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给死人穿上了绸缎寿衣,张力全身披麻戴孝跪在灵床旁边,勾着头一语不发,他的母亲坐在另一边,戴着半孝,一个劲地哭,偶尔间歇一会儿,等缓过气来又提高了声音哭。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张力抬头看到了我们,我们看到他的脸上并没有泪痕,他只是呆滞地看着我们和别人。我们安静地围在灵床旁边看着他父亲,他父亲露在外面的头部,果然像烧焦了的一块木头,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浑身都被高压电烧成了这样,因此我们悄悄地撩起寿衣的一角,但是不知有哪个家伙在惊慌一瞥之下,惊呼了一声:“我日得,太可怕了。”
我们打了一个激灵,一缩手向后跳开。
只听张力一声怒吼:“我****妈,不准动我爸爸!”啪嗒一声,有什么向我们打来。
我们看到张力拿着一把枪,向我们狂射,一粒粒黄豆不是打在我们手上就是我们身上,我们被打得在那儿上蹿下跳乱蹦一气,直到外面忙乱中的一个大人跑了进来,对我们怒喝一声:“你们这些小杂碎跑到这里添啥乱来了,还不赶紧给我滚出去。”
我们赶紧滚了出来,跑出好远,依然惊慌失措。
我们很后悔撩起寿衣看那一眼,我们不但看到了一个被烧成黑炭一般的尸体,还闻到了焦糊的电线气味和神秘的阴间气息。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张力拿出枪打我们的情形,那是和王玉送给我的那一把一模一样的枪,比真枪还像真枪的枪,浑身乌黑发亮,那一刹那,整个屋子在他那一把枪下黯然失色,而他的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乌黑的土枪,在火里烧过,被人从火里抢救了出来,只剩下半截枪托。
我还记得那是村子里最隆重的一次葬礼,全村人都来吊唁。阴阳先生挑了良辰吉日和风水宝地,择时择地安葬,于是前三天后三天的大操大办起来。结果大人们难得在一起划拳喝酒、吵嚷闲扯、小孩呢,也凑着热闹,跟着狂欢了几天,甚至比过年还让我们兴奋、快活,只有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围着篝火口齿不清地相互咕哝,叹世事沧桑人生无常,有时抬头看看星空,迎风流泪。
直到将张力的父亲入土为安,村子才恢复了安静。
第二天,我们这些小孩的父亲再次搭上开赴山外的长途汽车,出门打工,这一下必须要等过年才回来了,要把这一段日子耽误的工钱给挣回来。
村子重新陷入了空旷寂寥,青天白日,却总是一副暮霭沉沉的样子,时不时有一只紊乱了生物钟的公鸡站在一截土墙上,雄鸡一唱,天下没劲。好在我们小孩,没心没肺,一天到晚只管吃喝玩乐,不知不觉又长了一两岁。
女大十八变,到小学毕业前,王玉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三六九变,等我注意到的时候,我不无瞠目结舌口角垂涎,我想我也已经悄悄发育到拥有雄性荷尔蒙的程度了,可是我对着镜子一看,自己还是那小瘪三样,不知不觉之间,这让我在她面前有一些自卑感,从而我开始不好意思同她讲起话来,以至于我们逐渐产生了隔膜,相互碰见竟然形同陌路。
我们都顺利地升上了初中,但是有一些男同学,在小学毕业那年的秋忙季节就跟着他的父亲出门打工去了,他们已经判定自己接着读书是不会有大的出息的,与其多耽误几年,还不如早挣几年钱,反正最重要的两个字,男女二字,也算认识了,出门只要不会上错厕所就成。
在毕业那天,我们同学间,相互不断地合照留念,有许多同学都争先恐后和王玉合照,甚至相互交换照片,我也希望能跟她合照一张。但我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其他男同学落落大方和她合照,不知是出于自尊还是缺乏勇气,最终什么都没说,直到带着惆怅的心情度过了小学的这最后一天。
我父亲对我有一个盲目的期望,只要我还能读下去,就只管我继续读书上学,而我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向往,父亲让我读我就继续读。
但是在升入初中前的暑假最后时段,我却迫不及待地要去初中报到了。
实际上,我想看看,自己的小学同学有哪些跟自己一样,还继续读初中,而我自己一直也有着一种隐隐的担忧,担忧王玉不打算读下去了,怕她和另外一些女同学一样,出门学手艺去了,或者学习理发,或者学习裁缝。
所以到了九月一号这天,我在杂乱无序的新同学之中看到她的身影,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但我还是强作镇静,和她交流了一下眼神,勉强笑了笑,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盼望着自己能和她分到一个班。
可惜的是,最终我们俩并没有分到一个班,她在一班,我在二班。
按照一般的意义,一班就是成绩相对要好的同学,而二班就是成绩相对要差的同学,但是我记得自己的成绩和她差不多,甚至我的成绩比她还要高几分。因此,我私自认为这是学校的老师故意捣的鬼。
就这样,我们又开始了我们的初中生涯。
而王玉一进入这个学校,就成了引人注目的焦点。我记得新入学没多久,坐在我背后的一个家伙,是镇子最偏远的一个村里的,问我:“一班有个叫王玉的那个女的,你是不是认识?”
我不禁得意地笑了笑,“废话,我们是一个村的,当然认识,更何况我们小学同学了六年。”
“啧啧。”他发出津津有味的赞叹声。不知为什么,听他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既厌恶,同时心里又有些酸溜溜,难道他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我在心里恶毒地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性。宽大的颧骨和短小的下巴,就像女娲娘娘当初在捏小泥人时,月经不调,用力过猛,把他的脸弄毁了,然而她依旧不耐烦地吹了一口仙气使他生了下来。
但是,他也仅仅是这么问过一次,也没见他做过什么,反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既然在不同的班,天然地我们就如同被分割在玻璃两边的不同世界,几乎就不怎来往了,即使在路上打了照面,也觉得有些别扭和不快,变得紧张而微妙。
自然她们同性之间就没有这些隔阂,我看到自己班的好几个女同学已经和她交上了朋友,一到课间,她们就扎堆在楼梯道的一个角落,也不知道都在说些什么,唧唧喳喳的,好不快活,看着那些女同学,我恨不得自己生来也是一个女儿身,这样就可以加入她们了,从而也不至于与她如此隔膜起来。
但是很快我自己也就没什么精力去关注她了,我自己陷入了另外一种困苦之中。
有一段时间我嗓子老痒,想发出声音的时候必须吭儿咔地吐上一口痰。我以为自己上火了,找见牛黄解毒片就吃,结果吃得肚子都拉稀了却依然不见好,反而声音越来越糟,用我们那儿的话来说,我变成尿罐子声了。至于为什么把这种声音称为尿罐子声,我也不得而知,这种声音沙哑、的确难听,嘶啦嘶啦的,就像谁不断地在刷洗什么东西,但是的确不知和尿罐子有什么关系,是说声音臭吗,但又联想不通,不过,说它尿罐子声,又觉得很形象,质感。
后来嗓子倒是不痒了,但依然还是尿罐子声。
听着自己的尿罐子声,别提有多难受了,总是不想同别人说话,于是我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是希望有一天一觉醒来,自己的声音又恢复了,清脆、干爽。
可是这个奇迹并没有出现,只是有一天我正在同母亲说话,邻居家的一位老太婆拄着拐棍从旁边经过,突然停下来,叫了声我母亲的名字,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告诉我母亲:“你听你听,你家陈琦长大了,都变声了,公鸭嗓子,”说着她自己倒先像一只老鸭一般嘎嘎嘎地大笑了一阵,“过不了几年,你家陈琦就成大小伙子了,你们也要张罗着该给他娶个媳妇了,哎呀,这人啊,真不经活,不知不觉连玩尿泥的碎娃也成了小公鸭了,正是大好年龄,还可以玩可以耍,不像我们这些老太婆,眼看着土都要从嘴里爬进去了。”
最后她叹了一口长气看着我,我被她看得怪不舒服,被她的这一番话惊了一吓,原来我嗓子发痒变成尿罐子声,是因为我终于发育了,而这些常识要到初二下学期的《生理卫生》课上才会学到,而现在才初一下学期,所以我不知道。但是我讨厌被她称作公鸭嗓子,被称为尿罐子声都成,但也别小公鸭,听着好像我怎么回事似的。
“哎呀婶子,你不说我也没注意到,果然我娃已经变声了。”我母亲惊喜一般地说。
“是啊,娃长大了,不过你整天跟他在一块,当然听不出来,要是过年,他爸回来,一听他娃声音都变成这样了,绝对要吓一跳。”
“别说他吓一跳,经婶子你刚才一说,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娃长大了,又该大人们操心了。”
“是啊,大人挣得就是碎娃的命,得操一辈子心。”
“好了好了,你们快熬出头了,公鸭嗓子一变,到时就是个大小伙子了,要是你娃再有个啥出息,你们就跟着享清福了。”
“享啥清福哩,到时只要他能有本事顾得过来他自己,我们就烧高灶火了。”
母亲和这老太婆竟然连我的未来几十年和她自己晚年的光景都计划好了,全然当我不存在。
我用眼睛瞟着这老太婆,她竟然一点也没察觉,照样同我母亲说得高兴,最后她终于再次赞叹着她自己老了到了该死的年龄了,一瘸一跛地离开了。
但我并不为自己的发育感到欢喜,反而陷入一阵阵苦恼。听着自己难听的声音,老忍不住对着镜子照照,甚至撒泡尿给自己照,德行还是那个德行。
终于有一天我在镜子里发现了端倪,自己的脖子下面似乎长了一个结,一摸却是一段骨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而自己嘴唇上面,似乎也黑了一圈,仔细一看,似乎长了些茸毛,再仔细一看,又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好像自己的嘴像****一样,黑乎乎的,脏了一圈,这种感觉坏透了,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卑鄙龌龊。
可是这些还都不算,我发觉自己的小弟弟也在这一段时间里表现得蠢蠢欲动,时不时它自己就一副昂扬斗志的样子,把我的裤裆顶得老高,这可并不是什么光鲜赢人的事,即使我换成宽松的内裤,它还是不听话,不分地点不分场合,说起来就起来,它不嫌害羞我还怕丢人呢。
为了对付它,我意外地学会了打手枪,只要它不听话,我就把它打掉。但这却让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自卑之中,看到别人在太阳底下自由自在嬉打玩笑,我就感觉自己像一具发霉腐烂的行尸走肉,思想肮脏,灵魂丑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一段人生最黑暗的时期的,多年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南方少年也如我当年一样,被这些问题所困,结果他用菜刀将自己的小弟弟劈成两半,差点因失血过多而死去,我不禁有些后怕。要是当年我再敏感和脆弱一点点,我是否也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来。
还好,或许是我最终变得麻木不仁,因此最终也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不再自怨自艾的时候,我再次注意到了王玉,她俨然已经长发及腰,变成了一个窈窕淑女,待人接物都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而且绝对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那是有一天,我们班主任拿着一封信开始教训起我们全班来,要我们不要早恋。说早恋就是耍流氓就是土匪就是无赖,随后他将手中的信当着我们全班的面的念了出来,那是一封情书,写得磕磕巴巴,虽然其中不乏酸腐之气,但一个少年情犊初开的情真意切、羞羞答答却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我们也听得嗤嗤大笑,或开心,或嘲笑,但我们每个男同学心里都有什么东西被这封信给打开了。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封信是王玉交上去的。
不知是哪一个对她已暗恋许久的男同学,终于鼓起勇气向她写了这份情书,表达自己的渴念之情。不料被她上交给了他们班的班主任,他们班主任又将其进一步上交给学校。学校经过研究考虑,觉得这是一次抓住早恋问题进行教育的大好机会,因此要求各个班的班主任将这份情书拿到各个班宣读一遍,同时再针对早恋问题进行教育和批评。
最终我们还是知道了写情书的男同学的名字,从此他大名鼎鼎,我们谁见了他就忍不住开口笑,笑得他在人面前永远不敢抬头。
而学校在要求各个班主任在各个班级进行了教育批评之后,还不够。校长在接下来的星期一国旗下的讲话中,再次针对此事进一步宣扬,点名批评了写情书的男同学,同时又点名表扬了王玉,甚至还分别让他们俩在国旗下念了一份检讨和一份感言,最后校长还给王玉颁发了一张奖状以及一套鼓励她学习的文具用品,号召全校同学向她学习。要求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思想健康,心术端正。校长每说一个字眼,我都觉得他在说我,虽然他不点名不道姓,但却像是在含沙射影。
直到此时我才重新注意到她,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有半年时间,她已经完成了女大十八变中的十二三变。我在黑压压的同学中间仰望着头,看着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我觉得她辰光护体、神圣不可侵犯,一时间竟然把她和刘胡兰联想到一块。
那个时候,正是全国追着看金庸武侠剧的时候,连钱也开始不值钱了,于是她又有了一个新的绰号:灭绝师太。
不过这次我再重新注意到她的时候,已能相对坦然。在路上打了照面,还是像原先一样,依然不过相互点点头笑笑就完事,但是心里已经没有了别扭和紧张感,更没有微妙的其它东西。就像风起了,一棵树向另一棵树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