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来，这几句话总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着，心想：“肯定是家里有了什么特殊情况，不然的话，山顺爷不会说出这些话的。”当他坐在办公桌前，凭窗望着梨树庄方向的一刹那，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等雪消路通后，去一趟让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小山村，亲眼看看山顺爷一家人，以解心中的疑团。
七十多公里的路程，秦广九点半坐上客车，于天近中午时才赶到梨树庄。山头上大片大片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河谷中融化后的雪水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雪后的山村显得更加静谧。走进村口的那一刻，他的心脏跳动得异常厉害，越是离山顺爷的家近，越是激动得有点不能自已。
推开虚掩的大门，站在院子中间，秦广仔细地端详着离别八个多月的每一处，觉得既熟悉又有点陌生。为了不使二位老人感到突然，他放下手中掂着的几样礼品，尽量压低声音朝北屋问道：“爷爷、奶奶在家吗？”一连问了两遍，仍是鸦雀无声，心里想：“难道老人出去串门了？”
随后他掀开蓝布做成的棉门帘，轻步迈进了堂屋。东间屋门紧闭，西间屋因门帘遮挡着不知是开是闭。不知是一路寒风的吹拂，还是少了烟火的缘故，觉得有点清冷。“家里有人吗？”仍旧无人应答，他只好贸然进屋了。当走进屋后，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只见山顺奶奶身盖着棉被，闭着双眼蜷缩在炕上，原来有点花白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枕头边放着一条毛巾，迎门桌上放着一个钢皮暖瓶和一个花碗。东北的墙角处，坐便凳子下放着便盆，上边盖着农家自编的草垫，炕上的铺盖、衣物杂乱无章，与他当时住在这里爱整洁干净的主人判若两样。秦广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敏锐地意识到家里肯定发生了不测的变故。
“奶奶！奶奶！”他低首附耳轻声呼唤着老人。稍顷，山顺奶奶微微睁开了双眼，但目光却是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奶奶，您怎么啦？我是小秦呀！”山顺奶奶游离的眼神寻声落在了他的脸上，只见她起初用力地思忖着，旋即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露出了淡淡的一丝笑意，同时两只眼睛里闪现出了晶莹的泪光。这时，秦广忽然明白了，老人一定是得了什么重病而失去了自理能力。
工夫不大，山顺爷手里提着一瓶酱油和两袋食盐走了进来，突然看见站在炕边的秦广，一声：“孩子，你咋来了？”随即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撇开嘴放声哭了起来。
中午饭，山顺爷非要去小卖部买酒让秦广喝，好说歹说才算阻止住。简单煮了面条，两人共同扶持着让山顺奶奶吃下小半碗。待收拾好碗筷，又帮助老人解了小便，一切安顿妥当后，陈山顺才和秦广一同坐下，开始诉说起了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大事小情。
“自从接到你的第一封来信后，俺们就明白了你的心思，孩子肯定遇到了很大的难处。虽然宝妮嘴上埋怨你，说你看不起乡下人，可俺们心里清楚，她那是赌气的话，因为俺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一种人。可毕竟事情明摆着，这门亲肯定是结不成了。从此，谁也不愿再提起你，但谁也无法忘了你，尤其是每接到一次你的来信，表面平静的家中又好像扔进了一块大石头，立马搅动得一家人寝食难安。中间我在信上劝你以后别再来信了，其实并不是要断绝与你的来往，而是我们的心里再也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了。特别是宝妮每次都要躲在东屋里哭上一顿，因为她顶着的压力要比俺老两口大的多。多少次走出家门，碰见乡亲们或者她同年龄的女孩子时，都好心地询问关于你们俩的事，她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风言风语的传说，讥讽、笑话每传进她耳朵里一次，回到家就会对我们发一通气。”
说到此，老人接过秦广递来的水大大地喝了两口又接着说：“阴历五月初，她主动托人为自己张罗起婆家，并发誓定下来就结婚，尽快离开梨树庄。月底，她就与更远的五里沟村的一位周姓男子订了婚，满打满算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择日嫁了过去。虽说不是十分合意，但也过得倒也安宁。宝妮这孩子心气高，性格倔犟，她拿定主意要干出个样子给别人看。从那以后，很少再回来过，一门心思地扑在家庭上。白天下地干活，黑夜纺花织布，把一家的穷日子打理得妥妥帖帖。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上个月，由于干重活，小产造成大出血，因山深路远，在往医院送的路上就离我们而去了。”
老人说到此已经是老泪横流，泣不成声了。此时的秦广也是似万箭穿心，悲痛的泪水任由顺腮而下。更令他撕心裂肺的是，山顺爷颤抖着从板柜里拿出了两双鞋垫交到他手上，然后直言相告：“这是宝妮最后一趟回来时，托付我们老两口一旦有机会时亲自交给你。”当他泪眼模糊地看着鞋垫上千针万线精心绣成的“鸳鸯戏水图”，就像是又看到了宝妮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天真无邪的笑脸一样，默默地说：“宝妮，我的好妹妹，是我对不住你，也是我害了你呀！你如果九泉有知，能原谅我吗？”
山顺爷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耐心劝导和安慰了秦广。又指着炕上的老伴说：“宝妮走后，老娘的没能经受住这个沉重的打击，突发脑血栓，虽到乡卫生院治疗了一段，但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得已，我只好卖掉了羊群，在家里照顾起了她。今天你也看到了，我基本上也习惯了，回去后千万不要太过结记，相信你山顺爷能扛得过去的。”
面对此情此景，秦广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想安慰一下老人，但又找不出合适的话语。他自责，他后悔，自责的是这一切一切的变故和痛苦，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后悔的是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将真情告诉他们，如果是那样，也许就不会是今天的这种境况了。
这天，秦广没有按计划返回城里，而是执意留下来陪着二位老人度过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十
秦广在经历了情感上的巨大煎熬后，一个决定也在心里牢固地形成。
从秦广的口中，父母得知了陈山顺一家的情况，在表示极大同情的同时，也猛然醒悟到自己身上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愧疚。连续几天来面对儿子的沉默寡言和有点呆滞的目光，既心疼又无计可施，只好可着劲儿地做些可口的饭菜和维持一个安静温馨的家庭环境，用来缓解一下他内心的压力。
“爸、妈，经过慎重和客观的考虑，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今天给你们讲明，希望能够理解和支持我。”秦广在晚饭桌上正儿八经地对父母说道。
“小广，什么事需要搞得这么严肃认真？你说吧，相信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的。”不等父亲开口，母亲抢先表了态。
“山顺爷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两个老人今后的生活实在令人担忧。他们少亲少故，我想担负起照顾的责任来。”
秦广的话不亚于一个重磅炸弹，一下子将父母惊得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准备夹菜的筷子竟停在那里一时忘了落下，双双睁大着眼睛紧紧盯在儿子的脸上，仿佛他已不再是自己的小广，而是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