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你们都不知道我曾经有个女儿，2004年左右去乡下和一个土豪结婚去了，我很难阻挠这桩婚事，索性也就没去参加。现在我都很难想象当时她出嫁的时候，娘家没来人是种什么心情。总之，我觉得挺对不起她的，为此我一直很愧疚。
她叫佟佟，是我的养女，1990年的夏天，她亲爹老赵来找我说：孩子她妈还是选择移民去澳洲，跟一个华裔富商其实早就勾勾搭搭了。他想把女儿过继给我，自己选择去庙里当和尚。我说你别整那没用的，有什么了不起，带着你闺女好好过呗，我一个老光棍突然有个女儿算怎么回事啊。不过看他意已决，我也实在抹不开面子不好推辞，就同意收养了这姑娘。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讲，抚养孩子完全手足无措，家里没有女人的温暖，我一个人也随便惯了，好在老爹老娘愿意搭把手，我还稍微轻松了些。这丫头刚过来的时候，还有点婴儿肥，走起路来扭扭捏捏，丰满的小屁股好像在舞蹈，长大了也肯定是个风姿绰约的姑娘。长相继承了亲爹妈的优点，不过是典型的柴火妞的样子，发丝凌乱也不讲卫生，但要真是梳洗过后，不用打扮也是个美人胚子。
我平时上班忙，还总出差，主要靠爷爷奶奶来照顾她。我老爹脾气不好，一喝酒就控制不住自己拿她撒气，动不动就打她，她却从来不还嘴，毕竟还是小姑娘，后来就干脆躲到床下面让老头找不到。老娘天天辛辛苦苦操持家务，皱纹早早爬上了面庞，两鬓也挂上了霜，家里不太宽裕，但是对这个孙女却是宠爱有加，每天变着法的给她做好吃的。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你在外面就好好忙，家里不要惦记，佟佟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吃的可好。就是脾气不太好，虽然不是你亲生的，可是脾气一点不像你，你说你爹没事就打她，她还对你爹百依百顺，就是没事跟我总吵吵。我说：妈，等我回去收拾她，反了她了还！老娘说：没事没事，小姑娘嘛，慢慢就好了，早晚你是你的贴心小棉袄。
我们家那时候住的是一个老房子，北方少见的小二楼，西晒，冬冷夏热。但是我却对那个地方情有独钟，早年间爱好文学的时候，写完作业听听半导体，透过窗户看星空还觉得是挺浪漫的一件事。爸妈总说：你瞅瞅，方圆五百里都拆迁了，这都九十年代了，以前的老邻居都住进了崭新的楼房，我们还在这破屋里过活，冬天还得搬蜂窝煤生火。我说：妈，拆迁是政策，咱们这块地方又是派出所，又是清真寺的，不好拆不好动。你就说那派出所，一听说有拆迁的消息就加盖楼层，以前的一个平房现在都盖到三层楼了，真好意思他们。不过别着急，早晚的事。有一次，老娘在二楼洗衣服，起来的时候手一滑一盆水全洒了，老房子也没有做过防水，直接流到楼下的孟老头家，孟老头这老孙子要上楼打架，骂骂咧咧的就要冲上来，佟佟疯了一样的冲了出去：你要干啥，奶奶也不是成心的，大不了我给你擦！你再往上走我跟你拼命！孟老头可能被这种气势镇住了，从此见到佟佟都躲着走。老娘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都笑的合不拢嘴，心想这丫头还真是暴脾气。
佟佟一天天长大，老娘会给她做小棉袄，院里邻居都夸她越来越漂亮，将来肯定是个顺溜的姑娘。每天她都会陪老爹老娘出门遛弯，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写稿子，老爷子说：我带佟佟去小花园，你去不？我说：爸，我就不去了，明天就是截稿日期，写不完我今天就不用睡了。正苦思冥想的节骨眼，听到楼下一声响：砰！哇的的一声惨叫，就听到了佟佟的哭声。我从窗子往外看，佟佟被一辆出租车撞伤了！飞奔下楼，就看到我爹抱着她，丫头满脸血，老娘嚷嚷着：你说你，天天跟你说让你出门的时候领着她，你怎么回事？老爷子一脸无辜：每天这孩子都走在边道，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跑下去就直接横穿马路。我当时看世界是模糊的，心如刀割，想去把她从老爷子怀里抱过来，她扭过脸去，根本不理我。我掏出手机给他亲爹老赵打电话，没错那小子根本没去庙里当和尚，每天花天酒地欢喜的紧，我说：佟佟让车撞了，司机开车跑了，怎么办怎么办？你赶紧开车过来！什么？你他妈没时间？这他妈是也是你闺女！过了半个小时，老赵开车来了，我们满世界找医院。我们小地方没有大医院，大多都早早的关门了。终于在午夜时分看见一家小诊所还亮着灯，值班医生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弄的？我说：让车撞了，大夫您受累赶紧给看看，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啊？大夫您能不能快点？医生还是不紧不慢：你着什么急，我这不正看着呢吗？我说：我X你妈，都撞成这样了！你还看！我情绪确实太激动，老赵把我推出门外：老张，你能不能冷静点？你先出去待会。门关上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佟佟说的一句话：爸，我疼……
我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从兜里掏出一颗烟，几次都打不着火的打火机让我直接扔到马路对面。如果是我带她出去就不会出事了，如果老爷子出门领着她也不会出事了，可我不能对老头发脾气。老娘把电话打过来：咋样，佟佟咋样了？我说还在诊断，一会有消息了我给您打过去。挂了电话，老赵从治疗室出来：撞到了脾脏，已经做了止血处理，一会包扎完就可以回家休养了。我抱着她坐在她亲爹的汽车后座上，她已经安静的睡着了，不时的还会发出嘶的一声，眉头皱一下，我知道她很疼。回家养病的期间，佟佟仿佛变了一个人，从来不说一句话，我说你吃点东西，她都是摇摇头只喝点水就转头继续睡。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突然感到自责的很，天天忙工作让老太太受累照顾，根本没尽到一点当父亲的责任，哪怕是养父。一个柴火妞，天天散养也的确不是事，佟佟啊，快点好起来吧！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佟佟的病情好了很多，这丫头有一点好，就是坚强而且大大咧咧。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反倒还会安慰我说：爸，你看我好的多快。后来，我才知道佟佟从来吃饭都吃的很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到了青春期爱美怕胖什么的，其实是因为知道家里不富裕，总想把好吃的留给爷爷奶奶。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会泛酸。
2004年，老房子终于有了要拆迁的消息，而且这次千真万确，老爷子跟老太太每天都去拆迁办蹲守。给的钱实在太少了，房价这么贵，24平米的房子不给补偿的话，根本买不起新房。佟佟看出来了一些，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每天都在二楼房顶守望。拆迁办就在对面，晚上五点老爷子老太太准点下班，看到他俩的身影走出来，佟佟就远远的喊了一声：爷爷奶奶！嗖的一下就从房顶跑下来，蹦蹦跳跳的迎接。老太太说：哎呀，咱家佟佟长大了，不再是柴火妞啦。佟佟就懂事的依偎在奶奶身旁，脸色绯红。
拆迁款下来了，筹备着搬新家的时候，老赵来找我：你们要搬家了，佟佟也十八岁了，你也得赶紧找个伴结婚，伯父伯母岁数大了，恐怕也照顾不了她，我给她在乡下找个了人家，嫁人算了。我听说新房也不大，还不如这有楼有院的，这大姑娘天天跟着你们住不方便也是受罪，你说呢？我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想起了收养佟佟这十几年的点点滴滴，这姑娘其实命挺苦，亲爹不要，养父没钱，草根出身，可还是这么懂事，这么漂亮的姑娘从来都不修边幅，有啥穿啥，有啥吃啥，从来没提出过爸你得给我买新衣服这样的要求。不过迟早也是要走的。就像我们也会搬离生活了半辈子的老房子开始新生活。走吧，那就走吧。
送佟佟走的那一天，我没敢下楼，她拼命拽着我：爸，我不走，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离开爷爷奶奶。我眼前的世界又一次模糊了，强忍住就要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舍得，捧着她的小脸清晰地看得到她眼里泛着泪花：佟佟，不可能和你爹生活一辈子，早晚你也得出嫁的，我和爷爷奶奶会去看你的。“嘀嘀”老赵在楼下按喇叭，“赶紧的，开到那都要下午了！”我和爸妈默默地把她送上车。
又一个十年就要过去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时常还会想起那个成天疯跑疯玩的姑娘，那个被车撞了说：“爸，我疼”的姑娘，那个为了奶奶可以和孟老头对峙的姑娘，那个走的时候满眼泪花的姑娘，估计她应该已经当了妈，有了小佟佟吧。你还好吗？姑娘，我想你。
——谨以此文献给我曾经的小姑娘，那只漂亮疯癫的小菜狗佟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