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大学之后,父亲因为转岗的政策结束,只能重回镇上当老师。
暑假里,我和妹妹留在学校打工,寒假短短回家几天,我们都不知道父亲那些年过着怎样的生活。
过年照例会在大伯家里吃饭,家族里的人都在。吃过晚饭,大家围在伙房打麻将。我和妹妹们在院子里放孔明灯,萌萌表妹和珺表妹把灯张开来,妹妹和杰堂妹把蜡块挂在灯罩下交汇的铁丝上。我拿了打火机点燃蜡块,几分钟之后,灯就膨胀起来,萌萌表妹和珺表妹张不住松了手,灯就摇摇曳曳一路升上天空。
“许个愿吧!”妹妹们都双手合十。
这时,幺姑哭着推开火房门出来了,她大声说:“你怎么不管管你的大女儿啊?”想来是她和姑妈又吵了架,在爷爷奶奶面前哭。那几年,小勇哥还没在城里买房子,姑妈和大姑爹还住在镇上,和幺姑家隔得很近。幺姑说姑妈经常去她家菇棚里摘香菇,到她家厨房里去夹蜂窝煤。有时候吵了架,过年里也不来往。
“要来摘香菇就摘吧,两个人能吃多少?也不至于说都不和我说一声啊,一个妈生的亲姐妹,三天两头地来夹了煤去,也不至于在邻居面前对我指桑骂槐。”
萌萌表妹看见幺姑哭,就也跟着哭了起来。幺姑往外走,表妹就也跟上去。
我说:“萌萌,你别跑,天这么黑。”我们在院子里实在没有事做,就也想着去街上走一走,于是就跟了出去。
父亲这时候赶上来说:“磊,你带着妹妹们跟在幺姑后面。”
“知道啰。”
幺姑见我们跟上来,慢慢也不哭了。萌萌挽着幺姑的手走在前面。那是一条越来越破的街,一条沥青路还是我在大伯学校读小学时铺的了。填填补补用了这二十多年了,好多地方陷了坑,人们就把垃圾倒在里面。
我拿了手机出来放音乐。
“给你们听听日本人的英语有多烂吧!”
小时候的暑假,我曾在学校里找了空教室教妹妹们英语来着。
“好啊!”珺表妹那时候还在念高中。
“エー·ケイ·ビー、ホーテイ·エート。”
“听出来了吗?喊的什么?”
“这是英语吗?”妹妹们问。
“是英语啊?”我笑着说。
“AKB, forty-eight.”我重新播放一次,妹妹们大笑。
我想着萌萌表妹和幺姑永远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了。
君の目の前に
川が流れる
広く 大きな川だ
暗く深くても 流れ速くても
怯えなくていい 离れていても
そうだ 向こう岸はある
那首歌里面唱着:在你眼前,奔腾的激流宽广无比的河水,哪怕深不见底,哪怕怒涛湍急,都不需要惊恐,即使距离遥远,终会抵达彼岸。
小时候,亲戚们好多都住在镇上。每年大年初一一大早,一家人就一起出发,到每个亲戚家里去拜年。街这头的姑奶奶家,街中间的大爷爷家,街尾的姑妈和幺姑家。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洒水清扫大街,大半个街道上的人几乎都是熟人,见了面就抱拳说:“给您作发财揖啊!”
但这时街上格外冷清,远远传来一声单调的鞭炮声也格外空阔。
我和妹妹们跟在幺姑和萌萌表妹的身后,一直走到幺姑家里去。到了家,幺姑给我们生炭火,嗓子瓮瓮的,给我们端来果盘和瓜子。那屋子里扫得那么干净,我们都不忍心吃东西把地上弄脏。因此,屋子里就格外冷。
这时候,父亲推门进来了。
“六儿啊,老妈叫你别怄气,回去和大家一起烤火吧。大过年的,自己在家多没劲啊。”
幺姑一听眼圈又红了。
后来,我听见父亲对姑妈说:“姐姐啊,你家小勇要成领导了哦,要接你和姐夫哥将来进城里去住大房子。六妹妹以后吃不到萌萌孝敬的一口饭啊,姐姐你不心疼六妹妹啊。”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留在大学里代课。妹妹在南方读研究生,快毕业那年回来做论文调查,她让我在学校找学生给她做问卷。晚上,我抱了毯子在地上铺了床和她并头睡着。我们谈起这些年家里的种种事情。
“以前,我们都亲近妈妈,觉得家里这个样子都是爸爸造成的。现在想想,爸爸真可怜啊。”
我没有说话。
“我有时候觉得,爸爸就像一个小丑,蹦跶着渴望博得大家的喜爱,但谁也不关注他,真可怜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事实就是如此啊。我想过,分家那年,未必就是爸爸不肯要爷爷奶奶跟着我们家一起过的。爷爷是个极传统的人,大伯是长子,生得高大魁梧,还是校长,就连小刚哥也是家里最早考上大学的,大伯一家满足了父母的一切虚荣心。奶奶虽说是偏疼爸爸的,但奶奶能说得上什么话?能说得上话,也不至于连爸爸给她打麻将的零钱都出现在大妈的钱包里了。”
“可爸爸那个人,做什么事都是真心的啊。”
“真心又有什么用,爸爸年轻时那么喜欢四姑爹,后来去帮忙看门面,怎么每个月只给他八百块钱呢?爸爸从来没说过大伯一句不好,可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看见大伯和他说过一句话啊?爷爷过世那一年,爸爸成日里想尽了办法做好吃的喂给爷爷吃,大伯从来看不见人影,可最后爷爷又为什么那样对他呢?”
“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啊?”我很恨妹妹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用别人告诉我,我和爸爸就是一样的啊,爷爷哪怕现在在世,也只会以为我叫‘憨子’吧。”妹妹的声音没有异样,但这次换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这么说可真是太残忍了。”
“我那时候并不是生爸爸的气,一个人怎么可以缺爱缺到这种程度。我是觉得太残忍了,我觉得爸爸太可怜了啊。那时候,每次回家过年,我们都会生病,今年你病,明年我病。爸爸总是骂我们不多穿衣服,病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后来我知道了,那是穿多少衣服都没用的,三个人完全不知道怎么互相关心,只有靠生病这种极端的表现来强行索取爱了。”
那几年,父亲喝酒喝得很凶。慢慢地,亲戚们很少有人再像从前那样劝酒劝得烂醉如泥了,只有父亲不喝醉就不下桌子。喝醉了,他就说些胡话。
有一年暑假里,父亲和幺姑爹一起去工地上提灰桶子。毕竟年纪大了,扭了腰,好多日子都喊腰不舒服。过年时,大家到城里大姑家作客,父亲喝醉了又喊腰疼。
“小哥,你听我的,一会找个按摩的师傅去按摩吧。你这才多大年纪,千万别落下病根。”大姑说。
女人们都称是。
“按什么摩啊,我哪和你们城里人一般娇贵啊,哪天不要浇几亩地的菜园子啊。”
“那你怎么喊腰疼啊?”妹妹生了气。
“我是看到你们回来,姊妹弟兄都在,我高兴。”
“小哥,你别犟了,花不了几个钱的。”
“我睡一觉起来,明天早上就好了。”
大家总有那么多的事,话题很容易就转了方向。等到散场时,父亲和妹妹、我三个人走在街上。
妹妹说:“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看谁现在还理你的。”她眼睛在路灯光下亮晶晶的。
“怎么,我喜欢喝酒,我高兴。”
“不知道劝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
“我把你们养大,风雨无阻都给你们送饭,我难道还对不起你们了?”
“是啊,你好伟大啊。”妹妹越走越快。
“我怎么养了你们这样的东西。”
“是啊,不想养还生我干什么?是谁让你把我生下来的,超生怪我罚了你们的款,是我让你把我生下来的吗?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