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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到了初五,圣上带着梅贵妃摆驾梅府,顾孟春派人提前清路,百姓不得出门,梅卿带着全家站在梅府仪门外恭候。

仪门是一座三间三楼独立式垂花门前,其檀木柱粗壮沉稳,用抱鼓石座挟持,柱上用梁枋悬挑垂莲柱,上挂着一块水波纹金丝楠木匾额,上面是前朝圣上亲笔御赐墨宝“鸿禧接福”,意为洪福长春,故又称长春门。

此门为当时名门望族宅府也未多见的仪门,平日不开,旨在迎接圣旨和祭祀时开启。而梅府的长春门并非新建,墨色漆暗沉,已有一段历史,年代沉积下来的沧桑感让这座长春门分外肃穆。

梅玖没怎么来过长春门,她非常不喜欢这里。上次过来还是梅贵妃入宫时,梅贵妃在离家时生无可恋的样子至今深深印刻在她脑海中,那时她还很小,虽然家人都骗她说姑姑还会回来,但她依然死死抓着梅贵妃的裙子不肯放手,之后还哭闹了好一阵子。

这件事是她的心结,传说十年前梅府为了躲避“桂公之灾”偃旗息鼓,在家宴请圣上想要借机将梅卿的妹妹也就是当年的梅贵妃送进宫,为保一族平安。

如果姑姑不姓梅,她就不用牺牲自己的幸福去那深宫牢笼;如果父亲不姓梅,他就不用小心翼翼的持禄保位,身居高位却还要婢膝奴颜,保住梅氏一宗的荣耀。这家姓究竟是荣华富贵,还是无形枷锁?她不知梅卿做了这么多,牺牲了姑姑还曾经要牺牲她,这“梅府”的门楣是否真的比过去更闪耀。

梅玖从没想到这一生还会在见到此门大开,回忆着梅贵妃入宫时的表面风光,此次她回府省亲,不禁唏嘘。颜夕身体愈发不如从前,虽然涂了厚厚的胭脂,可也无法遮掩她无力的病态。她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色长裙,披着厚厚的吊绒披风,由锦绣搀扶着才勉强撑了一个时辰。

梅玖盛装出席,因为今日可以见到久别的夜青玉,她特地选了一身大红色的广袖对襟,上面绣着一株梅树,栩栩如生,对襟下露出桃红色内衬长裙裙摆上也绣有嫣红腊梅压脚,雪白的貂绒绣金缠枝花纹立领比甲围着雪白的脖颈,又可以遮住脖子上的伤疤,头上随意梳了一个挑心髻,用一根玉簪固定,其余黝黑光亮的长发,瀑布一般散在背后。回府之后,每每锦瑟为她束发,她都会想起锦州的日子。

夜青玉带着壬戌来到长春门,他身着四品官服,对梅卿毕恭毕敬的行礼。梅卿看都不看他:“夜大人不必行礼。如果夜大人还念及过去情分,既然已经出府,便与我梅府无半点瓜葛。”

夜青玉看着梅卿半晌,知他在恼何事,也不为自己辩解,又是一作揖说:“梅大人的恩德我铭记在心,他日定当报答。”

夜青玉独自一人站在长春门的另一侧,这时壬戌跑到夜青玉身边低声说:“公子,我没找到腾逸公子。”

夜青玉低声说:“再去找。圣上驾临,可不能出一点乱子。”

壬戌猜测:“或许腾逸公子回去了?”

“不可能,他一定还在府里,给我找,就在崇礼堂附近找。”夜青玉愠怒。

这时余叔回禀说已经听到马车声,一行人立刻整理仪表,准备跪拜迎驾。可哒哒马蹄声近,梅卿拦住正要下跪的颜夕,看着不远处几匹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二人。梅朔不满的嘟囔一句:“真晦气,他们来做什么。”

梅玖目力不及他们,待几人走进才看清,竟是萧国舅,随行的是梅玖万万没想到的人,白莲花。她小声问梅朔,那个白莲花到底是什么来头?梅朔冷笑一声,一句话令梅玖瞠目结舌:“那便是差点成为你夫君的萧炳夫。”难怪他是曹秀媛的表哥,难怪他能出席花红宴,原来他就是萧炳夫!

梅玖翻个白眼,甩手就要回府。颜夕怕她没有规矩惹出什么乱子,特地告诫的瞪了梅玖一眼,她这才不情不愿的随梅卿上前行礼。

梅玖打量萧炳夫,此人不如梅朔和夜青玉那么高,但是眉眼间更似女子的柔媚,细长的丹凤眼含笑半垂,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每一个人,尤其将目光定在梅玖身上,似笑非笑。

梅玖让他看的不舒服,正想找借口回避,萧国舅指着梅玖对萧炳夫说:“夫儿,这便是梅家大小姐梅玖,不知上次秀媛及笄时你们见没见过。怎样,父亲没骗你吧,确实是个美人。”

萧炳夫妖冶一笑说:“已有数面之缘。梅小姐倾国倾城之容颜,在儿看来是在姑母之上的。”

梅玖不禁冷笑,她下意识看了眼夜青玉,只见他垂首听着,不做任何反应。如果白莲花是萧炳夫,那夜青玉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二人曾经几乎形影不离,花红宴上如此,济贤斋亦如此,他究竟想做什么?

梅卿咳了一声,梅玖收回视线,赔笑说:“萧公子谬赞了,梅玖乃命犯桃花的不祥之人,怕会有损公子的运势,还是回避的好。”

萧炳夫玩味的看了眼梅玖,又看了看旁边的夜青玉,忽然话锋一转:“听闻夜公子在锦州腿伤复发,一直有位姑娘细致的照顾着。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有幸,能够入得了夜大人的眼,可带回京了?”

梅玖倒吸一口冷气,她不在府中这一年梅府为了护她清白,一直对外宣称她抱恙修养。而她在锦州为了避嫌,一直以男子形象路面,除了几个知情人,别人都不晓得她的身份。

所有人都尴尬的看向夜青玉,看他如何回答。夜青玉还是平日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丝毫不惊讶,恭敬的回答:“萧大人说笑了,锦州水患严重,城里根本没有几乎人家,只有军队驻扎锦州府,何来女子可言。若说女子,锦州水患缓解倒是有些流民回到故居,是有一些女子来到锦州府送些吃食。”

夜青玉的话当她想起了在锦州的日子,当时这几人小心保护自己,生怕再被人掳走,但凡出锦州府都一定有人陪着。当在耕种的时候,还有女子向梅玖示好,徐老二没少拿此事挤兑夜青玉。夜青玉在外人面不苟言笑,梅玖、壬戌和徐老大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可谁知夜青玉像是听到理所应当的事情一般并没有在意,这让等着看笑话的腾逸和梅朔扫兴而归。只有梅玖知道,那日开始每每梅玖坐在夜青玉身边,他无论看书还是谈事情,桌子下面他一刻都不肯放开自己的手。他曾说若有一丝怠慢,怕就再也抓不住了。说得梅玖甜滋滋的,心里又有一丝悲切。

梅朔接话说:“这下官可以作证,锦州府里和军中并无女子久居。”把梅玖从回忆中抽离。

萧炳夫将所有人的反应都默默看在眼里,接着踱步到夜青玉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也是,夜大人如今已功成名就,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了,免得被人谣传说与我有断袖情,让美人误会。”萧炳夫说话阴阳怪气,梅玖攥紧手中的帕子,狠狠咬着下嘴唇才让自己不会发火。不知道怎么,自从知道他是萧炳夫之后,梅玖对他非常没有耐心。

夜青玉淡定的笑了下说:“萧大人不要拿下官打趣了,下官如今还未建功立业,哪里会为这男女之事分心。”

此时圣上的轿子到了,所有人跪倒一地,恭迎圣驾。唯有夜青玉突兀的站在一边作揖行礼,他因膝盖受伤已经特获准不必行大礼,盛宠可见一斑。

圣上和梅贵妃下轿,扶起梅卿和颜夕,让众人平身。他们二人今日穿的都是比较素雅的衣服,没有太过浮夸的装饰,想来要低调行事。梅玖起身后,看到二人身后跟着弘芷,心里暗叫苦,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日是什么黄历,讨厌鬼上门都要成双。

圣上看到萧国舅和萧炳夫,摸了摸胡子问:“国舅怎也在此?”萧国舅行礼回话:“回圣上,微臣是来道贺的。”圣上若有所思的点头默许。

在崇礼堂中,圣上上座,一边是梅卿、梅朔,一边是萧国舅和萧炳夫,夜青玉走进去看此情况脚步一顿,被萧炳夫“热情”的拉到身边坐下。

颜夕带着女眷去了内宅闲叙,弘芷称要逛逛梅府,却又不要梅玖陪,颜夕只好差锦绣去带着弘芷在庭院里走走。梅玖乐得不与她单独相处,不然两人必然有要唇枪舌剑大吵一架。

在常庆堂,梅贵妃把梅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问:“玖儿现在病可好些了?”梅玖回答好了,她便接着问,“婚事可是定了?”

梅玖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颜夕回答:“回娘娘,算是定了,今年就完婚。”梅玖猛地看向颜夕,见她并不看自己,坚定地不容置疑。

梅贵妃欣喜:“哦?是哪家的公子有这等福分娶到玖儿?”

颜夕毫不犹豫的回答:“是我的侄子,颜良。”

梅贵妃回忆了下,想到颜良是谁,便点点头说:“是个不错的孩子,听闻曹国公家几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他小小年纪就去了边关历练,不似京城中那些纨绔子弟,做事十分有分寸。去年他四处带兵平定匪患,战功赫赫,现在也官拜五品了,年轻有为啊。”

“是啊,颜良懂事又识大体,从小与玖儿一起长大,情分自是不一般。只有把梅玖交给他照顾,我才能放心。”颜夕顺着梅贵妃的话说下去,像在说给梅玖听。

梅玖默不作声。她回来之后,每次听说颜良来了,她都把自己关在绣楼里不露面,任谁来都请不动她。她已将心许给了夜青玉,就该快刀斩乱麻,断了颜良的心思。可谁承想,颜夕仍旧这般固执的要促成这桩婚事。

到了午膳时间,余叔来常庆堂请几人到西学用膳。颜夕见弘芷还没有回来,就让梅玖去找她。

梅玖想推给锦瑟,可四下找不到她人影,只好不情愿的往庭院走去。走到庭院里,她看到弘芷笑着对一个人说着什么,笑得不怀好意,便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而与她说话的人从梅玖的角度看正好被假山挡住。

“帮你除掉你的心头大患,你不但不感谢我,还威胁我?你知道了又如何,你已经阻止不了了。难道你要告诉别人是我做的?你别忘了,我只要将我知道的说出来,你们所有人都要倒霉。”弘芷得意洋洋的反问那人。

梅玖想看到对方是谁,当她再往前走的时候,弘芷已经看到她,而假山遮挡的地方空无一人。

不对,她分明在跟谁说话。

梅玖猜到问了她也不会说,索性不提,只说圣上叫她去用膳。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弘芷看她的眼神阴险谄媚,配上一张阴柔的面孔,更显得居心叵测。

弘芷和曹秀媛不同,曹秀媛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叫嚣也不过是嘴上的,没什么坏心思,所以梅玖只是看不惯,但还是会在关键时刻拉她一把。但是弘芷则不然,她在胡国的经历令人不得不对她小心芥蒂,在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异常强大的心和狠毒的手段。

第一次在市集上起了冲突,第二次在曹宅两个人算是正面冲突了,当着那么多人结了梁子,她此次来者不善。她突然来梅府,如今圣上也在,不知她到底要害谁,无论害谁在梅府出事,梅府都脱不了干系,绝不能掉以轻心。

二堂中,两张红木八仙桌拼在一起,每桌配四张椅子,木纹柔和、木质细腻,椅背雕刻着“寿”字花纹,桌边刻着云纹,整体看上去素雅简练、古朴大方,线条舒朗空灵。这张桌子恰到好处,没有稀有的木材,没有过于精细的雕琢,看起来朴实大方,也没有僭越之嫌。

桌上已经摆放了琳琅满目的菜肴,琼浆玉露甄好。张公公站在门边,还在亲自一道菜一道菜的用银针试毒,旁边还站了两个小太监尝菜,生怕有一点危险。再看这些菜,没有名贵的食材,都是寻常百姓能够在市场买到的,但是做工细腻,摆盘精致,既不似家常菜的简陋,也不会让圣上觉得梅府太过骄奢。这每一道菜,都是颜夕和梅卿花了心思的,与圣上同处一室,哪怕是一举手一投足都马虎不得。多一分是逾越,少一分是怠慢,尺度极难拿捏。

圣上看着一桌子菜满意的点点头说:“曹国公准备这么多美味佳肴,破费了。”

梅卿立刻回答说:“回圣上,都是些寻常的粗茶淡饭,还请圣上、娘娘、公主不要嫌弃才好。”

一桌人在圣上入座之后,长幼有序的入席。圣上三人,梅府四人加夜青玉,刚好八个人坐满。可多了萧国舅和萧炳夫,余叔立刻添了两把椅子。梅玖辈分最小,左边梅朔右边夜青玉,抬头正对圣上。

待菜上齐,由梅卿开始带着众人纷纷向圣上和梅贵妃敬酒,圣上说既是家宴,便无需拘泥于繁冗礼节。弘芷也迎合说:“父皇说的是啊,怕你们再这样敬下去,父皇便会喝醉了。到时在家人面前失了仪态倒是无妨,在这些下人眼里,到丢了圣上的颜面。”

弘芷挥退了自己的丫鬟说:“你们都下去在门外候着,这里就留张公公伺候父王就好。我们既然是家宴,就该像寻常人家一样,百姓家里一起吃饭,不也都是孩子孝顺父母吗。”

夜青玉一直面无表情的盯着弘芷,而后者说得眉飞色舞,还不忘还他两个眉眼。梅玖听出来了,她是要自己伺候她,好找茬羞辱。

萧炳夫看热闹不怕事大,赞同道:“公主此话很有道理啊。”

梅府的人面面相觑,梅卿一点头,余叔只好把所有下人都叫了出去,屋内除了桌边十人,就是张公公立在圣上身后。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平安,梅玖提心吊胆的观察着每一个人,一共也没吃两口,心里飞快的琢磨弘芷到底要干什么。一直到吃完饭余叔带几人把残羹冷炙撤下去,都没有出现纰漏。

越往后,她越急躁。忽然弘芷问道:“听闻梅府的青梅酒十分有名,甘甜香醇,不知今日可有机会尝到?”

圣上来了兴致:“哦?有趣,朕倒是没有听梅贵妃说起过。今日一定要尝一尝。”

梅朔喊一声来人,一个小丫鬟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推门进来等着命令。梅玖一看这小丫头眼生,这么重要的聚会门外侍候的居然不是锦绣和余叔。她又不好直接质问,便说:“咦?锦绣呢?”

小丫鬟镇定自若的继续回答:“回小姐,锦绣姐姐去厨房了,余叔去了朱雀阁……”梅玖一听朱雀阁,忙打断说:“行了,知道了,你去叫锦绣煮些青梅酒送来吧。”

小丫鬟领命退了出去。不一会儿,还是这个丫鬟端着一个暖炉走进来,上面架着一只陶瓷制烫酒壶和一个梅玖没有见过的酒壶,大肚小嘴,通体碧绿,竟是整块玉雕而成,古朴典雅,刻有龙凤图案,栩栩如生。

小丫鬟跪在桌边煮酒,将沸腾的青梅酒从烫酒壶中倒入龙凤酒壶,然后挨个为在座各位斟满。从圣上开始,梅贵妃,之后是弘芷。弘芷看了给她斟酒的小丫鬟一眼,小丫鬟心领神会,接着要给萧国舅和萧炳夫倒酒。梅玖心脏擂鼓一般,她实在无法按耐不安,起身接过酒壶说:“行了,你下去吧。”

小丫鬟不置可否的看了弘芷一眼,弘芷怕被人发现,没有回望过去,小丫鬟只好将酒壶递给梅玖,默默地抱着架子退了下去。梅玖一接过酒壶,倒酒时本能的扶着上面的壶盖,一摸才注意到,这个壶盖上面有一个可以转动的小玉珠,因为壶身玉质细腻通透,如果不是细细观察注意不到。而小玉珠上有个十分精巧的凸起,正好能够卡在一个小槽中。

梅玖心里大叫不好,这是鸳鸯转香壶!这种壶一壶可以装两种酒,通常都是奸佞小人用来毒害别人的。这种东西绝不是梅府的,一定是弘芷,这就是她刚刚在庭院所指的事情!

如此一来该怎么办,圣上那里都已经倒了,而她并不知道倒得是什么。一瞬间,她慌了神。

弘芷娇声催促道:“怎么了?”

梅玖尴尬的晃了晃酒壶说:“这青梅酒煮酒时有许多讲究,想来丫鬟们做的也不甚用心。不如由我来亲自为圣上和各位大人煮酒吧。”说完,她要拿走圣上面前的酒杯,弘芷兀自仰头干了手中的酒开口道:“哎,梅小姐此言差矣,我尝着这酒很是不错呢。父皇,您也尝一尝吧。”

梅玖一顿,圣上便拿起酒杯要喝,忽然夜青玉站起来指了指圣上的酒杯,窗子不知何时破了个洞,一束正午阳光洒进来,刚好照在他手里的杯子上,酒光粉红,泛着淡淡的红光。夜青玉向圣上行礼说:“圣上驾临,佳酿浮红光乃是祥瑞之兆。只是红色也有煞之意,虽只是一些旁说,但圣上和娘娘万金之躯,关乎国家兴昌,也不可冒这个险。今日下官能够接着娘娘寿辰的光与圣上和娘娘、公主共进午宴,隆恩浩荡,下官感激不尽,就由下官替圣上,娘娘饮了这杯酒吧。下官失礼。”说完他拿起圣上面前的酒杯,圣上点头,他便仰头一饮而尽。

他又端起梅贵妃的酒杯,咳了两声,众人皆以为他喝得太快,没有在意。他下意识看了弘芷一眼,对方已经震惊的愣在当场。

夜青玉举杯面向梅卿说:“接下来还请圣上为下官做个见证,今日下官特敬梅大人一杯酒,感念梅大人这段时间对下官的知遇之恩,誓与梅府荣辱与共。下官先干为敬。”鸳鸯转香壶倒出来的两杯酒,一眨眼的功夫全被他吞下肚。

梅玖还没反应过来,两只空荡荡的就被已经摆在她面前。夜青玉看着她时,眼睛有些往上翻,双唇紧闭,下颌死死咬着,微敞的衣领里一根暴起的青筋沿颈蔓延至他太阳穴。“还请小姐亲自煮酒。”夜青玉暗示一般拼命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梅玖,可他身体摇晃,一手紧紧扣着桌子才让自己不倒下。

“圣上,如今青玉这般知恩图报的人不多了,虽是几杯薄酒,但是情谊深远。”张公公笑呵呵的赞叹。

夜青玉双手撑住桌子坐下,低着头强迫自己清醒。

此时梅玖什么都听不到,一阵耳鸣,一颗心全系在夜青玉身上,见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急得不知所措。她刚要找借口带他离开,弘芷却在此时开口说:“父皇,芷儿看夜大人已经不胜酒力,不如早些恩准他回去吧。不然夜大人真是烂醉如泥了,总是失礼的。”张公公笑道:“夜大人还是年轻气盛,一高兴酒喝得急了。”

梅玖立刻对圣上点头说:“姑父,青玉不胜酒力,今日这几杯可见他是情真意切。”

圣上挥挥手允他离开。

梅玖亲自走去门口看到壬戌候在门口,连忙低声说:“赶紧扶你家老爷回去休息。”她对壬戌使了个眼色,壬戌连忙跟进去行礼,之后忙不迭扶着夜青玉走出去。此时夜青玉背对所有人,只有送他的梅玖看到他脸色青紫,嘴里慢慢的血沫是他生生忍住才没有喷出来。

梅玖放心不下,拿起鸳鸯转香壶和烫酒壶以续酒为借口跟了出来。她刚一关上门,就听夜青玉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接着昏死了过去。腾逸不知从哪冒出来,见到这番情景,二话不说扛起夜青玉,腾空一跃快速跑进朱雀阁。

梅玖拦住要追上去的壬戌说:“你们带公子直接去找大夫,这个你拿着,毒酒从这倒出来的。千万别声张。”她把鸳鸯转香壶塞进壬戌怀里,又担忧的说,“青玉交给你们了,一定要救他。”壬戌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立刻跟上去。

送走夜青玉,梅玖愣住。弘芷居然敢谋害圣上!在梅府毒害梅贵妃是没有动机的,这杯毒酒多半是圣上那杯。而且无论是哪一杯有毒或是两杯都有毒,一旦发现就是梅府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的大罪。她好大的胆子!梅玖想到夜青玉替梅府挡下了杀身之祸,立刻从惊恐和愤怒中冷静下来,又取了一壶酒回来。回到屋内,众人并没察觉危险,正其乐融融的说笑。她看到弘芷笑得花枝乱颤,心底一丝狠辣,今日这债我记下,有朝一日必定要你加倍奉还。

这一天君臣和睦,气氛融洽,总算有惊无险的度过了。吃过午膳后,圣上小坐了一会儿才带梅贵妃和弘芷回宫。他们一走,萧国舅也和萧炳夫打道回府。

梅玖回到绣楼,站在阳台上望着城西,看到壬戌牵着一匹瘦马驮着一个人从梅府小西门急急向西走去,走到一处巷子里,他敲开门走了进去。

梅玖细细一想,那里似乎不是夜宅的位置,而是彩和坊。她想要追去看看夜青玉怎么样,可是在门口梅卿拦住她,说不许她再见夜青玉。

“父亲,青玉他中毒了!他为了保护梅氏,明知酒里有毒他还是喝下了,难道他做到如此你还要猜忌与他?!”梅玖怒道。

“住口!”梅卿听到此事显然一惊,但是很快便定了心思喝住梅玖说,“今日圣驾到梅府,根本没有什么下毒之事,以后不许你再提起此事!”

“好,我不提,但是青玉为我们所做的也要一并忘了吗!父亲,你从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你在乎家族荣耀,他为了你的荣耀做了这么多,你还要如此绝情吗!”梅玖口不择言。

“好,你也知道什么是荣耀了。你父亲我已经一只脚踩在阴间的人了,你和你哥哥还有大好前程等着你们,我如何能看你因为一个夜青玉而坏了自己女儿家的声誉。你们在锦州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但是从今以后你都不能再见他。”梅卿一把将梅玖推回院中,关上梅府大门,吩咐一旁候着的余叔将门反锁了,“就算是全府人都不能出入,也不能让小姐踏出梅府半步!”

“父亲!你所追求的荣耀难道比女儿的幸福更重要吗?那虚无缥缈的声誉值得吗!”梅玖忍着眼泪问道,“如果父亲百年了,我和哥哥也死了,到那时,这荣耀还有意义吗?”

梅卿背过身要走,听到她如此问,停下脚步说:“即便我们都死了,你的孩子,你哥哥的孩子,你们的孙子,只要世上还有人姓梅,梅氏便存在,这荣耀就存在。”

梅玖看着梅卿说完决绝的离开,忽然觉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既然梅卿都已如此说,她还如何能够奢望说动固执的父亲呢。梅玖跌坐在地上,除了担心夜青玉的安危,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独自来到朱雀阁,她还从没有去过夜青玉居住的地方。她走进大厅,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四张石凳,往里是一间简易的卧室,床和衣柜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

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忽然睡意来袭,她躺在床上,一抬头竟看到头顶贴着一副歪歪扭扭的山水画,隔壁还有一副长了麻子的圆球。她顿时睡衣全无,泪水模糊了视线,那幅画正是出自不才的她之手。她之前为了给弘宿庆生,偏要自己画一幅画,后来让夜青玉教她。那时她还懊恼自作多情,一气之下只拿走了夜青玉的画,而自己那两幅人神共愤的画作却被他悄悄保留下来。

梅玖想着破涕为笑,喃喃自语道:“你将这两幅画贴在这里,可是怕晚上做噩梦辟邪用么。有这两幅画护着,你一定会没事的。”她侧着身子,问了问木枕边整齐叠放的被子,上面仿佛还有夜青玉身上淡淡的薄荷味。

转眼到了初冬,颜夕让颜良准备下聘礼,早日将婚事完成。虽然她也是舍不得梅玖嫁出去,可是这一拖又是一年了,梅玖生辰在即,如果再不定亲,流言蜚语不说,只怕圣上那里得了空会再指门婚事给她。与其如此,还是嫁给颜良比较放心,而且两家早已有了婚约,这也是水到渠成。

梅玖望着绣楼窗外飘下来的零星小雪,望着城西夜宅的方向,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好了没有。她收回心思,现在她要想着如何能够退了这门亲。

她差锦瑟去传话,要见颜良。不出半日,颜良如约而至,敲开绣楼的门。

敞开的窗子外飘进来雪花,开始的小雪已经变成鹅毛大雪倾盆而落,随着北风吹进绣楼,落在门窗边,化成一摊。

自从上次锦州回来之后,梅玖几乎没有再见过颜良。颜良也没有故意出现在她面前,偶尔和梅朔在庭院里碰到她也只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谁都不愿多说,谁也不想面对,就连梅朔的劝解也充耳不闻。颜良不喜欢看到梅玖对他冷淡,后来慢慢也就不来梅府了。

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梅玖居然主动请人来找他。他一下朝回府得到消息,欣喜若狂,官服都没有脱,骑马飞驰过来,还是在进门前让锦瑟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没有匆匆赶路的狼狈。

他怕梅玖冻着,要去关窗,刚走到窗边,梅玖对他说:“良哥哥,我欠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颜良手一抖,背对她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白雪覆盖了所有景致,合着白墙黛瓦,一片萧瑟。

她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颜良苦笑:“梅朔跟我说了。”

梅玖不知该从何说,如此也好,她便省去解释,毕竟伤人的话她也不愿意说:“我的心已经给了他,无法嫁给良哥哥。”

颜良搭在窗棂上的手扣进黄梨木中,倔强的说:“我愿意等,聘礼我为你备好,只要你同意,我们随时完婚。”说完他夺门而出,不给梅玖叫住他的机会,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今年这第一场雪下的很大,积雪积得很快,厚重如毯子一般,把原有的一切都一鼓脑全部覆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雪,无休无止的雪,纯净洁白的雪。

那日之后,颜良就再没有踏进梅府。可颜夕即便知道梅玖与夜青玉私定终身也坚持促成这段姻缘。梅玖曾经问过颜夕为何所有人都如此孤注一掷的排斥夜青玉,原来他在府中不是很受重视吗。可无论她如何追问,没有人愿意给她答案。

颜夕开始命管家余叔和锦绣张罗成亲的事宜,凤冠霞帔也已经做成送到绣楼。母女俩较上劲,一个拼命撮合,一个拼命逃避。

梅玖见她如此坚决,心一横,腊月寒冬的只穿单衣泡在冰水的木桶中。若不是锦瑟及时发现,她怕是就把自己活活冻死了。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她本身子羸弱,寒气很快在体内蔓延开,沁入骨髓,她连日高烧不退,昏迷数日。

颜夕听闻,没想到她能做到这般,对自己痛下杀手,连忙赶去绣楼,哭得眼睛模糊不清,娘俩双双病倒。这下急坏了梅卿,他不得已将梅玖和颜良的婚事往后拖,等梅玖身子大好了再办。也因此,梅玖的生辰就悄无声息的溜了过去。

夜青玉搬出梅府之后,专注于詹事府事物,很快变成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因与梅氏私下已经分崩离析,朝堂上没了梅氏一族的支持,便和萧炳夫越走越近。萧国舅和萧炳夫十分慷慨的把夜举荐给更多的朝中要员,并在朝堂上频频对他赞不绝口,请圣上对他委以重任。而夜青玉本就办事非常妥帖周全,又和梅氏、萧氏前后两门望族有密切的联系,很快就成了一颗耀眼的新星,同颜良、梅朔、萧炳夫一同并称“后朝四少”。

他并不知道梅玖病重的事情,他在梅玖生辰当夜站在梅府围墙外绣楼阳台下,望着梅玖闺房的那扇窗。屋里亮着灯,除了晃动的烛火,再无其他。夜青玉明知道不会有人开窗回应他,但他固执的等在墙外,哪怕只有这么一会儿两个人相近,都能缓解他的相思之苦。为何梅府今日没有动静?为何梅府没有为她庆生?

夜青玉的心从没有像这样纷乱过,甚至萧炳夫站在他身边都没有察觉。萧炳夫见他痴痴望着,嗤之以鼻:“想不到这天下还真有痴男怨女每日纠缠在爱恨情仇之中,而且是夜大人这样凤毛麟角的人。如今太子政绩平平,正是需要詹事府出力的时候,也不知道夜大人哪来的心情站在这里故做多情。”

“詹事府有那么多雄才伟略的谋士,萧大人何必独来勉强我。再者,多情有多情的扰,无情有无情的忧。萧大人若真是这般看破红尘,又为何如此上心太子的事情?”夜青玉淡淡的回他,字字掷地有声。

“好。”萧炳夫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他笑嘻嘻的看着夜青玉,似乎根本不会被他激怒一样,“那我便要问问你,你若不是故做多情,为何曹秀媛日日往你那里送礼物,又为何弘芷公主频频去你宅子里?你若不是自作多情,为何你搬出梅府梅玖却从未去看过你,为何梅玖现在与颜良的婚事弄得满城风雨?”

夜青玉沉默,他回答不了这几个问题。

“多情自古空余恨,我不管你故做多情还是自作多情,女人今天有明天无无关轻重,但是仕途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萧炳夫算是苦口婆心的劝了。

萧炳夫话音一落,梅玖绣楼内的烛火应时熄灭,恍然间有一个人影从窗前经过。夜青玉这才特特看了萧炳夫一眼,垂下头说:“太子政绩可以出彩,就不知萧大人是否舍得大义灭亲。”

萧炳夫一听他肯出力,满意的点头说:“说来听听。”

夜青玉面无表情的对萧炳夫脸说:“曹克祥这几年以权谋私贪污了不少,就她这些日子送来的东西我都原封不动的放在我宅院内给她留着呢。萧大人若要拿去当呈堂证供或是充公,都可以。”

“曹克祥?”萧炳夫思索着,“事出有因,太子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报上此事,总该是顺理成章一些才好。”

“马上要到小年了,每年此时都是天降瑞雪,今年……”夜青玉抬起纤细的手空接了一团凉气说,“国库亏空是圣上的心病,总该治一治了。”

“小年?雪?是了。”萧炳夫顿时了然,感叹夜青玉的计策之时又问,“不过,东西在你府上,你看这宴会由谁来办?”

“曹府。证据会在曹宅,萧大人派人去搜即可。”夜青玉说完冷笑一声,“定让曹克祥罪无可赦,百口莫辩。”

萧炳夫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失声笑出来,若有兴致的对夜青玉说:“此计甚妙。不过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你更有意思。曹秀媛对你一心一意,肯为你倾其所有,可你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又偏偏总是吊她的胃口,让她欲罢不能。我曾不屑于你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如今却是我狭隘了。好一招欲擒故纵,如今已经将曹宅玩弄于鼓掌间。若我猜的不错,秀媛及笄宴上,你一个人在曹宅晃那么久,当时便有此意吧。”

夜青玉满不在乎的笑了下,算是默认。

“哈哈,青玉兄,你这可不是多情啊,你这是赶尽杀绝啊。”萧炳夫拍手称快,“萧某自认心狠手辣,和你相比,我简直算是普度众生了。”

夜青玉冷哼一声:“小年前,我会派我一个老友帮你,他登门你便会明了。”他敷衍的一作揖说,“今日下官心情不好,就不陪大人在这捡笑话看了。”说完他自顾自离开。

萧炳夫完全不生气他的冷嘲热讽,反而很欣赏的看着他。此人十分有趣,城府深,手段狠辣,如今是友还好,有朝一日变成敌可十分棘手。

在夜青玉和萧炳夫一唱一和的暗示下,曹秀媛主动承办了这一年的小年聚会。而萧炳夫将计划告知太子之后,太子准备在圣上面前演一回大义灭亲,为自己这段时间的碌碌无为挽回一些颜面。太子带着萧炳夫跟圣上说起豪门贵戚间小年聚会的事情,引得圣上越发好奇,最终父子俩决定也要出席小年聚会。

如此一来,历年的聚会都没有今年这般隆重,曹宅上下更是为了这个聚会劳心劳力、废寝忘食。圣上驾临那是何等无上荣耀,除了圣上幼年去过萧府,前阵子陪梅贵妃省亲去了梅府,这还是第一次要驾临一个宅院。而在看萧府和梅府今日,圣上倚重,权倾朝野,都是曹宅可望而不可即的。

为了这次小年聚会,太子还特地求了圣上恩准曹宅扩建,享以府邸规格。曹克祥乘此大恩,更是飘然若仙,每日一门心思扑在这聚会上,还想着捧出疼爱的女儿来寻一门好亲事。

时间转瞬即逝,梅玖的身体也有了好转,可以下地走动便日日把自己关在朱雀阁内。颜夕本不想让她出席聚会,可据说圣上和太子都去了,梅玖若是找借口不去,怕是有违君臣礼仪。颜夕让梅朔偷偷去颜府带话,小年时让颜良顺势向圣上请命,赐婚二人。到时候金口玉言一开,任谁都无法更改二人结婚的命运,即便梅玖身体不好拖着不办,也是一个保障。

小年当日,梅玖想到可以见到夜青玉,便早早起来打扮。她嘱咐锦瑟一定要把妆化得重一些,遮盖住一脸病态,还特地打了很多胭脂在脸颊上,很像门上贴的年画娃娃。

锦瑟为梅玖挽发,桃心髻挽了一半,高高盘在头顶,用一支玉钗固定。她一边在梳理下面的头发,一边说:“小姐,那日你也听得真切,分明就是说曹小姐和弘芷公主经常去夜宅。他如此辜负小姐,小姐为何还要去见他?”

“他有他要做的事,他说过不会伤害我,又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呢。”梅玖握住手腕上冰凉的冰花芙蓉玉镯说,“他舍命护我不是一次两次,我若猜忌他,倒是真真的会对不起他。”

锦瑟还要说,被梅玖喝住:“好了,别再说了。是不是我平日对你太好了,你便可以如此妄议主子,还学会去听墙根了。”

锦瑟连忙跪倒领罪,梅玖也不理会,自己拿起梳子梳头,可她太笨,怎么练都不如夜青玉梳得好,索性下面的头发就这样散着吧。

梅朔来接梅玖时,见她从楼上下来只走到庭院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走得急了就会不停咳嗽,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整个人薄如纸,令人心疼。去曹府的路上,梅朔忍不住再一次劝她:“玖儿,虽然我知道你对夜青玉的心思,可是母亲一直纵容你,如今这事却非常坚持,她也一定有她的原因。你可问过?你们这样怄气,伤了自己的身子,也不是个办法。”

梅玖靠在梅朔肩上休息,她听到梅朔的话,睁开眼大口吸了几口气让自己休息一下说:“哥,我今生只会嫁给夜青玉,无论母亲为何坚持,我都不会放弃。”

梅朔还要劝,梅玖抬起细如麻杆的手制止他的话说:“哥,母亲的理由若是想同我说,一早便说了。”

梅朔望向远处,感情的事看似随意,他却真的想不通,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

到了曹府,二人下了车,站在门前。梅玖看着两个金光大字,想起之前的经历,长舒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领着锦瑟先一步走了进去,而梅朔留在原地等待梅卿的马车。

梅玖刚走进曹宅便看到不远处的夜青玉,他仍是青衣长衫,束发,一双深邃的眸子深深吸引着她。

夜青玉迎上去,双手握着梅玖骨瘦如柴的肩膀,看到她难以掩饰的柔弱倦容,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玖儿,你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瘦?”梅玖同时问道:“你身体好了吗?”

接着二人对视一笑。梅玖回答:“没什么大碍,就是前段时间得了风寒,现在刚刚好。”

夜青玉脱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见到随后跟进来的梅卿,本来拉着她的手顿了一下松开,对梅玖压低声音说:“我没事。我一会儿在后花园的假山后等你。”话音一落便大步流星的走开。

梅玖紧了紧斗篷,里面还有夜青玉身上淡淡的清凉的味道和温热的体温,裹在里面好像躲在他的怀里,周围的寒冷都无法侵入。

因为圣上驾到,曹克祥特地为此次聚会盖了一间凝瑞厅,厅中家具皆为上好的紫檀沉木,主位太师椅旁的百宝阁更是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宾客们早早来到曹府,离开席还有半个时辰,凝瑞厅里面已经门庭若市,宾客座无虚席。人们互相寒暄,梅玖趁着梅卿和梅朔他们都被人绊住,称身体不适,独自离开。她找了一个曹府的丫鬟问了假山的位置,偷偷溜过去。

曹府的花园仿照南方园林布局,多水多桥,唯独一座假山在一个小湖正中。梅玖站在湖边看着假山,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洞,半人高。难道是那里?可这假山在湖心岛,周围碧波荡漾的并无路,她要怎么过去呢。

正发愁,背后一声轻笑:“哎,可怜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偷偷见面还劳烦我护送。”梅玖一回头,腾逸正靠在旁边树上悠哉的看着她。

梅玖正要问他什么意思,只见他一瞬消失在树旁,接着自己整个人双脚腾空,被人拎着后领子直接扔到湖心岛上的假山洞边。尖叫声还卡在嗓子眼,她已经稳稳的落在夜青玉怀中。

梅玖剧烈的咳嗽起来,脸色惨白,双眼涨红。她怒气冲冲的瞪向湖边的腾逸,可他白影一晃已经没了踪迹。梅玖瞪了夜青玉一眼:“能不能不要让腾逸那个不靠谱的人把我扔过来?”

夜青玉看她气得小脸通红,笑嘻嘻的说:“这样多好,你比刚刚有活力得多。”真是一段时间不见,居然忘了他是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夜青玉搂着她没有撒手,两个人靠在假山里,因为山洞低矮,夜青玉只能弓着身体抱着她。梅玖担心夜青玉的身体,再次问他,他耐心的回答:“弘芷的毒药是来自西域的,看似毒发深重,其实找到解药便可恢复。恰好我一个好友常去西域,了解此毒,我才捡回一条命。弘芷虽然但大心狠,虽然痛恨圣上,但是她还不敢对圣上下杀手。对她而言,圣上驾崩弘毅即位,萧府成了真正的权力中心,对她有着更多的隐患。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轻易冒险去做拿不准的事情。所以现在她还有价值,玖儿,此事还需要藏在心底。”梅玖乖巧地点头,弘芷是个非常可怕的女人。

看梅玖表情严肃,夜青玉轻笑起来:“真没想到我夜青玉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梅玖看看周遭,瞧瞧二人处境也笑起来:“是啊,我也没想到我堂堂梅府大小姐竟要如此偷偷摸摸。”

“你可后悔了?”夜青玉问。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梅玖柔声回答。

夜青玉抬起梅玖尖尖的下巴,将这段时间的相思苦都覆在梅玖薄薄的双唇上,冰凉的吻逐渐升温,柔情流转入心。什么阴谋仇恨都随它去吧,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她便是无所畏惧的。为此良人、为此笑容、为此柔肠,天诛地灭又如何。

好景不长,假山外腾逸很不适时宜的干咳了一声,这是他们分开的信号。梅玖恋恋不舍的看着夜青玉,他安慰的摸了摸梅玖枯瘦如柴的脸说:“玖儿,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相信我。不过在此之前,请你帮我一个忙,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放心不下。”

夜青玉飞快的在她额头印了一问,接着梅玖就被腾逸连腰抱起,转眼间就落在湖边。她回头再看假山时,一束阳光刚好能照进洞内,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圣上和太子在萧炳夫的陪同下,准时来到了曹宅。入席后,圣上对下首的曹克祥说:“曹爱卿操办此次聚会辛苦了。”

曹大人连忙跪倒说:“下官当不起圣上的谬赞。此次聚会都是小女操心,下官实在没做什么。”

曹秀媛闻言起身对圣上行大礼。圣上草草一瞥说:“曹爱卿的女儿生得好,今年多大了?”

曹克祥回答:“回圣上的话,小女曹秀媛,今年刚及笄。”

圣上问:“刚及笄?可婚配啊?”

曹秀媛羞答答的望着夜青玉。在场的人心照不宣,曹家小姐追求后朝四少的事情已经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曹秀媛乐见其成。梅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再问下去就是赐婚了……

萧炳夫开口道:“圣上有所不知,这曹小姐日日往夜宅跑,勤快的快连自己宅子都找不到了。”

圣上很感兴趣的问:“哦?此话怎讲?”

太子接过话说:“回父皇,儿臣也挺詹事府的人聊起过。曹小姐喜欢夜大人,三天两头派人往夜宅送东西。听闻各种奇珍异宝都有,狠下血本。”

曹秀媛也不否认,向夜青玉别有深意的看了眼,像是说圣上都知道了,你赖不了了。夜青玉装作没看到说:“太子言重了,那些都是曹小姐暂时放在下官宅子里代为保存的。”曹秀媛一急,忘了君臣礼仪直接问道:“那是我特地送给你的,你怎说是我让你保存的?”

夜青玉看了眼萧炳夫,后者心领神会道:“是这样,上次臣去夜大人府上做客,正赶上曹小姐派人送东西来。臣经常去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那里,自诩珍宝见过不少,可那日的铠甲就连宫中都很少见。臣告诉夜大人之后,夜大人便推断多半是曹大人哪里搜罗来的宝物要献给圣上,让其代为保管。”他故意说得一字一顿,生怕在场人漏听了哪个字没能准确领会他话中的意思。

梅玖一听险些笑出来,曹秀媛这下可是血本无归。

“哦?何等铠甲?”太子追问。

萧炳夫比划说:“金丝细软铠甲,上面绣有珍珠,粒粒饱满,光韵润泽实属上品,而且个头都比皇后娘娘当年的凤冠上的大。”

梅玖听出话锋不对,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曹秀媛喜欢夜青玉不假,她父亲贵是二品官也不假,可是比皇后凤冠上的南海珍珠都大的珍珠,却也是他无福消受的。

夜青玉想起什么似的,对圣上说:“圣上可记得带娘娘省亲当日,青梅煮酒时用的那翡翠碧玉的酒壶?那便是曹小姐及笄时送给下官的。下官觉得这只酒壶精美,正逢圣上驾临,这才私自借来一用。可惜,当时那个丫鬟毛手毛脚打碎了酒壶,如今没法再先给圣上了。”

圣上细细一回忆,当时就看那只小酒壶甚是精美,他自然不会怪罪夜青玉这点事情,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小丫鬟如此毛手毛脚将来必惹大祸,除掉便是。圣上下令去人性命,不满已经很明显。夜青玉领命,直接叫人把当日陷害梅府的小丫鬟带上来,二话没说,拔出圣上身后侍卫的佩刀,手起刀落,那小丫鬟脖颈一条细细的缝逐渐裂开,鲜血流了一地。

小年见血很不吉利,气氛顿时变得诡异。曹秀媛已经懵了,一下没搞明白现在什么情况,她是送过夜青玉很多东西,多到自己都不记得。而如今他说的什么酒壶,她更是对不上号,又被摔碎了,任谁都说不清楚这事。

夜青玉今日不是来参加聚会的,他是来偿命的。圣上的表情已经很不好看,他冷着脸,在场的人都提心吊胆,谁都不敢说话。太子问夜青玉:“那铠甲夜大人可还留着?”

夜青玉毕恭毕敬的回答:“回太子,下官这就派人取来。只是还有一物,”他故意顿了下,“一直冰花芙蓉玉笔,笔身刻有一字...”

太子剑眉一蹙追问:“什么字?”夜青玉下意识看了眼圣上,对方点头后才道:“奚,祁奚举午的奚。”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纷纷低头不敢插嘴,此事是禁忌。太子立刻指着曹克祥怒道:“我的好姨夫,贵小姐所送宝物都是从何得来?奚府东西又为何在你手上?为何不呈上?如今腊月隆冬却数日不下雪,便是你这等贪赃枉法之徒热闹了老天。”

这是何等的罪过。曹府所有人连忙跪倒在地,曹克祥拼命求饶:“圣上明察,圣上饶命。”

圣上脸上阴云密布,他冷眼看着二人说:“太子,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曹克祥及府上众人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一概不得离府。违者,斩。”

斩字一出,曹克祥直接昏了过去。圣上这是断了曹克祥毁灭证据和找人说情的路。在座的人都听得出圣上的态度,现在国库空虚,他要严惩曹克祥来杀鸡儆猴,更何况牵扯十年前的悬案,谁都不敢求情。偏有一人例外。

夜青玉行礼道:“启禀圣上,臣从未想过此事会牵连这么多。无论宝物从何而来,臣确信,曹小姐并不知情。如果真是曹大人糊涂,请圣上谅其女年幼,饶她一命。”曹秀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夜青玉为她求情,连忙跟着磕头求饶。萧炳夫鄙夷的看着夜青玉,都这般田地了还处处留情。

圣上不耐烦的说:“难为你情深义重,就随你。”夜青玉谢过圣上,并没看曹秀媛一眼,就跟着圣上和太子一起离开了。

圣上一走,众宾客连忙纷纷散去,生怕惹了一身晦气。梅玖还站在原地想,就算夜青玉要报梅贵妃省亲那日的仇,小丫鬟杀了,可他明知道指示她的人是弘芷,为何要拿曹氏开刀?曹克祥怎么会有奚府的东西?怎么正巧也是冰花芙蓉玉?她不自觉的握住袖子中藏着的玉镯,正琢磨,不远处一直冷眼旁观的颜良走到她身边说:“玖儿,我刚刚在曹府看到一个熟人。”

她问:“谁?”

“周翰。”颜良在府中多日,他听梅玖对周翰赞不绝口,也曾不止一次见过此人。他的目力如鹰一般汇聚,他说看到周翰了,便就是周翰无疑。

颜良和梅朔、梅玖三人趁乱跟着一个麻布长衫的男子从曹府后门混出去,看背影极像周翰。他们不敢靠近,周翰心思缜密,怕打草惊蛇。

一路跟下来,梅玖的身体已经疲惫至极,她半靠在梅朔肩上,要靠他扶持才能继续行走。他们跟到一个地方,她哑然望着那扇死死关闭的大门,难以置信喃喃:“这是,奚府?”

另外两个人也愣在那里,可周翰刚刚明明就是进了奚府大门。梅玖恍然大悟,周翰姓周,奚大爷的夫人也姓周,山西周氏!

梅朔走上前推开奚府大门,大门被人从里面狠狠关上,之后任梅朔怎么用力都打不开分毫。

梅玖喘着粗气,软绵绵的捶打斑驳的旧门:“周翰,开门!”

颜良拦住梅玖说:“玖儿,别进去了。你忘了上次你看到什么了吗?”

梅玖挣扎着要继续叫门,可她根本无法挣脱颜良的怀抱,急切的问:“周翰,瑾瑜是不是还活着?”

“谁?”梅朔第一次来,他惊讶的看着二人,“你记起来了?你们之前来过奚府?”颜良看梅玖情绪过于激动,咳嗽不止,手刀一挥,打晕她。

梅朔盯着颜良,严肃的问:“当初你从哪把玖儿接回来的?你究竟看到了什么?现在你必须告诉我!”

“我在奚府找到她,而且当年救她的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他引开卫戍队,我才有机会救出玖儿。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奚府的小少爷,奚瑾瑜。”颜良抱着梅玖,回忆起当初心中满是自责和羞愧,“我为了留在京城才说谎。我颜良一生光明磊落,唯独一直为这件事情而不安。”多年后面对最好的兄弟的质问,站在当年那个地方,他无法在说谎,便全盘托出:“玖儿这段时间一直在做噩梦,当年的事情她一点点记起来,我也瞒不住了。奚瑾瑜本来可以逃的,他明明看到我了可以让我去说明梅玖身份,可他还是冲了进去。”

梅朔想起在锦州府梅玖的话: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是天意吗?

颜良继续说:“前阵子玖儿被噩梦困扰,想起很多奚府事发的情景,她偷偷来了奚府,我放心不下,就跟了过来。结果她在奚府里看到了一具尸体,那是前钦天监监正梁正的尸体。”

“梁正?尸体在奚府?”梅朔惊讶的问,“今天曹府的事情也是蹊跷,难道,有人在查此事?”

颜良点点头:“梁正忽然口出狂言让圣上一怒之下赐鸩酒毒杀,可他的尸体却吊在奚府,死状惨烈,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梅朔回忆说:“我在吏部有所耳闻,说是梁正赐死是张公公亲自监刑,都没让吏部插手。”

“此事有蹊跷。当日我在奚府看到几个人影,这里到底藏了多少人我们并不知情,不能贸然进去。里面的人是敌是友也无法分辨,其中的人武功高强,你我未必能敌。他日,我们做了完全的准备再来,这奚府我定要闯一次,看看里面到底什么名堂。”梅朔同意,二人一起带着梅玖离开。

没几日,兄弟俩再次来到奚府,府里已空无一人。唯独留给他们的,除了一座空宅子,还有一具尸体:周翰。

“什么!周翰死了?”梅玖听到这个消息猛地站起来,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梅朔摇摇头,他拍拍梅玖的肩膀说:“玖儿,你好好养病,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说完他又想了下,有些同情的对她说,“玖儿,人死不能复生。颜良都告诉我了,当年的事。我知道你与奚瑾瑜关系好,可他确实已经死了。当年为你引开卫戍队的人就是他,而他最终没能逃脱。奚府当日一共一百二十七具尸体,仵作按照奚氏族谱对着查的,都死了。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奚府的人被谁所杀,我们不能乱说。”

梅玖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卫戍队,我看到了,所有人都是卫戍队杀的!”

“玖儿!无凭无据不可以乱说!吏部当年派了十名仵作去的奚府,配合卫戍队查案,就是自杀。父亲求情,才留住奚府宅子,这才一直荒废至今。”梅朔解释道。

“那奚府如何会被叛国?”梅玖追问,“我记得奚府里各位公子都是赤胆忠心,而且奚大爷和父亲性情相投,又怎么可能会做出叛国的事?而且哥真的相信他们畏这子虚乌有的罪而全府自杀吗?太可笑了!”

梅朔回答:“十年前,钦天监监正夜观星象,禀报圣上说国将有难。这时萧国舅参了奚大人一本,说发现他与胡国王私通信件。圣上震怒,立刻派人去抄家,果然在府中搜出边关兵力部署图,和一封给胡国国王的信。”

梅玖跌坐在椅子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如此莫名其妙的言论,居然要了奚府满门的性命。她怒极反笑,这等罪名荒唐至极,她替奚府感到满腹愤懑和冤屈。

梅朔想了想说:“玖儿,此事已经尘埃落定,无人能够为他们翻案。事情已经过了十年,如果此案如你我所想,父亲怎会不为奚府辩驳,可见没有这么简单,很多内情我们并不知道。既然父亲不许再提,就不要再提了。”

她颓然无力的对梅朔说:“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可不能再做傻事。”梅朔嘱咐。等他走了之后,梅玖独自来到宗祠密室。光线昏暗,但她清晰地知道哪块是奚瑾瑜的牌位。

醉笑三千场,不诉离别意。唯有此曲能忘人间景。年华落丹青,一片空碧洗。知音稀,弦断有谁来听。落日孤城闭,燕然无归意。唯有此曲能解断肠意。官声连角起,人去无留意。笙歌难续,悠悠霜满地。去留两无意,停云风难息。

“瑾瑜,我都想起来了。你和斐然哥哥为我编曲子,我都练好了,你还没听过呢。”梅玖对着牌位自言自语,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年幼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一块冰冷的木头。

“那日救我的是你,如果不是我,你一定能活下来的。如果我没有跑去奚府问周夫人你何时办完事回来,你就不会死了。”她吸了吸鼻子,克制住心中的恐惧和噩梦萦绕的痛苦,“那时你的家人都死了,死在你面前,可你看到我,你不顾自己的危险来救我,而我……我只会拖累你。你本可以活下来的,都是因为我。”

梅玖摸了摸牌位,幽幽的说:“不论怎么说,奚府上下一百二十七条人命,我记在萧奇瑞头上。如果有机会,我愿意为你亲手杀了他,我愿意为你把这变成我的血债。”声音不大,但她眼中的坚决似乎能够刺穿牌位,那心中仇恨的力量,“你为我而死,我便为你而生。”

忽然门外有动静,梅玖飞快的放好牌位,关闭密室门。她打开门没有看到人影,就匆匆返回绣楼。一进门,锦瑟问:“小姐你去哪了?刚刚夜公子来了,见你不在就走了。”

梅玖冷冷的说:“备车。”

锦瑟听她语气不对,不敢多言,连忙跑出去准备车马。

二人驾车来到夜宅门口,锦瑟去叫门,开门的是壬戌。他跑到马车边回话,说夜青玉和腾逸都不在,腾逸出了远门,夜青玉刚刚带锦荣匆匆去了詹事府。梅玖二话不说,让锦瑟驱车前往詹事府。

到门外,她刚一下车看到一个女子进了詹事府,门外的侍卫也没有阻拦。开始她以为是锦荣,追上去发现那女子的背影颇像弘芷。她记起曾听萧炳夫说弘芷经常去找夜青玉,她便留了个心思没有上前,而是将马车藏在不远处一个巷子里,等着。

不一会儿,夜青玉亲自出来送那女子,两个人在詹事府门口还说了两句话,这才离开。梅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果然是弘芷。

对方上了一个轿子,还没坐稳又撩开帘子对詹事府招了招手,紧接着一个瘦弱的女子犹犹豫豫的从詹事府走出来,跟着她上了轿子,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锦荣。

梅玖一下想不通了,夜青玉明知道下毒的是弘芷,又为什么要把锦荣送去弘芷那里?难道要她进宫?他们究竟在谋划何事?

梅玖来到詹事府门前,望着那顶轿子向皇宫走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当初把锦荣给了夜青玉,是不是错了。她明知道夜青玉有所求,还让锦荣去服侍他。

夜青玉来到她身旁,与她一同目送那顶精致的轿子。梅玖问他:“你让锦荣进宫?”夜青玉回答:“人各有志,玖儿不必挂怀。”

“人各有志,”梅玖冷笑一声,“夜公子的志在何方?”她如此称呼夜青玉,是在怪他。夜青玉没有说话,他不打算告诉梅玖的事情,就不论梅玖怎么问他都不回透露半分。

梅玖问不出,只好愤愤离开。她忽然觉得,原来朱雀阁的那些人,出了梅府就不再是梅府的人,又或许他们本就不属于梅府。他们忽然有了各自的秘密,也有了夜青玉所说的各自的志。

梅玖这几日独自辗转反侧担心着锦荣,她总觉得锦荣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马上就到小皇子的生辰,她无召无法进宫贺寿,特地让梅卿带着锦瑟进宫。梅玖让锦瑟替她捎给梅贵妃和弘宿一些礼物过去,也借机让她打听到锦荣的下落,并请求梅贵妃把锦荣要到自己身边护着。

锦瑟从皇宫回来说,锦荣去了太子东宫做了贴身侍女。如此一来,梅贵妃想把她带走比较难,但是梅贵妃说她会尽力。

锦荣的雀斑一直被世人看作丑陋,而梅玖印象中太子身边的宫女一个个都很标致,太子又如何能够允许丑陋的人天天出现在自己面前?真不知道这个弘芷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够说服太子。

这个年,梅玖在忧心中过度。守岁的时候,梅玖窝在床上几度昏睡过去,都被锦瑟摇醒,说不守岁明年会倒霉。梅玖不相信这些习俗说法,每次都是为了照顾颜夕的心情才做的,如今她身子不适,根本熬不住,也就不管那么多,把锦瑟赶了出去之后,蒙头呼呼大睡,吓得锦瑟在门外对着月亮磕头,嘴里不停念叨着“老天莫怪。”

曹国公来府上串门时,颜良没有随行。他听梅朔无意间说漏了梅玖为了拒婚自毁身子,就起了退婚的念头,让颜夕好说歹说才劝住。他担心梅玖,去民间寻了不少祛寒养生的偏方和名贵稀有的药材嘱咐曹国公转交,费心费力,可他自己却不曾在梅府露面。

梅玖望着颜良送来堆成山的燕窝、鹿茸、山参等名贵的补品,胸口发闷,她疲惫的闭上眼睛,心想她将颜良伤得这般体无完肤,到底如何才能报答他这一生的错爱。

年后,梅玖听到消息,太子查明中书省曹克祥以权谋私,贪污万金,革了他的职,抄了他的家,发现很多奚府旧物,当年尘封的悬案又浮出水面,朝廷上没人关心曹克祥的死活,但是对奚府的事情议论不休。判罪当日,天降瑞雪,百姓们都说曹克祥罪有应得,还有人说奚府要沉冤得雪了。此案中,太子秉公执法,公正严明,朝堂上下对其一致好评,圣上甚是欣慰,奚府的事情也不得不面对,就一并交给太子去查。

结案后不久,流落街头的曹克勤因为受不了百姓的嘲讽和生活的疾苦上吊自缢了,尸首却找不见。有人说可能被奚府冤魂抓去府里赎罪了。他的几房夫人也都随即殉情,带头的便是曹秀媛的生母,而那个骄傲自大的曹小姐下落不明。曹氏从十年前的桂公之灾后雄起,短短十年一门落败,根基尚浅,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十年须臾,尝尽世路风波。

梅玖不禁唏嘘,虽然她不喜欢曹秀媛,却着实同情她的遭遇。她不过就是个被宠坏的刁蛮小姐,心地不坏,奈何命薄相穷,因为看上一个男人而牵连家族。好在,因为这件事,圣上愿意再查奚府一案了。

“玖儿!”梅朔快步走进绣楼,梅玖正在喝茶,看到他眼中有一丝慌乱,便支开锦瑟。梅朔等锦瑟离开后对她说:“我找到曹克祥的尸体了。”

梅玖莫名其妙的看着风风火火的梅朔问:“找到便找到,为何要同我说?”

“你可知我在哪找到的?”梅朔问她,她却满不在意,“莫不是真在奚府?”梅朔点头道:“就是奚府!他的尸体被吊在奚府牌匾下,死相甚是可怕。”

梅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想起梁正的死状,她就头皮发麻。可是,梁正害了奚府,有人为奚府将他尸体挂在那里慰藉亡魂,但曹克祥的尸体为何会在奚府?因为他贪了奚府旧物?

梅玖提出疑问,梅朔回答:“当年去奚府抄家的人,就是曹克祥。”

梅玖手中的茶杯应声掉在地上,果然有人在调查奚府的事。是谁?

周府!她怎么忘了,周翰的父亲还在那里守着,一定是周府还有人!

梅玖望着屋内冉冉生烟的暖炉说:“哥,明日去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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