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夏日塔拉草原有些单调漫长,我却从早到晚忙乎的不停。一早起床,我便跟着昂噶去后山腰的小寺庙转经,回来后立即跟着巴特尔送羊到冬季牧场。送羊回来,我又要跟着昂噶后面去给五头牦牛一一挤奶,然后送它们去河边饮水,还要照看着火炉上永远咕咕响的酥油茶以及边上的烤馍馍。下午则跟着昂噶学做臊子面、转八角面、揪面片,青稞炒面等。傍晚,我还要跟着巴特尔后面去牧羊,中途,还要把羊送到河边饮水,然后再上栏。吃完晚饭我又跟着昂噶去寺庙转经。晚上,我便听巴特尔说尧熬尔人的历史;或是跟着阿瓦和昂噶学说裕固语,比如说“阿瓦”的意思是爷爷,“昂噶”的意思是奶奶;或是跟着昂噶学唱尧熬尔歌:
黄羊的硬角若是断了
又有谁能接得上呢
命里的苦难若是来了
又有谁能躲得过呢
我是在昂噶挤奶的时候听她唱起这首歌的。昂噶扎着头巾,几缕花白的头发散落在额头,蹲在大牦牛下面,两只手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动着,突然,我听到一段奇怪的调子从昂噶瘪瘪的嘴里哼出来,断断续续,凄厉怆然。后来,我发现昂噶在干活的时候总是哼这么几句。我问巴特尔,昂噶唱的是什么?巴特尔笑了,说昂噶唱的是蒙古语,然后将它翻译成汉语给我听。然后巴特尔又告诉我,昂噶的母亲也就是巴特尔的外祖母英考尔,是祁连山兰夏格氏族的姑娘。“这个部落生活在祁连山腹地的深山密林中,放牧着一群雪白的阿鲁骨良马,这是一些方圆千里绝无仅有的白色纯种良马。这种马体形高大、结实,四肢修长。据说这是传说中的白马母亲的子孙们。”
“白马母亲?”我问。
牧人巴特尔的表情立即骄傲起来:“你知道我们尧熬尔人的创世史诗《沙特》?”
“嗯。”我点点头。巴特尔在他的书稿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介绍这部创世史诗《沙特》的。他们这个操蒙古语的尧熬尔部落,是尧熬尔民族中最神秘的一个部落,原因之一就是在他们部落中流传着一部口传的史诗《尧熬尔沙什特尔》(简称《沙特》),这部口传秘史不仅外人不可能理解,即便是本族人能懂其意的也寥寥无几。巴特尔的外祖母英考尔便是最后一位能唱全本《沙特》的人,也是尧熬尔最后一位毛日英·胡尔琴手。
在尧熬尔的史诗中,人类在一片洪水的惩罚中灭亡了,天地间只剩下一座孤岛,孤岛上只剩下一匹白马一只白鸟和一个孤儿。孤儿又冷又饿,快要死了,于是唱了一首想念妈妈的歌。白马听到孤儿的歌声,跑上山岗长啸,突然云开见日,风起水退,白马白色的乳汁亦如泉水般咕咕流淌。靠着白马母亲的喂养,孤儿渐渐长大了。白鸟儿又从四处衔来泥土和种子,万物又开始重新生长。后来,白马渐渐老了。临死前,它告诉孤儿,用它的骨头和尾巴做一把琴。白马母亲死后,孤儿便用白马母亲的骨头、马尾和木头制作了一把毛日英·胡尔琴,那琴声给了孤儿神力。当白雪落下的时候,孤儿用最干净的白雪做了一个人,于是人类又重新开始繁衍。当孤儿去世的时候,他告诉他的子孙:“当白马母亲的子孙们在你们中消失的时候,当毛日英·胡尔在你们中消失的时候,就是你们死亡和结束的时候。”
说到这里的时候,牧人巴特尔站住了,站在嶙峋的祁连山山岗上,朔风吹过,凝重得像一尊远古的铜像。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巴特尔轻声说,再也不会有人拉毛日英·胡尔啦。
曾经,一代又一代的尧熬尔人拉着忧伤毛日英·胡尔琴,走遍了草原,但没有一位毛日英·胡尔琴手能诉说清楚他们的这段历史,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中的最后一支部落是如何来到祁连山深处的。当他们到达祁连山深处时,只剩下一把毛日英·胡尔琴了,它的主人便是牧人巴特尔的部落亚格拉部落族长的姑娘。她在森林中放牧着一群雪白的阿鲁骨良马。傍晚的时候,她会常常拉起毛日英·胡尔琴,唱起《沙特》,所有的尧熬尔人都会静静地听她唱尧熬尔人千年的历史,唱尧熬尔人所经历的苦难。据说,所有的白马都会仰头长嘶,所有的白鸟则会停落在静静地白桦树上,所有尧熬尔的英雄们都会落泪。就这样,尧熬尔人在祁连山深处又静静地生活了几百年。巴特尔的外祖母英考尔成为这个部落最后一位毛日英·胡尔琴手,也是最后一位可以唱全本《沙特》的人。
站在沉默的巴特尔身后,我也沉默了。我想起了昨晚在当地一本地方志的附录中读到的一份考察报告《访撒里与西拉尧乎尔》。这是100多年前,芬兰探险家马达汉经过此地时所写的一份科学考察报告,这也是我所看到的最早一份关于尧熬尔民族科学考察报告,里面有着无数冷静的表格、数字和描述,以至于我想到他拿着头盖骨测量仪,用“诱人的匕首、镜子和鼻烟”等来奖励那些勇敢面对测量的人时,内心总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份了解裕固族面貌的好资料。他不仅将撒里与西拉尧乎尔的区别分得清清爽爽,而且还很肯定地得出了许多结论:“尧乎尔(即尧熬尔)看来本性不好娱乐。没有看到有弹奏的乐器,甚至不跳舞,也没有合唱。”“总的说来,尧乎儿人给人一种抑忧的印象,常常抱怨经济困难。他们也相当坦率地谈他们的情况。他们牧场的草太粗糙,几乎像芦苇,他们的牲口不多。无可否认,他们的经济状况很差;但与中亚见的赤贫状况相比,他们的情况还不能被认为是非常坏的。”“这支小小的、迷失了的突厥部族,居住在南山脚下,缺乏精力和男子汉气魄,肯定正在走向消亡。”“尧乎尔族人口已经大大减少,现在还在快速减少。原因是死亡,还因为融入汉民血统的缘故。”
我没有向牧人巴特尔去求证马达汉的考察报告。因为巴特尔说起了他的外祖母英考尔,尧熬尔人中最后一位毛日英·胡尔琴手。“她唱起《沙特》的时候,石头都会落泪。”巴特尔向我眨了眨眼睛。1958年的时候,尧熬尔最后这位白发苍苍的歌手,穿着白色的长袍,坐在祁连山深处,拉起毛日英·胡尔琴,唱起了《沙特》,一连唱了三天三夜。所有的白马都仰头长嘶,所有的白鸟都停落在白桦树上,所有的尧熬尔的英雄都站在她身后,落泪。最后,英格尔缓缓倒在了一棵白桦树下,到在一片雪白的火绒草和湛蓝的龙胆花盛开的山坡上,雪白的长袍上点点桃花红,最后一把毛日英·胡尔琴散落在她身旁,再也拉不响了。从此,尧熬尔的秘史《沙特》成为了绝唱,绝大部分已经失传,只剩下很小的片段。不久,西拉尧乎尔也即裕固族进行了他们最后一次民族大迁徙。
良久,巴特尔喃喃说:“1958年是我们尧熬尔人的一个巨大隐喻……”
“嗯,我明白。那之后,真的再也没有人会唱《沙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昂噶还会唱一些,但没有人能唱全本的《沙特》了。每次,我听到昂噶唱时,心中充满奥亚尔。”巴特尔说。
“奥亚尔?”我好奇地问。
“哦,这是我们尧熬尔的一个古词,很难用汉语传达出它的意思,可以翻译成感动、忧伤、善良、温情,天气转暖了也可以用这个词。小时候,听外祖母拉着毛日英·胡尔琴唱《沙特》时,心里头便软软的,便奥亚尔。”巴特尔解释道,“有机会,让昂噶给你唱一次《沙特》吧!你就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了。”
“真的吗?!”我惊喜地叫起来。
“真的!哈哈哈哈!”说完,巴特尔便去抓公羊了。这一天,是巴特尔家抓公羊的日子。冬天是母羊们配种的季节,明年五月份就该下羊羔子。羊羔子是当地牧民收入的大部分来源。去年巴特尔的羊群产了120多头羊羔子,而北极村最好的羊八十赛木道阿瓦的羊群产了180多头羊羔子。产羔子的五月,几乎是最忙的季节,有时甚至几天几夜不能睡觉。当然,其中十一月的配种是关键的第一步。一般,他们都是到雪顿扎西的绵羊配种场拉公羊来配种。一大早,巴特尔便带着我,翻了两座山岗,去路口接来四只公羊,然后便和阿瓦在羊圈中忙开了,几只羊几只羊分批检查牙口和屁股,将要配种的关回羊圈,24只去年的新羊还不能配种便放出院子,基本上,这些新羊可以“老羊识途”,自行走到冬季牧场的。我在羊圈外跳上跳下,反而将这些识途的羊们吓得不认识路了。阿瓦说:“你还是回去帮昂噶吧。”确实,我真的不敢伸手抓那些屁股会扭来扭去的羊,于是便乖乖地到院子另一头看昂噶挤奶。因为,昂噶也不会让我硬邦邦的手碰牦牛的****的。我只是静静地望着昂噶,昂噶一直在快活地忙着,静谧地如阳光下,夏日塔拉草原上的一株吉根苏草。在草原上,巴特尔特意指给我看这种草原上最好的牧草,并告诉我,吉根苏草开花的时候,雌雄花蕊并列相互纠缠,像一盏盏酥油灯,到夏天开花的时候,草原上便开满了酥油灯,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