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忆起我离家得那一年,那一年的春天,
那时是杨柳初绿,草儿初青,野花儿初露脸;在一个清醒明媚的朝晨,你送我一程又一程,我说:“母亲,回去罢!”你说,“儿啊,你几时才回来?”
你走送我,走送我到你不能再上去的山巅,
你目送我,目送我到林木遮蔽着不能再见;
你只希望我,叮咛我“我的儿啊,暑假早归来!”
又谁知一别七年,到而今我还是未返家园。
就在离家这一年的春天,我离开了悲哀的祖国,跑到那冰天雪地的冷土,探求那新邦的生活;我是毅然地,冒险地,但同时又是偷偷地跑脱,啊,我的母亲,请你宽恕我,我没有给你字儿一个。
我经受了海船的颠簸,度过了惊人的炮火;
我吃饱了西北利亚的霜风,沐浴了荒漠的风波,在饥饿,危险,寒冷,困苦之中我寻到了,啊,我寻到了我的最后的目的地,梦想的北国。
摩西哥变成了我的亲爱的乳娘,给了我许多培养;摩西哥变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将留恋它永远不忘。
可是我还有我的母亲,我还有我的原来的故乡,我遗忘不了悲哀的祖国,母亲,我也不能将你遗忘。
过了四年,别了,我的亲爱的乳娘!
过了四年,别了,我的第二故乡!
我要回去看看母亲,因为母亲你正为着我而惆怅;我要回去看看祖国,因为祖国而今已弄得满目荒凉……
贵国后,东西飘零,南北奔走,无所驻足;
祖国虽大,但是没有地方给与我以安慰的勾留,我屡次想回来亲亲我那清净的美丽的家园,看看那如黛的青山,幽雅的松竹,儿时游泳的河湾……
但是满目荒凉的祖国,而今到处是炮火烽烟,令人胆寒,家园的归路久已不通,家园已非昔日的家园。
我的母亲啊,我虽然想回来看看你衰老的容颜,但是我又怎么能够呢?我只空有这回家的心愿!
两年,三年,你的望眼欲穿,
两年,三年,我的归心似箭;
我要回来看看母亲而不能够回来,
你要见见你的儿子而不能够相见。
啊!今日的中国乃一块荆棘蓬蔓的荒原!
啊!今日的中国人弄得骨肉都不能团圆!
母亲,我的可怜的母亲,我的亲爱的母亲!
这将如何是好呢,难道说是命运使然?……
归国后,匆匆地,茫然地,不觉转瞬已三年,这其间我所领受的羞辱,苦痛,真是不堪言!
母亲啊,我现在只有向你哭诉,只有向你哭诉,因为在别人面前示弱,乞怜,哀语,我心不甘愿。
往日的朋友有点发财的发财,做官的做官,
今日的朋友也不少投降的投降,丢脸的丢脸,但是母亲啊,你给与了我这一副铁一般的骨头,我只知道倔强,抵抗,悲愤,顽固,至死也不变。
而今的世界贵的是强夺,卑污,下贱,拍马与钻营……
哪里能容留我这一个倔强不化的,傲骨的诗人?
虽然是有许多往日的朋友肥马轻裘地显得多么威荣;但是母亲啊,我得到的只是穷困,穷困与穷困。
照俗风,读书原来是为着褒扬父母,光耀门庭,但是母亲啊,不幸你的儿子读了书反遭穷困;到今日我未寄过你点儿礼物,半个铜子!
异乡的银钱虽多,但是你的儿子没有享受的福分。
曾记得幼时,几个穷苦的母舅对我的希望,
他们希望我将来做官发财,改一改他们的窘状;可是而今我成为一个穷困的流浪的诗人只得将他们的希望付与汪洋,请他们原谅。
母亲啊!而今的世界到处可听着穷苦的哀鸣,这哀鸣只逼得你的心软的儿子神魂不定;他要为着一般穷苦的人们多多地多多地歌吟,但无能力顾及几个穷苦的母舅,自己的亲人……
曾忆起幼时我爱读游侠的事迹,
那时我的小心灵中早种下不平的种子;
到如今,到如今啊,我依然如昔,
我还是生活在令人难耐的不平的空气里。
不平的生活逼得我走入疯狂;
不平的生活逼得我气破胸膛。
母亲啊,我抱怨你给了我这副铁一般的骨头,不能卑屈地追随着那浊流地波荡。
而今的世界是黑暗的地狱,凶残的屠场,
只有无目的人能够安居,心死的人方能观望;但是母亲啊,我的目在明亮,我的心在紧张,我怎能够,唉,我怎能够静默着不发一点儿声响?
我恨不能跑到那高入云霄的昆仑山巅,
在那里做巨大的,如霹雳一般的狂喊;
我恨不能倾泻那浩荡无际的东海的洪波,
洗尽人类的羞辱,残忍,悲痛与污点。
啊,我只恨,我只恨,我的心愿大而能力小,我欲冲破重围,而敌人据着坚固的营壕,我几次负伤,我几次心痛,我几次悲号……
但是我啊,我终于不曾为羞辱的脱逃。
祖国而今变成了鬼气森森的死城,
无论走几步你都要嗅着血肉的膻腥!
往日的杀人是稀有的新闻,动人观听,
但是而今啊,这新闻已经不成其为新闻……
今年的黄浦江中鼓荡着血潮,
偌大的上海城但闻鬼哭与神号;
无数的弟兄他们就此被恶魔葬送了,
遗留下的,啊,只有这呜咽的浪涛。
今年的龙华桃花盛行开放,
红艳的花瓣儿随着那春风飘荡;
啊,这不是花瓣儿,这不是花瓣儿,
这是那些被牺牲的人们的血光。
母亲啊,我简直要疯狂,我简直要疯狂!
我的这一点慈柔的心灵怎经得起这般摧丧;
我几番想道,我还是追随着他们死去罢,
我真是再忍受不下了这些食人得魍魉。
我几番立在黄鹤楼头向着云山痛哭,
我的悲愤助长了那滚滚的江汉的波流;
那滚滚的江汉的波流似乎呜咽的说道:
“诗人啊,痛哭罢,祖国而今到了沦亡的时候……”
唉!不说起也罢,说起来我的心痛如刀绞!
我纵想到黑暗,我也没想到会有黑暗的今朝。
什么是正义,人道,现在只是残忍与横暴……
啊,我的祖国啊,难道说你的命运就长此以终了!?
我几次想投笔从军,将笔杆换为枪杆,
祖国已经要沦亡了,我还写什么无用的诗篇?
而今的诗人是废物了,强者应握有枪杆,
我应当勇敢地荷着武器与敌人相见于阵前……
啊,战死了罢,战死了罢,战死在阵前!
死时的失败,我相信,胜于活时的偷安,
这敌人,这敌人,我真不愿与他们并立在世间,不是我们被他们杀死呀,就是他们死在我们前。
我为我自己羞,我为我自己笑:
无用的诗人啊,你不能将祖国来救!
停止你的歌吟罢,不要空自做无力的忧愁;
焚毁你的诗篇罢,应显一显男儿的身手!
母亲啊,我知道你不能明白我心灵的要求,
你听了我的话,你一定将你的双眉紧皱:
“我的儿,你枉自怀着这些悲愤与忧愁,
这些都不是你应管的事情,何不罢休?
“什么革命,什么诗篇,我看都可以罢休,
归来罢,我的儿,异乡不可以久留;
家乡有青的山,绿的水,幽雅的松竹,
家乡有温暖的家庭,天伦的乐趣,慈爱的父母……
“归来罢,我的儿,异乡不可以久留;
什么革命,什么诗篇,我看都可以罢休。
归来,归来后免得我将你常挂在心头,
你也免得再受那飘零的痛苦……
“不,我的母亲,你的儿吃惯了飘零的痛苦,家园的幸福虽好,但你的儿不能安受;我何尝不想终身埋没于山水的温柔,
遁入世外的桃源,离开这人间的疾苦?
但是我的母亲啊,我不能够,我不能够!
命运注定了我要尝遍这乱世的忧愁!
我的一颗心,它只是烧,只是烧呀,
任冰山,啊,任冰山也不能将它冷透!
192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