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是继崔大狗之后教会我最多东西的人。是的,是小草哺育了幼年的我,用她稚嫩的、敏感的情怀。
第二天我刚到教室,见小草神秘地冲我一笑,轻轻向我招一招手。我一颗心好像飞了起来,轻飘飘的。我紧张而又兴奋地跑过去,连续撞歪了两张桌子。
“楚娃哥小心点。”小草心疼地说。
我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傻呵呵地笑。
小草打开书包,拿出一本好像课本的东西塞给我。我拿起来,看到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就写着四个金色的花体字——“格林童话”。我立即意识到这既不是语文课本也不是数学课本,而是别的什么可以看的东西。我当即把它打开,迅速翻了两页。
“喜欢吗楚娃哥?”小草有些急切地问。
我低着头,没做声。小草等了半天,看我没反应,便凑近我,弯下腰,仰头瞧我的脸,见我两眼发直,完全是一副震傻了的模样。
我捧书的手微微颤抖,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呐,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比语文书还要好看百倍。
小草不知道,她这个无意间的举动唤醒了我惊人的一面。
从那以后,我开始如痴如醉地阅读,一发不可收拾。我迅速读完了《一千零一夜故事》《中国古代神话故事》《西游记》《唐诗三百首》……一开始,小草都是从自己的小书橱里拿书给我,但这些书很快被我一扫而光。
那天早上,我把最后一本《格列佛游记》递给小草,瞪着饥饿的眼睛说:“下一本。”
小草有些惊恐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没了。”
我脚下一个趔趄,扶住小草的桌子,痛苦地问:“真的没了?”
小草点头。
没了,怎么可以没了。我颓然坐下,无神地看向黑板,无限悔恨涌上心头。我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不知道省着点看呢,现在让我如何再去嚼那十本语文书,让我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小学三年!我小嘴一歪,几乎要哭了出来。
那天,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这间教室的没劲与无趣。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沉浸在伤感的回忆里。小草则一整天都托着腮,双眉微蹙,似乎在想一个很难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我没精打采地走进教室,不经意间看到小草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心头一动,立即看向她怀里的书包。只见从她书包里慢慢露出一本书的一角,我双眼放光,一把抢过来,埋头便翻,就像一条饥饿的狼狗从人手里凶狠地叼走一只烧鸡,狼吞虎咽地啃着,骨渣肉屑四处飞溅。
小草昨天并没说谎,她的书确实已经都给我看完了,现在的这本是小草母亲的。据说小草母亲的祖上是地主,家财无数。到了她母亲这里,家里已经所剩寥寥,一点衣服,一点首饰,然后就是书,一大柜子的书。当然,还有小草母女身上漂浮的那种抹不掉的养尊处优的气味,冰冷,诱人。我眼前飘动起小草母亲王瑛的形象:扎着银簪的黑发,雪白的脖颈,被紧紧包裹的身体……想着想着,我体内涌起一股没有来由的渴望,让人烦乱。
此后,小草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溜进她母亲的房间,从那个大书柜上偷偷拿一本书。开始的时候,小草还会颇负责任地挑选一下,尽量选那种她能看懂名字的书。后来小草发现我来者不拒,是书就看。从此她便只顾闷着头拿,我也只顾闷着头看。我们乐在其中,谁也不知道下一本书上会写些什么。小草家的书就这样如流水一般在我的课桌上流转。
一天上午我头低得累了,抬头看眼黑板。我心尖猛然一跳,只觉黑板上的一个个漂亮的方块字好像都活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我说个没完。每个字、每个词仿佛都有许多话想说,越说越长,越说越动听。那十本语文书里的字、词、句、段、篇、章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一下子全被串成了一个串。那感觉着实妙不可言。
这时吴老师对着六年级嗡嗡地说:“下面请大家用‘寻找’这个词造一个句子。想好的同学可以举手。”
讲台下一片沉默。六年级集体低头看自己脚尖。
吴老师把脸从书页里拿下来,来来回回扫视良久。“都没想好?”吴老师说,“那这样吧,我先给你们示范一个,你们看看我是怎么用‘寻找’这个词的,然后你们再来。”吴老师想了一会说,“‘母亲在寻找她的孩子。’”
我看着黑板上那两个漂亮的宋体字,脑中电光火石般闪现出千言万语。那么多句子积压在脑里,憋在心里,憋得我那叫一个难受。
“怎么样,有想好的没有?”吴老师问。
六年级的同学头埋得更低了。我憋得胸中气闷,右臂抬一下,又缩回来。整整三分钟过去了,没有一人回答。吴老师叹口气,开口要说什么,忽听教室里有人大喊一声:“老师,我想好了!”
“好,”吴老师精神一振,面露笑容,“那就让……”吴老师的脸上迷惑起来,扶着眼睛,弯腰抬头,下巴几乎磕到坐六年级最前面的同学的脑门上。
“老师,这里。”我喊,笔直举起的右手晃动两下。
吴老师这才看到坐在四年的我,他面露惊讶,直起腰说:“楚娃呀,你……会?”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骂:废话,不会我举手干嘛。
“好,那你就试试。用‘寻找’这个词造一个句子。”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向我。我起身,响亮地吸一下鼻涕,目光炯炯地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吴老师的眼镜差一点从鼻梁上掉下来,其余人都瞪着眼,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半晌,吴老师摆手示意我坐下,悠悠地说:“好,很好。”
坐下后,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满足感在我胸口漂浮,舒坦啊。我只觉浑身是劲,我想跑,我想跳,我想大声叫唤。放学后,我拔腿就要往教室外蹦。吴老师叫住我说:“楚娃,你留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慌张地站住。
“来,”吴老师说,“到讲台上来。”
我心下突突,坏了坏了,准是今天上午乱说话惹着吴老师了。我慢慢地谨慎地走到他跟前,心里飞快地想着对策。
“楚娃,你怎么知道那个句子的?”
“莫名其妙的,它就到我脑子里了。”我支支吾吾,但我没有说谎。真的是莫名其妙,我也说不清道不明那句子是哪里来的,是怎么跑到自己嘴里去的。
“你看了其他书?”
我吃了一惊,脸色大变。“老师……”我愧疚地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错了。”
吴老师哈哈大笑,重重拍一下我肩膀说:“喜欢读书么楚娃?”
我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但我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吴老师右手捏住半根粉笔,左手往黑板上一拍,说:“楚娃,想不想跟老师学一项绝技。”
我感觉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我问:“什,什么,绝技?”
“写,作,文。”吴老师嘿嘿一笑,粉笔灰蒙着的眼镜片下透出阴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