应该呆在将军府过她一心渴望的生活吗?她的困窘出自什么?即使麦将军不能对她从一而终,也不至于是这样的下场。
布鲁克先生口若悬河的讲个不停,到了后来即使得不到附和也不介意了。他会一种给自己鼓掌的本领,这就使他讲到困倦不已才停了下来,他开始不停的打哈欠,烟斗也不怎么抽了。最后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愈加浓重,将柯沫唤了出来,他用警告的眼光盯着她,然后走了进去。
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沉默,他们终于各怀心事的一声不吭,彼此猜度着对方的想法但始终难以开口。这是有史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唯一一次的巨大使人保持沉默的力量,使他们暂时感到不到寒冷,忽略了一切身体上的不适,只因为复杂而难以给出解释的感情变得低沉而忧郁。
“你是打算到哪儿去?”叶浮生接近低语的问。
而柯沫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立刻变得提心吊胆,她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于是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半张脸都遮住了,成为神秘莫测的一部分。他这么做完全可能是故意的,柯沫想他是不愿看见她还是因为别的?这样没有根据的胡思乱想令她不由自主的感到难过,一边又为自己的处境自怜自爱,她认为这样的处境是谁都没有经历过的。
“你要去哪儿的?”见得不到回答叶浮生抬眼看着她又不死心的问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奇怪,明明知道原因却非要亲耳听到她成人不可,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难道是报复她太多薄情寡义的一种手段吗?当她的生命岌岌可危时在一旁幸灾乐祸会给他带来安慰吗?
“你没必要知道先生。”柯沫淡淡的说。
“他对你可不太友好。”叶浮生有些挖苦的说,这并不是刻意所为的,他并不想借麦将军来伤害她,只是他本身就厌恶谈及他,所以在提到他时的语气总有不近人情的意味。
他与将军过往的恩怨柯沫一无所知,但偏偏这事又与她息息相关。每次真相近在咫尺时她都要熟视无睹的走开,她不知道她真的需要它来给她的人生除去一切磨难。在她体会到叶浮生的口气,便理所应当的认为是在贬损他,于是便毫不示弱的说:“没你对我好,你对我多么的好啊,谁能比的上你对我的好呢?简直连一星半点都比不上哩。”
“难道我对你不够好吗!”叶浮生懊恼的质问她,“如果不是你爱慕虚荣这样的感情到现在都不会停止哩!你好好反省一下这样不欢而散的局面究竟怪谁。我从始至今都跟个傻瓜一样上当受骗,悔悟之后重又上当受骗!这是为了什么?干嘛总要我得不偿失?”
“先生,爱慕虚荣可以用来随便诋毁一个女人吗?”柯沫受到这样一番不分青红皂白的诘难也沉不住气了,他们怒目而视,谁也不肯让步。
“你如果不虚荣为什么丢下我去找那家伙?难道你忘记他是怎么对你的吗?”他问。
“他需要我的帮助,他当时受制于人,被文西夫人像个小丑一样挥来喝去。”柯沫说。
“他本来就是个小丑。”他不屑的撇过脸。
“他是将军!”柯沫受不了他不可一世的态度,即使明白身份显赫的将军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但他毕竟为她受过苦,所以就算不能赢得他的爱情,也会有份表面的尊重始终摆在那里。这份尊重又肤浅又死板,一旦有人向它不怀好意发起进攻,它就会显出本身的力量来。
“哦,当然,他还有很多的钱。”叶浮生越加的讽刺起来,这与他谈起任何别的事来的语气大相径庭,以前即使是再悲惨的事他都会一笑而过,半点恼怒的神色也不会露出来。这是他讳莫如深的一种惯常的手段。而他如今一反常态,变得咄咄逼人,使柯沫诧异不已,但因为她不知其中的原委,就以为他怪模怪样的讽刺全是为了伤害她。
“他救过我的命!不管我们之间有过多少次的不欢而散,不管现在我对他的态度有多大的转变,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因为他得到了重生。”柯沫愤愤不平的说,“十二年的囚禁生活使他的性格变得乖张莫测,身体也受到了各种各样残忍的折磨,我该去诘难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