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在白长秋处又得到别的说法。
那一日天气尚好,我们各自已经选定了在塔岗要做什么事,我跟马向川,白长秋都选了做瓷器,白长秋确实会做这东西,我不过图好玩,马向川是因种茶的人满了,只得选做瓷器。
马向川想种茶因为罗可洛选了种茶,罗可洛自然是因为她的‘夫君’梁晨选了种茶,在众人眼中应当夫唱妇随,所以也跟了去。
独林川一个人选了去织布,每每说起这事来,只觉得好笑,选去织布的人大都是白长秋家里带来的丫头婆子,中国的小农经济让她们个个能红会织,而林川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大男人怕是连织机都没见过的。会选这个伙计,自是因为一个女子,是比林川更会赖的女子。此女众多可笑行径我们可在以后细说,且先说说我们笑话林川,他抹一抹头发,疾声道:“我就算选了这个事儿,该我做的我绝对做好,决不是靠脸吃饭的!”
马向川道:“你也能靠脸吃饭?”他向来说话与我一般无二,说起来我说话的几分刻薄都是学了他的,如今倒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了。
我说:“林公子吃饭当然靠的不是脸了,靠的就是不要脸啊。”马向川回头来看我,目光中几许赞赏之意,似乎是惺惺惜惺惺了,我于欣喜之中也颇为汗颜,怕也只有这一样能让他觉得彼此惺惺相惜了。
这日午后,我与白长秋坐在坊中空荡的院子里歇息,上午他才把做出来的模型放到炉窑里装烧,这个伙儿也算精细活,我们甚少能插手,因此累了他一个人了,闲下来我们就坐在一块儿喝茶,马向川玩心大,还要做许多模型出来,也就不跟我们一起休息了。
抬眼望去,西山上已经一片新绿,古人说茶树是‘至性不移’,‘种以多子,稍长即移,大即难移’,小的茶树长得生机勃勃倒也罢了,虽然知道梁晨有些难以揣测之处,但是决计没猜到他能把那些参天古树也腾挪了来,并且种活了那些古树。看来罗可洛跟着他倒也轻松怡然,山上的活儿累,她倒时常来我们院子玩,说她偷懒,她却气呼呼道是梁晨驱她走的,嫌她碍手脚。
有心的怎么看不出来,她时常是在烈日当头时分被赶出来的,清晨凉爽下午不热,也没见她被赶走过。
我说起雅拉来:“听说她最近回信给岗主了,说是走得有点远了,已经出了蜀地,往西都过了玉门关了,怕是年关都回不来的了。”
“说这些做什么?”他淡淡一哂,眼神里有些分不清清明的情绪,“她说了与我要做陌生人了。”
此时我们心平气和,他对我似乎也再无往常意绪,说话也如梁晨一样精明起来,十分里只说三分。我摇头笑道:“女儿家的气话,你也当得了真?”
“若是气话,那她的未婚夫又怎么说?”他有些懊恼,端茶都洒了出来。
我说:“白长秋,你难道真的对雅拉没有半分动心?”
他望着园中一角开得正好鸢尾,微微发怔,良久,抬头望向碧空,黯然说道:“你不知道,从京都回来后,岗主对我说过的话,我如今仍觉得揪心。”
我不语,只默默等着他的下文,他说:“岗主说,雅拉纵然骄纵些,却从来大事上有分寸,塔岗的大事,就是遵守邦普德?罗家的规矩,听从岗主的话,信奉《邦普德罗法典》,可是自从我出现后事事她都违背了,岗主说自己是她母亲,自然明了自己女儿的心意。”
“但是雅拉是塔岗的下一任准岗主,虽然不曾说过,但是谁在心中都是默认了的,她的修为能力,百年难得一遇的。而要做岗主,有些事情是免不了的。譬如必须跟晴轮?马家的人联姻,这是她唯一的仅有的选择。”
“她说,若是想要我们一干人都好好的呆在塔岗,最好,离雅拉远远的。”
他这一席话,顿时惊醒梦中人,我终于明白,他待她,并非冷面冷心全无情意的,只是这情意,轻易不能让她知晓。
我怅然道:“所以你,就这样放弃了?”
他反问我:“那还要我怎样呢?能从京城逃出来,一路颠沛流离,虽则我是男儿都已惊惶疲累至极,何况我尚有母亲在,再说你们,也是被她圈定在内的。”我不禁觉得有些冷汗从掌心流出,我曾看见岗主那风韵极致的脸庞虽严厉却始终对我们和蔼带笑,我还以为是一个慈爱的人,原来错了。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当日我是这么跟她说的,却其实,心中失落得很。”
远山中传来声声空寂鸟鸣,直教人心肠悠悠难以转覆。我伸出手握住他放在石桌上的手,“谢谢你,你原可以自私一些。”我说完,他哈哈笑道,“怎么梁兄今日也做尽这小女儿情态?倒叫长秋不好意思起来了。”
抬手就打,他微一侧身,一巴掌落在了他臂上,他到不介意,说道:“我心里觉得你还是比较像男子,挺好的。只是觉得你们兄妹二人长反了,梁晨兄姿态甚美,却是男儿身,你身姿俊逸却是女儿身,诶,可不是老天捉弄么!”
我抽手回来,搓着打红了的手心,道:“那又怎么?”他悠然道:“你说怎么那么巧呢,你姓梁,他也姓梁。”
“我们是兄妹啊!什么巧不巧的!”我突然惊异,怕是他这话中有话,难不成我们的真实身份被他看出来了?拿眼觑他,只见他面如常色,悠悠道:“我是说你们长得不像啊!”
心里为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舒了一口气,抬眼去望角落里的鸢尾花,紫色的花朵在风中微微摇曳,很优雅的花,想起曾经有人对我说过,鸢尾的花语,是无望的爱,心中顿时落下悲凉。
“你说的这些话,怕是不能随便跟别人讲的吧?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道:“还有雅拉,她爱得很果敢,放得未免也太果敢了,是因为,并不深情吗?”
他看着我,唇边带着似有若无的一抹笑意,说:“我总觉得梁姑娘宜动宜静,有男儿的爽快,也有女子的心肠,长秋认为这样的女子,大概最合适做红颜知己了。”
长空竟如此碧蓝透彻,仿若彼此此刻心境,我微微拂去鬓角碎发,笑语道:“得白兄青睐,良琴都不好意思了,我实非善解人意的女子。”
“哈哈哈,这世上善解人意的人,哪有几个不是虚与委蛇?知己么,只要是想说话时想得到的那个人,知道他即使是天大的秘密也守得住的人,那便是了。”他眼中面上全是愉悦的笑,毕竟真是心怀开阔的人,即使爱得那样辛苦,他也笑得真心,过得坦荡,不像是我,从前嗟怨不少,想来哪里当得起他说的男儿般爽快,脸上微微红了红。他仿若不见,继续说道:“或许正如你所说,她用情并不深,才放弃得这样痛快,不过这样于我于她都是好事。”
沉吟一声,他又说道:“你知不知道供给灵魂一说?”
我转头来看他,见他脸上收起了爽朗笑意,转为正色而疑惑,但我实在没听说过这奇怪的说法,只好摇头,“闻所未闻。”
“是那日,雅拉与我决绝以后,你们都劝我去追回她来,我想了很久才去了,但是并没有找到雅拉,在路上遇见了她的未婚夫、、、”他顿了顿,说:“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雅拉未婚夫,他们也确实并未确定关系。尤助原对我说,邦普德罗家每个修习法术的人,须得向她们的神昆宏献祭,在我看来就像是交易,这法力是从昆宏那里得来的,昆宏就得得到修习法术的人的灵魂。但是哪个修习法术的人不是身担着重任?所以,修习法术的人可以让其他人为自己做这个交易,让其他人拿出自己的灵魂给昆宏。可是这个其他人一定要是修习法术的人最重要最看重的人,这样昆宏才能牵制于修习之人。”
我讶然,虽然生来便是塔岗的人,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塔岗,越走近它,却越多解不开的迷看不清的困惑。“那他为什么要对你说这话?”
“他是想警醒我离雅拉远一点,不然我就要被塔岗的人拿去献祭,只剩血肉之躯,哪能活下去,所以献祭就意味着死。”死字从他嘴里出来,像是烫舌一般,快疾而重腻。
那么雅拉是怎么想的?无论哪一个女子都不愿意自己最重要的人去献祭吧,特别是,白长秋这样逃难而来,无根无底的人,哪能反抗得了整个塔岗?所以才会这样果断的断绝与他的关系吧。
晚间我们几人一同回去,罗可洛捧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瓷猪,没有上釉上色,仅仅是塔岗小溪里特有的那种黏腻细滑的白泥土烧制出来的,淡清不黄的颜色。那是她一个多月以来的心血之作了,虽然不会做瓷器,但是这样的白泥,我们从小就一起玩,她是做得最好的,还买了各种工具,只是从没有将那些泥巴烧出来。
或许这就是泥巴和陶瓷的区别了吧,经过火海焚烧才可以在绵软烂滩之中得出坚脆干洁。
这瓷猪本来是两只的,一个是空壳子,一个是实心的,空壳子可以罩在实心小猪上面,却刚刚被她摔坏了那壳子。她说这本来是想准备给薄夏的礼物,等到再相见的时候送给他,他一定很高兴。可惜已经坏掉了。
站在陌陌茶山边等来梁晨,她随手就把那个实心瓷猪给了梁晨。
彼时的梁晨晒过不少太阳出过不少汗水,原本英俊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淡淡古铜色,身体也强壮了很多,添了不少男子气概,让人望之心神荡漾,难怪茶山的事情本是体力活,却有不少女子跳着脚要去茶山上做事。
两人依旧话不多,他接过道了谢,只随意看了一眼,就收在怀里,我看得出他再清冷的面容,也未曾遮得住眼中的丝丝喜悦。
梁晨他,其实也不是很坏,至少对罗可洛,是很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