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心中有了暗恋，我开始注重仪表，为了她，我不能被人瞧不起。我从有限的生活费中节约出一部分，买了平生第一双鞋尖呈火箭头式的新潮皮鞋，还破天荒买了一件银灰色羽绒服。这些装扮相对我当时的经济状况来说，都属奢侈品。虽然生活上亏欠了不少，心里仍然很快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遮蔽我心灵的自卑。我所以暗恋，更多是出于对自己的不自信，没有勇气去表白。
暗恋也有暗恋的好处，暗恋可以随意设想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地老天荒，且永远不会被对方抛弃。我也曾设计过自己的爱情：辽阔的草原上有几棵树，几棵如盖大树，一条长长的石子路，曲曲弯弯通向远处那座小木屋，两个人手牵着手在石子路上漫步，静静的，没有世俗的喧嚣，没有生活的拖累，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一生一世。
我像一只辛勤的小蜘蛛，日夜编织着这张暗恋的网，织进去许多梦幻，织进去许多向往，将自己牢牢地粘在上面，就这样日复一日，任自己在网心中念着、思着、痛着、恋着、苦着、甜着，却依然默默地守着。或许是前世欠她的，今生，要用暗恋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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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开始时都是甜的。
入学不久，学校组织看电影，电影票是提前发下来的，我几经周折，不惜动用我宣传委员的权力，才将电影票换到亚男邻座。那晚，隔着厚厚的外套，初次进行了肘关节与肘关节的亲密接触，我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兴奋中，无暇关心电影内容，我用肘关节不只一次试图告诉她，我爱她，她却没有回应。
逛街时总爱买一些杂志回来，如《辽宁青年》、《读者文摘》、《婚姻家庭》等，在班里传阅，那时，最希望亚男也喜欢看我买的杂志。我读杂志时，习惯在喜欢的句子下面用钢笔划横线，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在书的页角上发表一些感想，我做这些更多的是为了亚男，我盼望亚男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和观点。书送回来，有时书中会多出一些划线，多出一些感想，我天真地以为那一定是亚男划的、亚男写的，为了这些划线和文字我常常情不自禁地高兴几天。
当时我对“情人眼里出西施”有很深的体会。亚男有一件黑白格子上衣，按亚男的体型，穿格子上衣非常不适合，身体会显得臃肿。然而在我眼中亚男依旧是那么完美，简直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暗恋像只小兔子，时不时会从内心深处跑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暗恋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由最初的个人行为变为半公众行为。这里的半公众行为主要局限在班里的男生当中，男同学几乎都知道我暗恋亚男，同宿舍的立刀自告奋勇为我们做媒，其它同学也以不同形式试图帮我。
碍于羽绒服领子极易弄脏，人们习惯织一条同颜色或近似颜色的毛线领子嵌在上面，方便洗涤。我刚买回银灰色羽绒服，男同学们就在黑板上发布启示：易主任的羽绒服急需一条银灰色毛线领子，请有心人帮忙织一条。如此大张旗鼓的帮忙，我没能得到梦中的毛线领子。
我不得不压抑着感情，以后与亚男接触的机会虽然很多，却没有勇气表白。哪里有压迫，哪里的反抗也就不断。暗恋也是一样，自我压抑的结果是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折磨。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与月生一起上街，路过传达室时看到亚男一封信，本想给她带回教室，手里攥着信就像牵着她的手，说不出的激动和紧张。最担心亚男有别的恋人，那样我就会白白暗恋一场。信的内容折磨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信是一封家书，书写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拳拳的爱心和浓浓的亲情。一个多么温馨的家、一双多么通情达理的父母，亚男的完美和家庭的教养是分不开的，我对亚男更加敬慕。我重新封好信封，内心有一种犯罪感。无论从家庭还是个人亚男都是那么完美，像一只白天鹅，可我像一只癞蛤蟆，在甜蜜的思念和牵挂中，更多的是无声的伤痛，如针刺一般，任空空落落的辛酸陪伴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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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亚男已有五百天了，老实说亚男是第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女人，也是第一个从心灵深处开启我的人。对亚男的爱一时让我无法承受，我的心好累。我像囚犯一样数着日子，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进一步发展，再有半年时间，很可能会各奔他乡，我的心不断的提示我：你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亚男，亚男才是你的一切。
那天下午，我买了一本最新出版的《读者文摘》，看到里面的内容非常好，就对亚男说：这本杂志很好，你不妨看看。她没有反对，在给她送书时，我另外在书中夹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今晚八点西门口见。
送完书，心像惊涛中的一叶小舟，忐忑不定。“爱”——这个仅由十画组成的汉字，想要说出口真的好难。不到八点我便到了西门口，那晚天上没有月亮，路灯显得非常昏暗，冷风呜呜地从身边刮过，一阵紧似一阵，身体躲在树影里，树影被风撕扯着来回晃动。那晚时间过得真慢，慢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头脑中下意识设计了无数种见面情景：我们手牵手走在寂寂的朝阳路上，互谈理想、在未来的天空中比翼齐飞；或者，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诉说我这一年半来的暗恋之苦，亚男站在一旁细心倾听；或者，亚男也在一直暗恋我，两人一见面便抱头痛哭，互诉相恋之苦……
等到八点半我回到教室看到亚男正在学习，我怀疑亚男没有看到我给她的纸条，或者中途丢失。我不得不动用第二套方案，我重新回到西门口，由我最好的朋友广龙当面邀请。
没能出现我预先设计的任何一种场景，亚男急急忙忙来到西门口，面色显得异常苍白，不像是来负约的，到像是来处理紧急突发事件一位领导。
见了面，我很直接地对她说，我非常喜欢她，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她劝我克制，因为她不想在校期间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只想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说完亚男走进校门。暗恋苦，遭人拒绝更苦。我的见面场景中没有设计遭到拒绝这一幕。“在校期间不考虑个人问题”这只是她拒绝我的一个托辞，这背后一定另有隐情。这隐情究竟是什么？自己哪些方面还做得不够好？这些问题像一把把利箭深深地刺痛着我。
亚男走了，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我万念俱灰，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考取中专后刚刚恢复的那点自尊心跟着一扫而光。独自沿着校园走了一圈，原先半个小时的路程，这次走了两个小时，长路漫漫，一个人走下去是何等孤独。那时我正醉心于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面对恋爱这座“城堡”，我的命运与那位倒霉的测量员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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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到拒绝后，内心对亚男的爱恋依然难于割舍，感觉比最初暗恋她时还要执着，只是埋藏的更深，直觉告诉我：你还有机会，不要轻易放弃。
最后半年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课外实习，课外实习与课堂教学比较，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实习中亚男时常表现出虚弱乏力、面色苍白、心悸气短，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知不觉毕业时间到了。那天上午，我与同学们把亚男送上火车，望着亚男苍白的脸颊，在列车开出的刹那，我眼神中不免露出怨恨和期盼，我怨恨半年前她对我的婉拒，更期盼她毕业后能给我一个承诺。我原打算把亚男带回易西县的，这样在本家大娘面前也好赢回些脸面。然而我的所有努力最终都成了泡影。
接着我们送走了兰花、月娥、文丽、淑文以及班里的大部分同学。三皮、文玲、星空、天雨和我是最后走的。天雨随星空去了易西县，文玲随三皮去了十平县，班里还有两对是同一个县的，不存在谁随谁的说法。
林专生活两年，有些同学收获了爱情，有些同学收获了知识，可我只收获了两个梦，一个是爱情梦，一个是文学梦。走前我在教室和操场又转了几圈，记忆中校园里的鲜花、亚男的笑脸、操场的绿地、楼前的夕辉……一幕幕像幻灯片一样回放，仔细想想，这些都发生在那晚表白以前，假如那晚没有向亚男表白，一个人仍沉浸在暗恋中该多好。“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到县城等待分配。人遭背运，喝口凉水都塞牙，那年县局分配，十二位同届毕业生，十一位留在县城，只将我一个人发配谷庄关。工作上的不如意，让我更加思念亚男，如果有她陪在身边，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
谷庄关是一处山城，有中国唯一的石砌城墙，城东城西是蜿蜒不断的秦时长城，涛涛拒源河从城北匆匆流过。谷庄关有许多传说，隋末北平王之子罗成曾于关下折戢；北宋杨六郎多年镇守此关抗拒辽军；元太祖成吉思汗于此关攻入北京……记不清多少次登临关墙、攀越长城，送涛涛拒水，迎朝朝紫气，是谷庄关的秀丽美景，让我近于崩溃的灵魂得以解脱。
就在我一个人舔舐伤口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亚男病重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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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男入学不到一年，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医生开始说是贫血，治疗了一段时间后，病情不断恶化，免疫力下降，常常伴有鼻腔流血、不规则的反复发热等症状。我不知道，在我约会她的那段时间，她正在与可怕的病魔作殊死搏斗。亚男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如果不是昏倒在工作岗位上，谁都不知道她患在严重的疾病。送到医院检查，已是血癌晚期。
我发疯一般赶到医院，病床上的亚男，看起来是那么憔悴，脸上没有血色，眼里噙满泪水。第一次，她用一个情人才有的目光注视着我，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一下将她抱在怀里，任她的光头依在我的肩上。不知是她在安慰我，还是我在安慰她，眼前的一幕本应出现在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泪水不停的顺着面颊流下来，顾不得去擦拭，这泪水既流给病中的亚男，也流给那晚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