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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大结局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月初十一,晨阳渐升,透过藤萝架照在江书婉的身上,她白玉般的脸庞上睫羽扑闪,唇角始终凝固着,面无表情。秋风拂过,一片残叶突然飘飘坠落,落在她肩头,她恍若未觉,只是低眉凝眸,望着地上那张黄色信笺,怔怔出神。

有密信来报,凤翔在夜都一次不小的战役中受伤,胸口中了一箭再加上本就心神烦劳,如今已是病卧床榻,难以起身。因着担心皇帝病危影响军中士气,这才层层隐瞒了下来,甚至连守在东都城外的凤绝亦是不知晓。她的人,几番打探下,才确认了这一事实。

如今,正是他们全线展开计划的最好时候。

而她,昨晚自接到密信时起,已然下令展开最后的行动。两年多前的历史即将重演,夜半之时,会有内应将东都城东门悄悄打开,放行躲在城外密林之中已久的东宸国军队。

原隋国公的亲兵们并不知详情,他们只以为她要扶持太子上位,自然是大力支持。而她早就下令,除了少部分军队留下在皇宫之中保护自己,其余的皆是与凤绝对峙于西门。

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东都将会悄悄发生一场如此巨大的政变。很快,东宸国的军队便会直逼皇宫。

而东宸国另一支军队会同时沿小路包抄夜都,给予凤翔最后致命的一击。相信凤翔病重之身,又要再战,也拖不了多少时日了。

此外,还有新罗国三皇子皇甫昭倾尽全力相助,自美兰城发兵直逼柳雁城。

如此一来,凤秦国境内四处起火。任凭凤绝一人,纵是再英勇善战,也顾及不暇,救得了这处,也救不了那处。

此时,晨风伴随着秋菊的清香缓缓吹入,仿佛是呜咽之声缭绕耳畔。江书婉自昨晚下令展开计划之后,便一直坐在这东窗下,她颓然坐着,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一点也不想挪动半分。

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信念,令凤秦国四分五裂,如今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可为何她的心中,竟然没有半点愉悦的感觉,反而空洞得仿佛被蚕食过一般。

玉照宫中,锦绣珠帘,铺天盖地地垂落下半透明纱帷,上面用金线刺满了多子多福图,原是因着庆贺她诞下皇子。心中微微一酸,放眼望去,满屋子的精巧奢华,皆是他送来讨自己欢心的。

人非草木,更何况这么多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当真没有半点动容么?

可是,她终究是跨出了这没有回头路的一步。

“哇”的一声,有婴儿啼哭之声瞬间响彻玉照宫。她惊起,连忙跑入内堂之中,抱起尚在襁褓之中的君临,柔声哄了起来。五个月大的婴儿,小小脸袋涨得通红通红,扯了喉咙直直哭叫起来,那声音仿佛知晓了未来的悲戚,竟是酸酸地直刺她的心底。

“娘娘,太子殿下许是饿了呢?”一旁有宫女递上温好的牛乳,小心觑着江书婉凝滞的神色,低声道。如今,皇贵妃的神情愈来愈难测,平日多发愣,也不大说话,弄得她们人人自危,也不知该如何侍候。

江书婉稍稍回神,“哦”了一声,接过牛乳一勺一勺地喂着,渐渐君临不再声嘶力竭地哭泣,甜甜睡去。

伸手,她用绢帕擦拭着他唇角残留的牛乳,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眶不禁湿润起来。五个月大的孩子,轮廓已是比刚生下来时分明许多,隐隐可见修长的眉毛下,凤眸极美,挺立的小小鼻梁,唇型已然有着大气的弧度,活脱脱皆是凤翔的影子。长大以后,应该也和他一样罢,玉面潇洒,俊美得教人不敢逼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息的尾音似一缕凉风,缓缓飘散在空广的大殿之中。

心中,有着突如其来的惧怕,日后君临长大,她将看着他一日日酷似凤翔,时时提醒着自己曾经的所为。她真的不知道,到那时,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亲子,又该如何告诉他,是自己亲手毁了他的父皇,毁了原本属于他的凤秦江山。

怀胎十月,君临终究是她亲生,骨肉相连,他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亲缘关系,她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

所以,衡量再三,她终究是为君临留了条路。等下,便会有原隋国公旧部,如今是她的亲信,前来将君临带离。她不敢冒险,东都不保后,会不会殃及君临幼小的性命。东宸国出其不意地挟持了凤秦国的文武百官,想必定会有一场谈判,而其中的血雨腥风,她不想让尚在襁褓中的君临一同卷入。

更何况,轩辕无邪此人,她深深了解,飞鸟尽,良弓藏,他未必会放过君临。毕竟,君临是凤秦江山唯一的继承人。

心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她仿佛步步走入了迷雾森林之中,眼前皆是一模一样的景色,被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该往哪里去,只得这样一味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早就忘却了来时的路……

自己是那样地左右为难。忠么?她的父亲是东宸国的守城,她为东宸国效力算是忠。可她的母亲毕竟是凤秦国的长公主,那她这般做法又算是什么?孝么?她这样做,她九泉之下的娘亲,会同意么?忠与孝之间,她已然摇摆,不知身处何方。

她更不是一个好母亲,是她,一手毁了君临的将来。而她送走他、保全他,此刻看来不过是一场寥落的笑话。

正当心绪纷杂间。

突然,似有隐隐号角声传来。紧接着,殿外一阵响动,窗棱之上都有火光滚滚闪灼的印痕,胜过朝阳的明艳,照的殿中之物似都蒙上一层朦胧血色。

伴随着微呛的烟味钻入,外边处处皆是刀剑金铁相击之声。

不同于玉照宫中宫女的惊惶躁动不安,江书婉只是紧紧地抱着君临,心中划过一缕疑惑,怎会这么快?难道东宸国的军队已经攻入皇宫之中了么?不应该罢。

那会是?

此时,只听“砰”地一声,玉照宫沉重的宫门突然被打开,一阵阵如雷的步履声轰隆响起,一队队身穿金甲的亲兵们个个一手执着明晃晃的大刀,整齐跑步入来,分列门侧。

她一惊,起身时差点踩到了自己蜜粉色镶银丝素缎裙角。

怀中紧紧抱着君临,她飞奔,近至殿门时,却突然止住了脚步,美眸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声声都震撼着她的心房。深刻的轮廓,历经风霜满是皱纹的眉眼,他的头发全然变白,苍白的颜色,似雪般,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失望和痛楚。

“外公……”江书婉怔怔喊着,菱唇微张,再说不出话来,若不是殿外阳光遍洒,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缕暗夜中的魂魄。明明,她的外公已经病逝,她亲眼看着他入殓,可如今……

“娘娘,这一声外公,你不觉得叫之有愧么?”冷冽的声音响起,跟随着隋国公一同进入之人,是当朝国相左兼。信发眉张,他的气色显然很好,红润的脸颊哪里像是重病卧床?

这一刻,江书婉心下雪亮,她上当了。

原来凤翔早就洞察了一切,外公根本就没有病故,左兼也只是装病。

而她,输的彻彻底底!

她默默立着,一言不发。

华丽奢靡的玉照宫中有些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出,一层一层薄薄地缠上心间,渐渐令人无法喘息。

左兼素来说话最为耿直,他率先打破沉默,咄咄逼人道:“皇贵妃,你真以为自己做的一切天衣无缝么?皇上如此英明,你真以为你的所作所为,他半点都不知晓么?他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希望你能收手罢了,如今太子殿下都已诞下,你竟然……真是……太令人失望了!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你已经……已经死去的娘亲!”岁月掩饰不住苍老的痕迹,他的脸上亦满是被风霜侵染之意,唯有一双黑眸,熠熠闪亮,一如往昔。不知缘何,话至尾音,提到长公主的时候,左兼似是格外地激动起来。

隋国公上前,轻轻拍了拍左兼的肩膀,声音沉痛道:“哎,都是昔年我的错,也怪不得她。若不是当年我执意想将芷雅嫁给你,也不至于此。我自认希望芷雅能找个疼爱她的男子,而你最为刚正不阿……”

左兼一愣,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含着一缕无望的苦笑,自嘲道:“是隋国公你看得起我,当时长公主年轻绝美,我年过三十怎敢痴心妄想,自然入不了长公主的眼了。”

“哎,我一个错误的决定。却毁了你们两人的一生,芷雅任性离家出走,而你更是至今未娶,孤身一人。”隋国公长长叹息一声,望向江书婉的眸光多了一分柔缓,“你恨我,我能理解。可你要恨,就请你只恨我一人罢。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无法再为昔年之事挽回些什么。能做的也只有,了结余生,去地下向芷雅赔罪。”

他说着,将手中的拐杖递至江书婉的手中。

龙头拐杖,上好的楠木制成,龙头黄金镶嵌,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岂有命在?

他苍老的声音难掩嘶哑,“起先左兼告诉我,你恐怕有异心,我还不信,想不到真是如此。所以我配合左兼演了一出假死的戏,让亲兵大权都归于你的手中,表面上他们听命于你,可暗地里都是我在把持。接着,左兼亦是趁机装病,好让你的阴谋进一步得逞,自以为掌控了整个朝政局势。我满心希望着,你因着太子,能消减心中的怨恨,能悬崖勒马……可惜……是我错了……书婉,凤秦国也是你的母国,你若是恨,就恨我一人罢,现在你亲手杀了我,用这龙头拐杖一杖杀了我,以平你心中之怨!芷雅的事……”

江书婉突然一手抓起拐杖,她逼近一步,眼神中难掩痛心之色。眉心一震,眼看着拐杖便要朝隋国公的背脊落下,她却突然厌弃地将它丢掷一旁,只冷冷道:“当年你逼婚,你以为,不过是令娘亲离家出走罢了。你又怎会知道,娘亲因着凤秦女子的身份,与爹爹相亲不能相爱。这样的痛苦,你们又怎能体会到?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执意侵占东宸国的领土?这难道不是你们的错吗?”

“这没有对错!”左兼突然接口,他缓缓道:“除非天下归一,否然必定会有类似这样的事发生。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扪心自问,东宸国积贫积弱,可还有一统天下的能力?又怎能给得了百姓真正的和平?是你自己过于偏激了,缘分天定,虽然你的父亲母亲,因着家国界限,不能相亲,可是他们毕竟相爱,不是么?即便有再多的阻隔,也磨灭不了他们曾经相爱的事实,人生一世,有此,这难道还不够么?若是真恨,试问你的母亲可有在你面前表露半分?”

字字如针见血,面上血色瞬间褪去,她狠狠后退几步,几乎不能立稳。是的,娘亲从未表现出恨意,有的只是温和的笑意。爹爹搂着娘亲冰凉身体痛哭的样子,仿佛还历历在目。他们的确是相爱的,纵然有着层层阻隔,也割不断他们之间的浓烈爱意。爹爹的妾室从来只是摆设,娘亲也未曾真正介意。还有,狼祭箭阵那日,爹爹中箭而亡的时候,他的唇角只有平缓温和的微笑,也许对他来说,卸下一身的责任,反而是一种解脱罢。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真正正的心无芥蒂地与自己心爱之人团聚。

难道,长久以来,真的是她过于执着了么?

“缘分天定,的确强求不来。朕亦是看透。”

熟悉的声音传来,低沉迷人。

江书婉愕然,旋即朝殿门口望去,日光太盛,十分刺目,几乎令她睁不开眼睛。双眸未抿合的细缝中,她瞧见一袭青色身影缓步现身于玉照宫。

凤翔停住脚步,靠在了冰凉的殿门之侧,俊眉斜飞入鬓,依旧是风采挺拔轩昂。他只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即便不开口说话,周身都有着尊贵冷厉的气度强烈地阵阵散发出来。而这样的气度,稳如泰山,隐隐透出二十余载的历练。

江书婉暗暗叹息,看来她收到的情报称凤翔中箭伤重必定是假消息了。

此时,看到他平安出现,她的心中竟是平静如止水,没有震惊,甚至连一点波澜起伏都没有。仿佛,这样的结局,她曾经料想过千万遍一样。

他就像是一个天生的王者,锐利的目光能洞察一切。而她所有的动作,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逃不过分毫,也难怪凤秦国自他登基以来日渐强大。而他,确实有能力入主中原,一统天下。

殿内太空阔,外边的刀剑之声渐渐止歇,更显得玉照宫中静的骇人。

她低低一笑,平心静气道:“看来,入城的东宸国军队已是被你尽数擒获。想来皇宫之中,我安插的人手,你也尽数清除了。刚才外边的****,想来也是你一手安排的了。”抬眸,她原本漆黑的瞳仁中益发平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等着我将计划全线实施,等着我将所有的人全部暴露出水面,再将我们一网打尽。我输了,彻底输了。不过,我心服口服,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凤翔神色冷峻,目光移向别处,并不看向她。沉稳如旧,唯有微微发冷的齿根,透露出他此刻的轻颤,“心服口服……”似是自嘲,他轻喃道:“呵呵。他……真有那么好么?”

江书婉一愣,不知他是何意。

他苦笑,凤眸中有着失望的空洞,“我九五至尊,万万人之上。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曾经纵横沙场,多少人败于我的手中。会稀罕你的心服口服么?黑阙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念念不忘?而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一分一毫都渗透不进你的心么?当真,连一点动容都没有?如今我们有了孩子,你竟还如此狠心。就算从前是我不好,罔顾你的意愿,强占了你。可念在君临出生的份上,当真就不能原谅我么?”

“我……”她语塞,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应是无情的,今日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啊。

良久,她的声音仿佛在云中漂浮着,半点也不着落,轻轻道:“皇上,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既然今日我事败,便任由你处置。”

“处置……”他齿间嚼着这两字,语中掩不住灰心与伤痛。紧紧握拢拳头,方发觉自己的手是那样的冷,有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从指尖一直逼至心口。

良久,他轻叹一声,微抬的眼眸似在凝望着她娇美的面容,渐渐神色都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装扮的很丑,可是那灵动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再次见你的时候,你在东都城楼之上,虽是兵临城下,却处乱不惊。我曾听凤炎说起,经营得月楼的你,与白莲教渊源不浅,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暗中联络之人。那时,我真的好奇。一个外表看似柔弱的女子,原也能做着如此危险的事,还游刃有余么?你是那样的令人想深深探究下去。可愈是探究,沦陷的人确是我自己。安月之事,庆芷柔离宫,你真以为我不知与你有关么?你以为我不知你想借安月之事,令吉吉草原安远部对我凤秦国心生不满,使得北方政局更加不稳么?其实,我本就不想纳她们为妃,所做不过是顺着你的意罢了。我总想着,你对我心存芥蒂,所以我处处呵护着你,只想靠真心打动你。可是,我错了。纵然能腾跃四海,纵横天下,我也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许,缘分真是天定,强求不来。是我,太执着了。”

“国相!”凤翔的声音突然冷硬起来,字字道:“拟旨,皇贵妃江氏,蓄谋不轨,暂囚禁于东都城楼之上。”上前一步,他自她怀中一臂抱过君临,瞥见那熟睡的小脸时,眸中痛色更浓,纵然有千言万语都只得忍住。他冷声:“朕是天子,即便你是太子生母,也不能纵容。”

左兼双膝跪地,“臣领旨,皇上英明!”

顿一顿,凤翔只以沉寂而哀默的眼看着她。

她的心,亦是随之轻颤了一下。

片刻后,他薄唇微启,字字道:“囚你于城楼之上,是让你清清楚楚地看着日后朕如何扫平七庄城,让你知晓,历史的轴迹不能改变,凤秦国日渐强大,势如流水,无人能挡。而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可笑的徒劳。东宸国气数早尽,等到朕一统天下的那日,若是你还执意效忠……朕就放你离去……让你与自己心爱之人团聚。天涯海角,你我此生不再相见。”

殿中益发安静起来,唯有沉香屑在香炉中融化的声音清晰无比。

江书婉安静听着,一言不发。虽将被囚禁,可她却并没有一丝恨的感觉,相反,她甚至觉得他囚禁她直至天下一统,或许只是不想她再次卷入纷争,或许只是想保护她而已……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竟会有这般想法……

隋国公听罢,亦是颤颤下跪,素日横扫沙场凌厉的面容,如今却是老泪纵横,他泣道:“皇上,臣有罪。一切皆因臣起,若不是臣当初一时错念……皇上体恤老臣无人可养,唯有这一孙女。谋逆之罪尚没有处以极刑。老臣深感皇上恩泽,愿亲自带兵平定夜都之乱,还请皇上恩准。”

凤翔一臂上前扶住,“爱卿年迈,夜都前线的事不用太过操心。如今有靖国公出兵相助,已经没有大碍。”

靖国公出兵相助?

隋国公、左兼与江书婉同时愣住。

靖国公观望局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想坐等时机,若是凤秦国有把握渡过难关,他便出手相救,若是四分五裂,他则自己占据北方为王。

靖国公这个老狐狸,明明与轩辕无邪达成默契,又怎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轻易出手相助,改变立场呢?江书婉细细思量了下,若说普天之下,能有一人说动洛庭威,那人只会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洛云惜!

可洛云惜明明恨凤绝入骨,又怎会在此时,突然……失了筹码,东都的阴谋又被凤翔识破,看来庄王此次将一败涂地,再没有分毫胜算。

她没有继续深想下去,也没有必要再去想了。

因为,东宸国的命运,她再也无法,也没有能力相助了。奋斗了这么多年,她突然有一种真正轻松的感觉,因为,再也没有她能帮得上的地方了。

难道,真如凤翔所说,东宸国气数已尽,历史自有它的轨迹,冥冥中天意不能改变?

……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月初十一,金色晨阳遍洒,东都之中,一场政变悄然停息,归于宁静。然相隔不甚远的七庄城行馆之中,此时却掀起了滔天骇浪。

清幽费力地自冰冷的地上撑起身,她想此时她的脸色一定是极其苍白了,唯有心口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口蹿出来一般。

竟然是他,是他!曾经出现在她梦中的男人,那个始终想不起来的男人竟然是他。他们之间,纠缠了这样久,纠缠千年,是孽缘么?

轩辕无邪缓缓抬头,望向她的眸色乌沉如墨,不辩喜怒,片刻后他才咬牙,字字道:“原来竟是这样的,竟是因为你这样的一句誓言,现代的时候你才对我这样冷漠,无论我怎样努力,你始终不肯爱我。原来竟是这样的,原来你已经爱他到了那般深入骨髓的地步。我找了那么久的答案,想不到竟是这样的……”

他深沉的口吻隐隐让人觉得不安,清幽咽一咽喉咙,菱唇微启道:“无邪,你放弃我罢。事实证明,已经发生的事,是不能改变的。如今你我同样与前世的自己合二为一,如今你我更是知晓了自己前世的缘由,所以请你放弃罢。我真的爱凤绝,我不能没有他……”

他眸底划过一丝迷离的光晕,缓缓行至她身边,一字一字道:“我不甘心,既然命运让我们都回到了前世,为何又要封去我后世的记忆?!为什么?这不公平!”他的声音似含着诱惑的磁铁一般靠近,“我不信没有希望,毕竟你先爱上的是我。清幽你知道么?知道你曾经爱过我,我有多么高兴……”

他轻轻地、轻轻地收拢双拳。是的,他高兴,可更多的却是怨恨,为何苍天如此作弄他,封去他后世的记忆,这还有何意义?若是……他必定不会上红焰舞的当,必定不会辜负清幽。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他甚至不愿面对,这错误是他亲手造成的。原本,他们会是最幸福的一对。

“一切都过去了……你再提也是枉然,如今我只爱他,任何事也不能改变!”清幽坚定地说道。

“呵呵,是么?”他薄唇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之意,只是淡淡答着。

这样诡异的笑,令她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正待开口时,却有急促的叩门声响起,一声急过一声,且扣声用力不小,似是最紧迫的催促。

轩辕无邪俊眉紧蹙,昨夜是东都战役最为关键的时刻,来人明知他正在清幽的房中,却依旧前来打搅,可见必定是前线出了大事。神色一凛,他连忙起身,一步上前将门打开。

屋外明媚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耀眼得几乎令他睁不开眼,他眯眸看清楚来人正是蓝毒。而蓝毒的神情难掩焦灼。

他的心,陡然沉至谷底,看来,必定是不好的消息。

蓝毒开门见山,直接道:“庄王,我们秘密攻打东都的计划失败了。”

轩辕无邪当即凝滞在原地,他负着手,指节像一颗颗滚圆的鹅卵石,半响才问道:“怎会?照理天衣无缝才是,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蓝毒低叹道:“每个环节都出了问题。我也是刚刚才接到的消息,昨夜我们伏击于东城门外的人马在夜半时分入城,城内理当有人接应才是,可不想接应之人原是埋伏我们。幸得有一副将拼死突围,将消息传递出来,我们的第二波人马才没有跟着入城送死,减少了过半的损失。看来情况有变,庄王,会不会是江书婉,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毕竟她生下了凤秦太子,所以才……”

轩辕无邪摆摆手,摇头道:“你不了解她,她绝不会背叛我,更不可能临时倒戈。她若是真有二心,必定会提前与我说清楚。骨肉相连,她若要顾念自己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怪她。就好似我明确告诉她,当日箭阵之下,江远道是我下令一并除去,为保东宸国,当时我甚至连她也想一并除去。她明明知道,也没有怨我。只因,自小相交,我们心中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就是捍卫我们的国家,一统天下,无论牺牲谁,都不能阻止我们的理想。所以,一定是其他环节出了问题。”他凝眉想一想,突然问道:“蓝毒,夜都那边可有消息?许是那边出了问题。”

蓝毒低首自袖中取出一封加急信件,沉声道:“有的,我刚才过来时,正逢十万火急送到,我一并截下给你送来了。”

轩辕无邪立时凝眉,他接过打开,快速扫过每一行字。看完的时候,他的手已是情不自禁捏紧,手中信件亦是被他揉得极皱极皱。深邃不见底的眼中,折射出决然而阴沉的眼光。

蓝毒的视线落在脸上尚有着一分苍白的清幽身上,片刻后才移开,只问道:“怎样?难道是北方出了问题?”

轩辕无邪冷笑,“是靖国公,他两天前就进兵夜都,协助凤翔控制了局面。他们还扣了我们的人,挖出书婉的内线,估计书婉定是收到了错误的情报,这才……好在我留了后手,还有一条内线他们并不知晓,要不我们此刻还被蒙在鼓里。”

清幽闻言,担忧道:“那书婉她,目的暴露,她岂不是很危险?要知道,身为凤秦国的皇贵妃,谋逆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是要丢了性命的。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救她!”语未毕,她已是冲出门口,意料之外的是,轩辕无邪并没有出手阻止,拦下她的却是一抹蓝色的身影。

“清幽,冷静点,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蓝毒眸中沉积着隐痛,缓声道:“清幽,你回来就好。如今哪里都不太平,你留下,我会好好看顾你的。”

转眸,他看向轩辕无邪,复又凝声,“庄王,如今我们在夜都、在东都均失利。皇甫昭定是要看着东都的动静才肯发兵的,想来这次是不会肯轻易出手了。如此一来,我们的计划全盘崩溃,又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只怕很长时间难以缓神。那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要不先将金玲玲自夜都召回?还是?”

轩辕无邪认同道:“你先去将金玲玲召回,看看夜都那边还剩下多少人马,尽数撤回来,重新整合。蓝毒,这阵子辛苦你了,你先去罢。至于今后,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应付。而且这一次……”他突然冷笑出声,目光犀利如剑,远远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似要刺穿它一般,字字道:“本王心中已有绝招,定教凤秦国从历史上消失,化为乌有!”

清幽目送着那湛蓝的身影消失在明艳的日色之中,她回眸望着轩辕无邪眸中正透出的决绝,心中惊到无以复加,脱口道:“无邪,你想要做什么?”

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如今他恢复了后世的记忆,该不会是想?

“呵呵。”他森森冷笑,那声音像伺机而动的猛兽一般,字字恨声道:“若是我早些恢复记忆,岂容他们欺凌到我头上?用后世的军事技术对付他们,想必绰绰有余。譬如,投石车,连弩火炮,哦,对了,还有火炮战舰,神风船……每一样都是至强无敌的。呵呵,区区凤秦铁骑,算得了什么?我定会一一踩平他们的疆土,教凤绝有来无回。”

她大惊,满心满肺里都扯出恐惧,一臂将欲离开的他生生拽回来,“你疯了么?既然我们恢复了后世的记忆,你还有什么看不穿的呢?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历史亦是不能改变的。东宸国积贫积弱,总有一天要分崩离析,长江后浪推前浪,亘古不变的道理,你究竟在执着些什么?”见他眸色益发深沉,她更急道:“无邪,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将后世的科技用到这里来。”

他回眸,语音中的冰冷刹那间掩去了阳光的温暖,“你在担心着什么?担心他么?担心凤绝?!你放心,我一定要他死!非但要他死!还要毁了他的国家。既然你发誓再不会爱上我,只爱他一人。我就要教他尝尝我所承受的痛苦,失去爱人,国家风雨飘摇的痛苦,我要他感同身受!我要杀了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我看你们怎样生生世世要如何再续前缘!”字字若九天玄冰,他微眯的双眼,漏出凛冽的杀机。

她额头有涔涔冷汗滑落,冰凉一滴,倏然滑落,只觉心都凉透了。

他虽用力甩开她,可她始终不放开,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急道:“无邪,我不会走,我留在这里陪你,永远都不走,好不好?你不要这样!你收手罢。你不能,不能灭了凤秦国。”

反手扼住她的手腕,他缓缓摇头,“太迟了,我意已决!”

她更急,顾不得手腕间的疼痛,“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收手?”

他回身,冷觑着她,“我要你,亲手杀了他,这样我就收手。你能做到吗?”

她愕然,怔怔间已是情不自禁地垂下双手,他亦是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

冷冷一笑,他拂袖离去。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月初十一,凤秦国成功阻止了东都政变,一直驻扎在城外对峙的左贤王,终得率兵进入东都城中。只是,至此左贤王一直告病,不再上朝。而左贤王妃则是留下一纸书信,称无德无贤胜任左贤王妃一职,自请废去王妃名号,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从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民间纷纷揣测,左贤王妃自大婚之夜起曾经失踪多时,也许所诞下的孩子并非左贤王亲生,这才无颜面对,只得黯然离去。也有人言,曾亲眼看见左贤王率重兵在山崖之下搜索,听说找的是一名女婴,日复一日,始终没有能够找到,左贤王因此渐渐灰心,一病不起。

更有人大胆猜测,这名女婴许是左贤王亲女,所以他才会这般疯狂地寻找。而人都知,左贤王曾与东宸国宁和公主、白莲教教主白清幽有过一段坎坷情缘,又有人见过白清幽曾经怀有着身孕,后诞下一女,那会不会就是他们的孩子……

秋冬将至,逐渐冷寂的寒风被愈演愈烈的流言染上一丝暖意,仿佛每一阵风过,都能听见遥遥被风吹来的关于左贤王的种种揣测与猜度。这样的猜测,无从证实,只是流传着,渐渐带了一分凄切同情之意,甚至将其与宁和公主跨越家国的爱情传为了一段佳话。

而人们,在这样的茶余饭后,听着动人的爱情故事,更多了一分向往和平。

十月末,靖国公率军横扫,势如秋风,凤秦国成功平乱夜都。吉吉草原亦是臣服,北方四郡根基稳固,至此凤秦国的江山稳若磐石,牢不可破。

相较,东宸国却在这样的光芒四射之下逐渐黯淡下去。甚至七庄城中的百姓已是成群陆续撤离。也许,在他们眼中,凤秦国拿下七庄城,占据九江以北所有疆土,已是指日可待。

民心涣散,江山动摇。

不安的情绪,甚至传至远在九江南边的南都之中。年幼的新帝轩辕若离在朝臣的众说纷纭中惶惶无措,只交代了一切都听庄王的嘱咐。

波澜四起中,始终沉着不变之人,唯有轩辕无邪。

……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二月末的时候,东宸国亦是这般沉寂了将近两个月。

凤秦国大军纠集,压境七庄城,战事一触即发。

这日,晨曦初现,霜雾满天,冷冽冬风刮过,漫山舞动着黄叶。

昨夜七庄城中来了一名神秘黑衣男子,轩辕无邪亲自接待,洽谈至很晚很晚,后又带着数百精兵与这名黑衣男子一同沿路上山。

这清山乃是七庄城境内紧挨着东都的一座孤山,风景秀丽,因着已是冬季,霜浓雾重,更添几分缥缈之意。

轩辕无邪派出几十名精兵在前开路,那黑衣男子亦是携数名随从在身边。清幽一路小心地尾随,跟着他们来到一处隐秘的山坳之中,看着他们在一处山洞之中反复进出。最后在山洞门前,支起一座石棚,垒砌的黄土及膝高,随着两支长香一左一右地插入黄土之中点燃,青烟缓缓缭绕起来,长长的帛条,滴血盟誓,碎成两半的青玉碗,更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色彩。

清幽心知定是轩辕无邪与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东宸国表面上看起来寂寂了一段时间,只有她清楚并不是这样的,这一定是轩辕无邪在争取时间,秘密进行着他下一个计划。

她十分心急,也不知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而他也总避着她,不让她知晓。

正在心神焦虑间,她突然瞥见那神秘黑衣男子身边一名随从装扮之人长相十分眼熟,细看之下,她美眸陡然圆睁,竟然是……

***

入夜后,漫天无星月,只有一片无尽的空茫。

一抹黑影轻身一跃,潜入一处客栈之中。轻轻推门,脚步轻飘如絮,在里面之人发现之前,黑影身手敏捷,已是将一柄青锋匕首凉凉贴在房中女子柔细的脖间。

“别动,我知道你这次跟着皇甫昭一起来七庄城,肯定是另有目的。只要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不会要你性命。”

夜渐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被挟持的女子正披衣端坐。面上丝毫没有惧色,只是缓缓转过脸来,瞧着面前的蒙面之人,眸中闪动着一点晶莹之色,开口时,声音已如青瓷落地般支离破碎,“清幽,是你么?”

清幽一怔,不想自己的身份已是被识破,旋即她伸手取下罩在身上的斗篷,轻轻抖了抖,掸去上面沾染的夜露,淡淡道:“兰元淇,想不到你还真是好眼力。”

兰元淇微微一笑,自发间取下一根银簪子一点一点将火芯拨亮,手势温柔而轻巧,烛光落在她逶迤的长发上,似闪耀着点点泪光的星芒。

“我没有好的眼力。只是我想,你来这里的目的,和我来这里的目的本就是一样。所以,我知道,只会是你。”她微笑着,执起身边一盏白玉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不经意间,尖长的指甲划过粼粼泛波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清幽当即明了,她微微惊愕,“难道说,你跟随皇甫昭来到这七庄城中,是因着有事要告诉我。而你知道,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找你,可是这样的?”

兰元淇缓缓点头。伸手抚了抚自己略显疲倦的面颊,她突然说起旁的事来,“清幽,你可知,前段时间,我竟然在柳雁城中见到了雪魅。她如今嫁了一名富裕的商贾,我见她衣着华丽,容光满京华,看起来很是幸福的样子。我与她略略说起往事,彼此都颇有感触。看起来,她应当过得很好,再没有从前的妒羡之心。”

雪魅,这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一个名字了,久到她早都快忘却。清幽望着兰元淇妩媚的神色,突然问道:“她过得很好,那你自己呢?”

兰元淇幽幽一笑,“我?已经不重要了。”

清幽一时不解她话中为何有此凄凉之语,只当她感怀际遇。时不待人,她开门见山道:“我要知道,皇甫昭与轩辕无邪之间又达成了什么协议,究竟在密谋着什么。”

兰元淇垂首,自贴身的里衣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映着烛光,依稀能见纸上似是工程之类的图,她叹息道:“我一直受控于皇甫昭,自从离开王爷身边,便在柳雁城中开起了画舫,明则接待往来之客,暗中却是为他传递消息,留意夜渠开凿之事的一举一动。”

将薄纸放入清幽手中,她突然凛了神色,示意清幽附耳过来。

清幽依言。

随着兰元淇在她耳边的低语,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终冷峻成撕裂了黑暗不见五指的夜色。

天,夜渠开凿背后竟然有着这样巨大的阴谋。若不是她寻到兰元淇,后果不堪设想……

也不知为何,兰元淇越说声音越低,当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好似抽尽全身最后一分力般。

清幽起身时,眸中满是感激之色。事不宜迟,她必须赶紧去通知凤绝,阻止轩辕无邪疯狂的举动。可跨出房门的时候,她略有不放心,回眸觑了一眼兰元淇苍白的脸色,皱眉问道:“我若走了,将来皇甫昭会不会发现是你……”她的话,立时止住。

只因,她瞧见,一缕鲜红正以怒放的姿态自兰元淇的唇角缓缓滑落。大惊之下,她这才注意到了一旁已然空置的茶杯,原来,方才兰元淇饮茶的时候,便已经服毒。

夜凉如水,此时吹在身上却仿若刀割般疼痛。

眼眶瞬间湿润,清幽颤声道:“你……这是……何苦?”

她只笑,“我的命……本就低贱如泥……皇甫昭为人阴狠……我早晚都是一个死,还不如这样死的干净。虽然王爷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可他曾经的出手相救,是我此生最美亦是最值得怀念的记忆……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很……高兴……”吃力地撑在桌边,她极力舒展着因痛楚而扭曲的容颜,“你快走,时间不多,今夜你一定要想办法出城……我不能做到的事,只希望你能完成……别让我……白白牺牲……”

“嗯!”清幽咬牙转身,推开门的瞬间,只觉屋外西风卷帘,横扫落叶。

极目望去,眼前皆是迷茫诡异的黑夜。

身后,逐渐无声。

伴随着眼角一滴晶莹滑落,她纵腾一跃,身形消失在墨黑的夜色之中。

***

七庄城门前。

清幽负手而立,一袭白衣,腰悬清绝剑,身背射日弓,直闯城门。

夜风越刮越劲,天上积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星光。随着一道身影如闪电般自城墙上跃下,掀起强劲的秋风簌簌直扑,蓝毒踏风期期而至。

本应是湛蓝的衣衫,此刻在暗夜润泽之下,呈现出别样的黑色。唯有他手中一支寒玉笛,雪亮的颜色,仿若雪后初晴般耀眼。他一臂横挡在她的身前,手腕一翻,玉笛已是指向她心口致命之处。

清幽纹丝不动,只淡淡问:“一定要这样么?”

他心中一滞,“我不能让你出城门。你别逼我出手。”

她淡然一笑,缓缓抽出一条白色丝带,动作娴雅地将射日弓牢牢绑在身上,缓缓自腰间抽出了清绝剑。

如今她受制于轩辕无邪,幽冥琵琶亦是被他扣下,绯腹毒蛇早就放生,唯有这一剑一弓。

她此去,途中艰险可想而知,她必须带上武器,哪怕明知射日弓赤金颜色过于耀眼,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无法藏身,哪怕明知如今守城之人是蓝毒,她也不得不闯。

心思转得极快,心中执念,她一定要将这重要消息送出,不能让兰元淇白白牺牲了。想到此际,清幽意随心动,气贯剑刃,一片白光随着剑意卷起,裂电般向蓝毒攻去。

蓝毒迅速避过,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见她剑光乍起,手中寒玉笛或挡或撩,将如丝剑气接下。数着过后,他不再躲避,冷喝一声,势如雷霆,夹着风暴之势,攻向清幽。眼下这般关键的时候,她唯有留在七庄城中才是最安全的,他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清幽暗叹一声,知他不会轻易放行。长剑回折,一力横扫,她劈开他凌霄天地间的攻势,踏空翻腾几周,随之身姿轻盈落地。

两人皆是顶尖高手,武功本就难分上下,一时间斗得是飞沙走石,群鸟飞离,转眼间已是过了百招。难分胜负,然东方已是隐隐有青白色露出,天边渐渐地亮了起来,好像有谁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粉色,其间似蕴着无数道雷电般的金光。

清幽知时间紧迫,若是天完全亮了,轩辕无邪闻讯赶来,她就再也走不了了。她深深吸一口气,剑气猛然迸发至最强点,长剑凌厉刺出,宛如旭日喷发,蓝毒看准了她已然心急,寻到空挡机会,蓝色身影在漫天剑影中掠过,堪堪一掌袭上她的肩头。

清幽并不躲避,她生生受下这一掌,顿时喉间喷出一股温热的鲜红,染上了他在日光下显出与天空同色的蓝衣之上,刹那间开出朵朵艳丽的红花。

蓝毒大惊,心中猛烈抽痛着,上前便想看看她的伤势。

他真不是有意伤她的,他以为她必定能躲开,也不知为什么她会反而迎上来……

就在他靠近的那一瞬,电光火石间,清幽猛然起剑,寒光乍闪,直飞天空,带着尖锐的啸声在空中划过一道青色弧线,直直割过蓝毒左臂。

“啪”地一声,寒玉笛堪堪落地,他紧紧捂住自己手臂,有鲜红的血不断地自他五指间渗出。

清幽的声音泠泠响起,虚无地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对不起,我无意伤你。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的挚友。”

蓝毒剧痛之下,真气紊乱。该死的!她的剑上竟然还有毒,眸中染上一分绝望之色,他的声音悲凉如弦月,“清幽,你不要走。有些事,真的不是你能够阻止的,你放弃罢,好不好?就当是……我求你了……”

她咬唇,无语,只遥遥望着天际。

太阳终于爬上来了,霎那间将霞光布满了半个天,似维护着这一轮金光灿烂的朝日。

“蓝毒,再见!”

金光与红霞交映生辉,一如她绝美的棕红长发,还有那熠熠生金辉的射日弓,一同远去,直至完全没入无边湛蓝的天空之中,直至消失殆尽。

只余一袭蓝衫,如三尺碧水,在城楼之下缓缓飞扬。

他静默立着,心,空洞得仿佛被蚕食过,再找不到丝毫跳动的感觉,唯有冷寂,唯有沉重。他终究无法阻止她,还是说,命运本就是无法阻止的,任凭你如何去努力。

他好担心,好害怕……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就像那天边谪仙般远去,再也不回来……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二月三十日,连日来,漫漫天空里一直是云山云海。像是有谁扯开了一大块灰布,将偌大的天空囫囵个儿全给遮起来了。无穷无尽的雪花,时而零零落落,时而飘飘洒洒,一直持续到五更,才算渐渐止住。

雪花簌簌声,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清幽本就极轻的脚步声。

她本想直奔东都城,不想却在半道之上瞧见了皇甫昭,看着他所去的方向,竟是东都南城门的九江边。她思忖着,这皇甫昭必定是另有重要之事,或者是想见什么人。

是以,她一路尾随着他,一直来到九江边这处偏僻无人的密林中。

昨夜下的雪并不大,亦很软,落地即化。地上没有积雪,处处是一片冬日萧凉的景象。密林之中,诡异的松枝无限伸展着,遮住了此时初升的阳光。

遥遥望去,唯有一柱深黄色的光线穿过树干,透过林间缝隙和繁密的针叶,落在一袭妖娆的背影之上。身量不矮,曲线玲珑有致,墨发及腰。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面容仿若严寒冬日乍然绽开一朵独特红梅,明耀了所有人眼。

清幽吸一口凉气,是她!

皇甫昭几步上前,没有赘言,只问道:“东西到手了么?”

姬玉蝶长方形若宝石般的双眸微微闪动,突然莞尔一笑道:“三皇子,你何必这么急。有些日子不见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问我的么?也不问问我最近是否过得好。我侍奉了你这么多年,三皇子你也不至于这么冷情罢。”

他轻轻皱眉,语中颇有打发之意,“眼看着,大计可成。事成之后,本殿下就接你回去,你还是本殿下的妃。”他顿一顿,语意放缓一分,也不再自称“本殿下”,柔声道:“我还待你像从前那样。”

像从前那样……

她的心如同重重地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无数道细碎的冰纹,无止境的延展下去,斑驳支离。伸手,自衣襟中取出一叠图纸,她轻轻放入他的手中,只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回到从前,你……以为还可以吗?”

他没有听清,眉眼间如笼寒霜,匆匆翻了翻手中的图,冷眉这才稍稍舒缓,抬眸冷觑了她一眼,随意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复又瞧了瞧她的衣着打扮,他突然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穿这么少?小心着凉。”

她微微怔愣,片刻后神色已是恢复如初,轻轻摇一摇头,“我不冷。”双手负在身后,她轻轻地揉搓着,只觉指尖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没有任何温度。她怎会不冷?她的人连同她的心,早就冻得麻木了。

皇甫昭将手中的图折好收起,语中难掩兴奋道:“本殿下谋划了这么久,总算要守得云开了。这一次,凤秦国必然要瓦解,而我新罗国亦能强大,占一席之地……”

“是么?未必罢!”语未毕,不远处松树后有一抹高俊的身影缓缓步出。

深刻若刀凿的五官,飞逸的剑眉,浑身充满了男儿的豪气。一袭窄袖黑袍,领边、袖口滚了狐绒,他的头发结着繁复的样式,缀以狐貂作装饰,一截发梢垂荡在胸前,系着金色的缎带,正在寒风中轻轻飘荡。

只是这样冷厉的气势,也难掩他眼底一抹黑青,以及他薄唇的苍白。

清幽的心,随着他的出现,深深纠起来。上次与凤绝一别,又是好多时日,他的气色看起来更差了些,本是一双黑曜石般熠熠生辉的眸子,如今也添上了抹不去的哀伤。是因为小溪么?尽管此时他极力借着冷冽维持着冷静,掩饰着他内心底处的痛,可她依旧能看得出来,他的心底,从没有停止过悲鸣。

皇甫昭因着凤绝的突然出现,高大的身躯僵了僵,他微眯了双眼,凌厉扫向姬玉蝶,薄怒道:“你出卖我?!”

姬玉蝶缓缓后退一步,只以冷漠的眼神远远看着他,并不说话。

凤绝摇头道:“并不是她出卖我。是你,太小瞧我了,皇甫昭。”顿一顿,他深邃的眸底划过冰冷之意,“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么?你先是指使兰元淇蓄意接近我,想要取我性命,还想从我手上获得军事机密。此计不成,你又企图在夜渠之中散播瘟疫,残害我凤秦无辜百姓,幸好被我及时发现阻止。皇甫昭,你一直暗中与轩辕无邪合作,真以为我一点都不知晓么?除了瘟疫之事,我还曾在夜都之中洛云惜比武招亲的擂台之上见过你,想来你那时便在打探我凤秦国北方的政局情况,思量着如何动摇。后来你又与轩辕无邪一同利诱祁奕,让他陪着你们演了一出好戏,令靖国公因着丧女之痛对我心生不满,最终兵反。你们倒是聪明,懂得利用和放大我们凤秦国内部新旧贵族间的矛盾,造成北方局势混乱,进而拖累我们。后来,你又想借修渠一事假意投靠我凤秦国,实则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令轩辕无邪与我们合作共灭紫竹国的谋略看起来更多几分可信。皇甫昭,我说的每一桩,可有错?”

皇甫昭冷笑几声,眸中透出几分锐色,连连击掌,只是那赞叹声冷冷的,丝毫没有温度,“不愧是左贤王,分析得真好。”顿一顿,他字字如冰珠般吐出,“上次算你们凤秦国命大,躲过一劫。不过即便这样又如何?”

晃了晃手中的图纸,皇甫昭目光淡淡从姬玉蝶面上刮过,“本殿下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刚才本殿下看了看,这城里城外的军事部署的确是真的。更何况,姬玉蝶办事一向没让本殿下失望过。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转眸,他瞧了瞧她,冷道:“定是你出门时不小心,被他发觉了。看在你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份上,这次就功过相抵了。本殿下也不与你计较。”

姬玉蝶轻轻一嗤,不置可否。唯有如烟眉宇间隐隐透出迷茫与仇恨。

凤绝扬眉,冷笑道:“图自然是真的,否然你方才拿到手时便应戒备了。只是,你有那个命拿走么?”说罢,他自腰间缓缓抽出清绝剑。那样的动作,十分轻柔,十分缓慢,像是一名最优秀的正等待着捕捉猎物的猎人,不急不缓,优雅从容。

凌厉一剑劈下时,只见光华纷错,龙吟不绝,剑光如同腾蛟舞凤,裂空破风。

这一刻,四周的风都好像突然凝固,只有这满天飞舞的杀气盈盈腾腾。

凤绝的剑法,有着绝佳的姿势与力度。本是可以一举击退皇甫昭。不想待到剑气接近时,皇甫昭好似整个人凝立在原地,他不曾挪动半分,亦不躲闪,平静地教人反而心生疑惑。

下一瞬间,他好似一整面玻璃墙般轰然倒塌,碎成一片又一片,落了满地。再下一刻,他已是现身凤绝身后,长剑直朝凤绝身后刺去,眼看着皇甫昭如惊涛怒卷的一剑将要刺中凤绝。

“小心!”清幽惊喊出声的同时身绽春雷,纵身扑上,长剑堪堪挡住皇甫昭刺向凤绝的必杀一剑,但皇甫昭强大的内力已然透过锋刃,使得凤绝身背一麻,向前跌冲了一步。

凤绝听得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不由一怔,竟是清幽,她怎会来了?伸手,他悄悄拭去唇边溢出的一缕鲜红。他不想,让她见到自己如此狼狈,更不想让她知晓,如今自己的内力已是只剩下四成不到。

皇甫昭眸露得意,道:“左贤王武功独步天下,本殿下还未曾领教过。今日一试,不过尔尔嘛。也对,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左贤王你这天下第一,如今也该禅让了。”言罢,他又是轻身一纵,身形顿时消失在密林之中,复又现身,手执长剑横扫。

清幽被他逼退两步,凝眉寒声道:“移形换影之术,江湖中早就绝迹,我只见黑蝶使过,你怎么也会,难道是黑蝶教你不成?!”咬牙,她恍然,“圣教之事,果然是你参与其中,让黑蝶帮你制成圣药,残害天下百姓。还有托雅真神现身,那愚弄百姓的‘雪纺’布料,都是你的杰作。皇甫昭,万万人的性命,你行此阴毒之事,就不怕遭天谴报应么?就不怕日后那么多冤魂向你索命么?”

皇甫昭“哈哈”大笑起来,“索命?!谁要索命尽管前来,即便是阎王亲自出马,我也教他有去无回。谁也不能阻挡本殿下的前途大业!”顿一顿,他继续,“连天都助我,你们想不到吧,一次机缘巧合我救了奄奄一息的黑蝶。她感激我救命之恩,倒是帮了我不少!”

长剑凌空一劈,凤绝冷喝:“少废话,纳命来!”

清幽亦是挑剑迎上,因着皇甫昭能使出移形换影,身形飘忽不定,攻击无处不在。她缓缓向后靠去,直至贴上凤绝挺直的背脊之上,牢牢护住他的背心。这样,无论皇甫昭从哪个角度攻来,他们都能防住。彼此身体相触的那一刻,她只觉有暖流自心底侃侃流过,能与他再次并肩,这样的感觉,是如此幸福。

霎时,皇甫昭自暗处现身,兵器再度在空中相撞。

凤绝与清幽配合极佳,两人手中的剑挥舞自如。双剑合一,共同刺出时,清幽感到一股强劲的内力,迅速窜入自己的经脉之中,顿时令她舒坦无比,而凤绝亦是感觉到从清幽剑中传来的一股至正至醇的内力,让他整个人飘然平和,内息刹那运行顺畅。

如此强烈的感觉,这就是清绝剑双剑合一的魅力所在么?

他们脑中灵光闪过,眼神交汇中,已是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运势递出手中两剑,剑刃相击时,“锵”声响起,凌空横扫一圈。强劲的剑气连连直上,逼得皇甫昭气场不稳,再也使不出移形换影之术。

凤绝与清幽相视一笑,他们动作默契,每攻向皇甫昭一招便身形穿梭转移,令清绝剑彼此相击,此举不但卸去皇甫昭强大的内力,还使得挥向皇甫昭的剑气光芒暴增。第一次,他们将清绝剑的交融发挥到了极致。

一时间,皇甫昭感到招架不住,慢慢向后退去。他凛了神色,虽然他跟黑蝶学了不少,内力也大涨,可毕竟面前是两名高手联合,而他要的图已然到手,何必在此与他们耗费时间。想到这,他凝神使出最后的内力,身形一闪,再次使出移形换影之术,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清幽与凤绝一时未料到他会突然逃脱,心呼不好。

然此时,苍茫日光下,寒风阵阵,迷蒙薄雾里,有一抹艳丽的身影掷出手中的短剑,那力道不偏不倚。只闻得一声闷哼,皇甫昭再也无法藏身,自半空中直直跌落坠地。

短剑不过一尺来长,剑尖正出他心口一寸,银亮一点上缓缓滴下点点殷红的血珠。他的双膝,缓缓跪地,剧痛之下,不能自持。转眸望向姬玉蝶,眸中有着不可置信,喷出一口鲜血,他艰难问道:“为……什么……”

清幽与凤绝不想会有此变故,对视一眼,皆是愣愣瞧着。

“为什么?”姬玉蝶怔怔望着皇甫昭胸口缓缓溢出的鲜血,美艳的红唇中反复嚼着这三个字。

似是在问他,也似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凄然一笑,面上流转过残忍与艳丽糅合的色彩,逼近一步,缓缓道:“为什么?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三皇子,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么?”

姬玉蝶静一静神,麦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更显冷艳,一双若长方形宝石般的丹凤眸幽幽瞧着他。

见他神情痛楚,面容苍白,已是说不出话来,她冷笑,继续道:“我想,你可能早就忘了吧,我们相识已有五年四个月零三天。想那时,我只是你府中的一名喂马婢女。有一天,你与其他皇子比赛马,你自己的马因着受了腿伤,不能奔跑。你瞧见了我精心喂养的马儿,亦是瞧见了我。那一天,你用我照料的马儿赢得了第一,亦是那一晚,你在马厩旁我简陋的屋中……要了我。”

淡淡一笑,她仿佛沉浸到了回忆的尘埃轻烟之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她还没有遇到江书婉……也没有加入白莲教,她一心只想做他的侍妾,她身份低微,喂马的婢女罢了,低贱的工作,甚至连洗衣的婢女都不如,连她们都可以任意欺凌她、践踏她。其实,她也有自己美好的梦想,也是……喜欢着他的……哪怕只是侍妾,她也甘之如饴。

深深吸一口,她眉际逐渐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不过一晚而已,你就将我忘得彻彻底底……后来,我有了你的孩子。”说到这里,她似突然发狂,上前一步,紧紧揪住他的衣领,恨声道:“你知道她们是怎样对我的么?你的姬妾们,是怎样对我的么?她们嘲笑我便罢了,竟然用棍子活生生地将孩子从我的身体中打落。你知道,你知道那样骨肉分离的感觉么?不,你不会知道的。你心中只有阴谋,还能装的下别的什么?”

血色自皇甫昭英俊深刻的面上缓缓褪去,他艰难道:“那次,你就有了孩子么?我……并不知道……”

她陡然松开了他,后退几步,冷冷望着他,“你无需知道,她们将流产出血不止的我丢弃在山中,若不是二皇子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可你呢,却在想起我是谁后,转手便将我送与二皇子,原来,我在你心中,不过是一个用过即可丢的妓女罢了。”

惘然失色,姬玉蝶似是沉浸入无限的苦楚之中,难以自拔,“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也被你硬生生打掉。你以为那是你皇兄的孩子么?在你终于除去他的时候,顺便将他的孽种一并除掉?你可知,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碰过我,所以,那是你的孩子……”她突然顿了顿,似是说不下去一般,唇齿间剧烈颤抖着,不甚竟是将下唇咬破,殷红的血汩汩流下,“如果说前两个孩子,你都可以推脱说你不知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你纳我为侍妾后,依然不要我的孩子。我们的第三个孩子……总是你亲赐一碗红花罢……呵呵,是我的身份太低贱么?我只是一名喂马的婢女,所以不配为你生孩子么?你可知?那时起我就存了杀你之心。你想不到吧,我处处顺着你,百般讨好你,甚至为你分忧,为你出谋划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达成,你没有想到罢,其实我早就投靠了东宸国,投靠了白莲教!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全都是为了今天!”

她似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干,整个人跌倒在地,唇边挂着一缕凄然的笑。

皇甫昭眉心剧烈一颤,像是将要熄灭的火苗。望着她那如山际来烟般的清冷风骨,他向她伸出手来,“玉蝶……”

那样的呼唤,一如每次在枕边缠绵时,他的轻唤。她本就脆弱的神经,此刻狠狠颤动着,竟是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

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伸手吃力地拥抱住她,极力舒展因痛楚而扭曲的容颜,“我不是……嫌你出身卑贱,我母妃亦是奉花宫女,所以……我今日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来的……我不想要孩子……是因……新罗国弱……若是有朝一日亡国……又何苦多一个牵挂……”

她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我只想问,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问完之后,她突然深深后悔了,自嘲一笑道:“就当我没问罢,你若是对我有情,又怎会再次将我送与旁人……”

他轻轻伸手,指尖那样冷,丝毫没有素日的温暖,“别哭……你若哭了就不配做我皇甫昭的女人了。人之将死,我不想骗你……我一生只知追求皇权势力……从未用心去爱过任何人……想不到……最后竟是你亲手杀了我……”

她抬眸,认真地喊了他的名字,字字道:“皇甫昭!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么?告诉你,其实你也不过是落了轩辕无邪的圈套罢了。你没有想到吧,我蛰伏在你的身边,早就成为了轩辕无邪的一颗棋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告诉你错误的情报,再将你诱出杀之。这次你从七庄城回来,轩辕无邪已存了杀你之心。夜渠那边已然部署好,新罗国亦是发兵在路上,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轩辕无邪只要除去你这个绊脚石,再让人假扮你指挥军队即可,这样才能更好地控制局面……”

有惊愕在皇甫昭渐渐涣散的瞳孔中闪过,旋即归为平静,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抹看彻生死的淡然,他轻轻地、轻轻地靠上她的肩膀,仿佛很倦很倦,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现在这样……也好,这么些年……我……也真的累了……是该休息……”

姬玉蝶突然紧紧拥住他,心中痛楚难当,清亮的泪自目中坠落,没入他的肌肤之中,颤抖着,她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必须杀了你……因为我又有了你的孩子……可你断断不会相信我和左贤王之间的清白……我不能再保不住自己第四个孩子……所以……”

他的头,缓缓从她肩头滑落,慢慢坠入她的臂弯之中。悄无声息地停泊着,再无一缕气息。

风,一点一点地吹过。

清冷的日光透过密密的树林漏下,照在草地之上清冷的小花之上,素白芬芳,也不知是晨曦的露珠尚未褪去,还是姬玉蝶颊边滚落的泪珠沾染其上,此时正折射出点点晶莹四射的光芒,格外凄美。

凤绝与清幽滞滞凝立着,望着眼前一幕,不觉亦是感染了些许悲伤的情绪。

良久……

姬玉蝶缓缓起身,她将皇甫昭之前放入袖中的图纸取出,轻轻撕裂,撕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一扬手,仿若轻盈的雪花纷纷落下,又好似素白的祭奠。

再抬首时,她望向清幽与凤绝,安静含泪微笑着,那笑似绽放在初秋的第一朵新菊,娇柔明艳。时隔五年之久,她如今终于可以独自一人拥有他了,还有他的孩子。

眼前仿佛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夏日。

他的府邸之中,雷雨过后,满院子的树叶被雨水洗过,绿的能沁出水来。他只以一指挑起她尖细的下巴,戏谑道:“人都道,肤白遮丑三分,水眸动人七分。想不到,你麦色肌肤,丹凤眼狭长,竟也能如此冷然美艳……当真是个,少见的美人。”

春风一度,情动不过一夜。

一切,却再也回不去了。

姬玉蝶轻轻开口,“左贤王,教主,我没有带走王府之中或是教中的一分一毫。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凤绝看着她的眸色添了一分沉重,他突然明白了,其实姬玉蝶是故意留下破绽,让自己一路跟随而来的。也许,她早就准备好了在自己与皇甫昭缠斗的时候,伺机亲手杀了他。

扬一扬手,他示意她离去。皇甫昭已死,新罗国再不足可惧,他也没有必要为难一个弱女子。

姬玉蝶礼节性的福一福身,她俯身,抱起皇甫昭渐趋冰凉的身子,一步一步朝江边而去。

背影,有着近乎虚脱的颓丧,整个人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无力而茫然……

“她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烈性女子。我想,她一定是极想极想拥有一个他的孩子,才会这样做的。”清幽轻叹一声,感慨道。

凤绝本是平缓的神情,在听到“孩子”二字时,俊颜霎时惨白。突然,他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猛烈地咳嗽着,紧紧捂住薄唇的五指间,有汹涌的血不断溢出。

清幽见他不对劲,一臂将他遮挡的手拉下。当见到他满手的鲜红时,只觉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刀从心间狠狠划过,再望向他苍白的俊颜,泛青的唇角,鲜血正汩汩溢出。

她连忙伸手去擦拭,不想却越拭越多,鲜红染红了她的衣袖,渗入腕间,一直向深处滑淌,黏黏腻腻的,像是一条蜿蜒的小蛇,带着无尽的恐惧向里钻去。

“要不要,找御医?饮些驱寒的汤药?”她用力扶住他,焦急地问道。

他颔首,艰难开口,“去东城门外,如今我扎营在那里。”

她连连点头,携他一路施展轻功来到东城门外扎营的主帐之中。

随行御医,忙进忙出,端来清水给凤绝擦拭,又端来汤药,还有小厮备下一袭干净的衣衫给他换过。几名主将、副将都在帐中,为了不动摇军心,凤绝只是淡淡解释自己方才与皇甫昭决斗,受了些许内伤,并没有大碍。

待到一切收置妥当,已是黄昏时分。

凤绝坐于主帐之中,屏息凝神,他调息片刻,轻运内力时,方发现经过方才一战,自己又咳了不少血,而他的内力已然只余两成。

抬眸,望着始终站在帐门口,正一脸担忧的清幽,他柔声问道:“惜惜,你今日怎会出现在城南?”

看着他苍白如棉纸的脸庞,再找不到一丝鲜红,清幽拼命忍住心底四处泛滥的泪水,她不想因着自己难过,再加重他心中的负担,她勉力道:“我其实是跟踪皇甫昭而来。对了!”她自胸口取出几张薄纸交至凤绝手中,凝声道:“绝,你赶紧派人。夜渠开凿之事,除了是皇甫昭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以外,其实还有着更大更深的阴谋。图上,你瞧那是一处坝口,有蓄水功能,看起来似乎能防止旱季的时候缺水。”

纤长的手指一指,她皱眉,“可是你看,只消将这里堵上,再将坝口炸开,所有积蓄的水都会拥入夜渠之中……”

“等于放水淹没了整个夜都,是这样么?”凤绝顿时明白,他紧紧攥住手中的薄纸,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半响才道:“真是好歹毒的心思。不过,我估摸着此事轩辕无邪没有这么快能动作。此时放水淹了夜都,于他来说,不是最好的时机。我马上就派夜寒和日焰去处理此事,必不会让他得逞。”

清幽颔首,其实她心中亦是清清楚楚,轩辕无邪自是要等到收复东都,再让皇甫昭的人马占据柳雁城,等到这个绝佳的时候,他再一举炸毁大坝,淹没整个夜都,让凤秦前无去处,后无退路,此时他再来个瓮中捉鳖,将他们一网打尽。她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后世的建坝原理,残害这么多无辜的人。

此时,天色渐暗,冬日惨淡的月光从蒙了纱的军帐顶上碎碎漏进,丝丝缕缕都抚上他英挺的脸颊,愈加照的他面孔单薄如纸,有一种冰凉的气息将他笼罩着。

她再也止不住心底无处不在的悲伤,扑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她知道,方才看他与皇甫昭一战时她就知道,他的武功已经在缓慢消失。而且,他的时日无多了。

她的泪滚滚而落,炙烫的温度,亦是烫痛了他的心。

伸出一臂,他很想紧紧拥住她,可终是停滞在了半空,声音中有着难言的痛,“惜惜,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三天三夜,我在崖底找了她整整三天三夜,几乎翻遍了每一处角落,都没能找到……都是我不好……是我无能……你那样伤心,一定恨我罢!”

“不,这不是你的错……”她拼命摇着头,“我不哭……”

失去小溪,她痛不欲生,可如今她更不愿见他如此痛苦,如此自责。所以,她拼命地去擦拭着泪水,可泪水愈来愈多,总也擦不完。

他颓丧地摇头,冰冷的手颤抖着抚过她的面颊,“怎会不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昔日……招惹洛云惜,又何至于此……所以,这全都是我的错!”

突然,他腾地站起身来,一迭冲向帐门口,任帐外无尽的寒风扑来,将他身子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冷彻成冰。眼神如痴如狂,他大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苍天,你惩罚我一人就够了,为什么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为什么!!!”

清幽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样子,她扑上前去,直直地将他拽了回来,自身后紧紧拥住他冰凉冰凉的身子,想以自己周身的温暖去润着他。只可惜,他身底的寒凉之意,像是一个无尽的黑洞般,非但不能温暖,反而将她身体之中仅存的余热,一点一点地抽尽。

他欲挣脱,她却紧紧抱着,凄声道:“绝,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小溪的事,你已经尽力了,我们再生,我们再生,你喜欢孩子,我们再要一个……求你别这样……”

他燥乱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回转身的时候,清幽温热的唇已然重重堵上他轮廓分明的薄唇。他的衣襟上依旧是淡淡的男子气息,他的双臂永远是这般修长有力,仿佛不管外面风有多紧、天有多冷,都是她最深最深的依恋。

清幽感受着他唇齿间的气息,清楚地知晓自己置身他的怀中,无比心安,缓缓闭上双眸,耳畔听着他灼热的喘息声,喃喃低唤着,“绝……”

“嗯。”他应声。

她按住他正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拉着他探入自己的衣襟之中,又唤了声,“绝……要我……”

指尖肌肤的柔细令他有着些许不真实感,而身底处寒毒正侵蚀着五脏六腑。他的面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痛楚,怕她发觉,他只得俯首,将头埋入她的颈间,嗅着她的馨香。

“绝,让我给你留后……求你……”她有些羞涩,却仍是褪去自己的衣衫。

他愣住,许久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眼前一阵模糊。

悲喜交集,一股既甜蜜又辛酸的感觉在他心头散开,又溢向全身。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夹杂着强烈的苦痛,如巨浪涛天,强烈地撞击着他,几乎无法承受。她对他的爱,分毫不会比自己少,亦是那样地强烈。

抬首间,只见她星眸微睁,双唇娇艳,面颊还有着一抹绯红,每一种风情都是他所深深眷恋着的。低吟一声,他用力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帐外是无边的黑夜漫下,唯有帐中一点红烛正温暖地点燃着。

这一夜,他似是格外贪恋她,可最后他却骤然撤出,没有将灼热的种子留在她的体内。

她清晰感受到,睁开似水双眸,掩不住其中沉痛之色,僵硬问道,“绝……为什么……”

他平复着自己微喘的气息,亲吻着她因着****而殷红的脸颊,低低道:“惜惜,我是将死之人,何苦再要个孩子拖累于你……若是没有孩子,五年也好,十年也罢,总有一****不会再痛得那样深,可若是有了牵挂……小溪的事,让我清楚地知道,是我无缘无福有子嗣。所以,我不愿再拖累于你……”

她双手托起他英挺的下颚,眸中晶莹大颗大颗地滚落,深深望入他的眼底,凄然道:“绝,你听我说。轩辕无邪他已经彻底疯狂了。我不想瞒你,也就这一两日,他会向东都发起总进攻。他……再不是以前了,如今他手中有着火力极猛的火炮,还有你从未见过的投石车,还有能同时发射十支远程箭的连弩,甚至连甲胄,战车他都改良过,用了精钢加固,其稳牢程度远胜于生铁。你信我,如今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她话音落下时。帐外的狂风正刮过旷野,发出隐约的尖啸,一如地狱中的幽灵,在暗夜中肆意咆哮着,预兆着即将发生的惨烈战事。

吻着他的额发,清幽又道:“你赶紧通知凤翔,守住夜渠,撤回夜都罢。我们,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或者是那四季如春的寒霜部落。我日日守着你,好不好?绝……”声音愈加低微,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哀求道:“求你了,哪怕没有天长地久,没有未来,让我陪着你好么?哪怕几天都好……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他轻轻摇头,只道:“我凤秦子民,生于马背之上,以天为帐,以地为床,祖辈世世代代都想入主中原,雄霸一方,怎能……”

此时,天似亮了。

帐外透入第一缕晨曦,将他的身形笼在其中。清幽望去,只觉他此刻的面容,有如朝阳般明朗,充满了豪气。

是了,他是那样铁骨铮铮的男儿,又岂会于阵前轻易退缩。

突然,凤绝屏息凝神。

远处,似是鸣起了金鼓之声。细听之下,已是能感觉到马蹄声如奔雷袭卷,来人不在少数,还伴随着战车轰隆隆碾过黄沙尘土的声音滚滚而来。

他连忙披衣起身。

清幽亦是心中一沉。轩辕无邪提前起兵,许是因着自己逃离的缘故,轩辕无邪害怕会夜长梦多,这才赶紧突袭。她匆匆穿戴好,背起射日弓,系上金羽箭。仍是不死心,她又劝道:“绝,我们撤离罢,你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他凝望她片刻,字字郑重道:“惜惜,你听见了这金鼓之声吗?战争已然开始,我们已经无法撤退,即便轩辕无邪有着十成必胜的把握,而我又怎能抛弃自己的十万亲兵于不顾,独自离开?他们个个都是跟随着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是我的骨,我的血,我又怎能轻易背离他们?”

他振臂一挥,撩开军帐幕帘,金色的朝阳并着冬日寒冷的风一同扑来。

营寨之中,号角声连连,所有的士兵都开始紧急纠集,进入备战状态。

凤绝望着面前一名名意气风发的将士,望着他们面上长年被风沙侵染的深纹,眼前恍惚出现了从前一同征南闯北的景象。凌乱的战场之上,战马嘶鸣,带着血腥味的烈风扑面而来,刀刃砍下时,有温热的血液溅起,染红了半边天。塞外的夜,是深沉的黑,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连星光都变得惨淡。

他怎能忘记,自己生来的使命,就是纵横沙场!

深深吸一口气,他转眸,望着清幽,眸中坚定之意任凭谁都无法改变,一字一字,声音如巨石投入湖中,每一下都砸在她的心间。

“男儿自当在沙场之上,流尽自己的每一滴热血!”

“呀”地一声长啸响起,荒凉的原野上空,似有孤雁掠过天空,独自悲鸣着。

心中有绝望蔓延,她却向他嫣然一笑。唇边梨窝隐现,宛如海棠花瓣上的露珠,清澈晶莹,向着朝阳,她微笑道,“那好,天涯海角,不论是战场还是地狱,我都会陪着你!”

背紧射日弓,她正欲跟上他的脚步。不想,胸前突然酸软一下,她睁圆了双眸,不敢相信他竟是向自己射出了“夜隐”银针。下一刻,她只觉脑中混沌一片,再没有意识……

凤绝伸出双臂,将她软软倒下的身子,稳稳接在了怀中,凝望着她美丽的睡容片刻。终沉声吩咐道:“来人!将她送回给轩辕无邪!”

……

***

东宸国永庆三年。

凤秦国万和九年。

正月初一,晴冷,大风。

凤翔明黄色龙袍加身,头上斜插着瓒珠,有内侍正弯腰替他束上九孔白玉革带。他望向镜中自己,玉面生威,只是掩不住眉宇间一点轻愁。微微仰头,他替自己系好颔下明黄色的缨带。

身后,左兼大步直闯殿中,也顾不上君臣礼仪,急声道:“皇上,情况不好了。”

凤翔转身,神色平静如水,只道一字,“说!”

左兼急道:“方才左贤王派人入宫急报,此战凶多吉少,请皇上赶紧撤出东都,回夜都后再从长计议。”

“那他自己呢?”凤翔微愣。想不到,局势突然转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轩辕无邪,还真是有能耐。

左兼一脸沉重:“皇上,左贤王如今已是进退不得。他能拖上多久便是多久。他上请皇上赶紧撤离,不要再耽误了。”

凤翔“嗯”了一声,略略思忖,旋即凝声道,“左兼,你命人打开除了东门以外所有的城门,放不愿留下的百姓离去。还有文武百官也一同撤离,再命隋国公的亲卫与南北西三个城门维持秩序,务必不要引起混乱与恐慌。还有……”

语一滞,他突然上前握紧左兼因着岁月而略显粗糙的手,郑重道:“朕带一万锦卫去东门协助皇弟突围。太子便交与你照看,若是有个万一……太子年幼……还望爱卿能从旁辅佐一二。”

协助突然,必是凶多吉少。皇上此话无疑是临终托孤。左兼闻言,顿觉喉间涩哑,干涸的眼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道:“承蒙皇上如此信任。只是,前线战况凶险,还请皇上三思,保重龙体乃是国本……”

凤翔随手取过金甲,披上的瞬间,已是带着雷霆之势向外走去。

只留下冷硬决然的话语,在奢华的大殿之中悾悾回荡着。

“朕意已决,岂能置兄弟于危险中不顾!”

……

***

好亮,好刺眼!

清幽辗转醒过来,她缓缓睁开双眸,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猛烈的光线。此时,冬阳照在一片绵延的青色琉璃瓦之上,正反射着幽幽的光芒。正是这样眩目的光芒,令她几乎睁不开眼。

冰冷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你也该醒了,不然,岂非错过了好戏?!”

熟悉的语调,是轩辕无邪!

清幽一惊,猛然坐起身。眼前,明媚的阳光将轩辕无邪的眼神映得幽幽闪闪。

她环顾四周,回想起此前自己被凤绝点穴送离。可这里,怎会是东都城楼?再看天色,已近傍晚,一整日都过去了。

难道说……

千年来的纠缠入骨,摆脱不了的万丈深渊,他眼中那抹狠绝的幽光,她瞧得清清楚楚。

耳畔,是数万人正发声呐喊,狂风卷着杀伐声、惨呼声、金鼓声迎面扑上城楼。她猛然起身,冲至城墙边,向下张望。

那一刻,清幽狠狠怔住了。

这世界,已然被宰割得七零八落,到处都在燃烧着。

只见东城门底下一片焦黑,火炮,投石机肆虐的痕迹随处可见,处处皆是一片惨淡的景象。整个东都已然面目全非,笼罩在一片阴沉之下。

漫漫硝烟撒落下来,空气中充满着一股焦糊味。

看来,轩辕无邪已是用投石车、火炮摧毁了凤秦军队本是坚不可摧的城防。

而现在俨然是最后的短兵相接。她慌忙又跑向城楼的另一侧往城里瞧去,只见大街之上寥寥几人正背着包袱匆忙离开,空廖的城中,竟无一兵一卒守卫巡逻。

她复又跑回方才自己所站的位置,神色焦急地向下瞧去,目光撕破重重刀光剑影,她立即就寻找到了那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黑色身影。

狂肆杀气到处弥漫着,东宸国士兵发喊前冲,凤秦国士兵虽是训练有素,盾牌手掩护着骑兵,可也抵不住东宸国十弩连弓的强烈攻势。一批又一批的凤秦国士兵纷纷倒下,渐渐连阵法都乱成一团。而东宸国的数万精兵,在这番杀伐之下,气势上又盛了几分,此刻正疯狂厮杀着。清幽即便再不懂战事,也能看出凤绝的亲兵已是溃不成军。

而他,正孤身一人在千军万马之中奋战着。左冲右突,他手中的长剑,不多时便饮了数百名东宸国士兵的鲜血。纵身一跃,他高俊的身形卷起一道黑色风暴,直扑向东宸国的先锋将领。

青峰划过处,血红飞扬三尺。

只是号角长鸣之下,东宸国的士兵有如潮水般向凤绝拼命涌去,铁蹄狂踏,踏过前面倒下之人的尸首,一次次攻向他。只因,庄王有令,杀得凤绝者,封万户侯,赏黄金万两。巨大的利益驱使下,勇者前仆后继,永无止息。

清幽看着,只觉冷汗涔涔落下,浸透了她整个后背,黏腻在身上,被风一吹,直冷得瑟瑟发抖。

眼前到处是士兵淌满鲜血的脸孔,硝烟弥漫了整个天空。也不知是因着临近黄昏,还是因这鲜血融进了天空。此时连天空也变成了红色的,连同那一轮红日,也在血红的光轮中颤动着。

轩辕无邪走近她身边,修长的手指撩起她耳边一缕棕红长发,绕在指间把玩着。他突然道:“凤翔还真是有一套本事,短短时间内,竟能令城中要员全数撤离。”他朝身后望一望空萧的大街,嗤道:“如今能走的百姓也都出城了,只留下一座空城给我。不过无妨,这仗,我赢定了!”

清幽陡然转身,紧紧拽住他金袍袖口,哀求道:“无邪,这不公平!你不能这样做,不能用不属于这里的武器来赢得战争!你心中清楚的,东宸国气数已尽,总有一日会亡国的。你这么做,会改写历史的!你收手罢!收手罢!好么?!求你放弃罢!”

“清幽!”他怒喝,指节格格作响。眸底顿时血红一片,有着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他伸手狠狠捏住她的下颚,“你不是说你会留下来吗?可你还是逃跑了,不是么?你去给他通风报信了,不是么?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为什么要收手!”

下颌有将被捏碎的裂痛,她仿佛能听到自己骨骼裂开的声音。并不死心,她艰难开口,“无邪,你究竟想怎样?难道你想一统天下吗?那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他恨声道:“我想怎样?我又能怎样?我定要杀了凤绝,灭了他的十万亲兵。让他亲眼看着,我是如何践踏他!践踏他的尊严!”

她用力挣脱他的钳制,连连咳嗽几声,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哑声道:“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放过他?”

他冷笑,“放过他?那不可能。若要我停止进攻,停止杀戮。除非,你亲手杀了他。”说完之后,他似是自嘲般的轻哼,“杀了他,你怎可能做到?你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他。所以今日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样杀了你的心上人,怎样扫平他的十万亲兵,一个也不留。他纵横沙场一辈子,必定视自己的亲兵为生命,我就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珍爱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失去!和我一样,一无所有!”

清幽面色惨白,焦虑的目光突然扫到一支冷箭正朝凤绝射去。她惊呼出声,只可惜离得太远,无法相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避之不及,一任冷箭没入他的右臂之中。

其余士兵见他受伤,更如同疯了一般,人人都怒吼着拼杀上来。

凤绝身腾半空,换过左手持剑的同时,硬生生地将剑自右臂之中拔出,伴随着鲜血喷涌而出,但见白色腰带在空中一闪,他在腾空翻腾的时候已是将腰带死死缠住自己的伤口。

落地的时候,他依旧还是那个纵横天下,横扫千军的“铁血黑鹰”,丝毫没有因着受伤而消减锐气。

他在阵中勇不可挡,杀得东宸国士兵像落叶飘絮倒飞满地,瞬间将十余人毙于剑下。

清幽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旁人不知道,可她却是最清楚的,凤绝的冥水之毒已然渗透五脏六腑,看他的出招,内力已然所剩无几,有的只是他浑身的勇劲气力罢了,否然他断断不会中刚才一箭。只是,纵然他左手剑法超绝,杀得了一千,还能杀得了一万么?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轩辕无邪悠闲地斜靠着城墙,遥望阵中,凤绝正激斗的身影,微讽道:“剑术是不错。只可惜,我看他也撑不了多久。”

此时,一名东宸国将领气贯剑尖,长剑悄无声息割破冷风,伴着战马横冲之势横扫过来,直朝凤绝杀去。

清幽站在城墙之上,看得清楚,她后踏一步,真气运到极致,但见金光一闪,射日弓轻轻一弹,疾飞的金羽箭拨开重重硝烟,直中方才那名将领的后背。

“砰”地一声,那人被受惊的马儿甩出几丈远,虽未毙命,却再不能动弹。

轩辕无邪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想帮他?你又能杀得了几个?”

清幽闻言愤然,电光火石间,已是自腰间抽出清绝剑。

青光一闪,便横上他的颈间,她冷冷道:“不用杀几个,只要杀了你即可!”再近一分,锋利的剑刃划过,有丝丝薄血沁出,沿着青锋,缓缓而下,湮于青石地上,终与尘土无异。

轩辕无邪迎风立着,他徐徐笑了,“你以为,杀了我,你能办的到吗?”

她毫不畏惧地迎向他凌厉的目光,寒声道:“快叫你的人撤了!我绝不允许你做这种事,你用后世的科技,对那些无辜的人来说,是一种屠戮!是屠戮!你懂吗?!快叫你的人撤了!”

他失望地摇一摇头,“清幽,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恨他!”

轻运内力,他引动体内的五毒母蛊。

下一刻,清幽手中长剑堪堪掉落,剧痛令她再无法站稳,只得趴伏在城墙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是的,她怎会忘却了,他可以用五毒蛊轻易控制住自己。那样仿佛刀绞般的疼痛,几乎蒙住了她的呼吸,连带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

她的手软弱地垂下去,勉强支撑着,望向凤绝奋战的身影,泪滚滚落下。

彼时,夕阳西下,巨大的落日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一片斜晖,给无尽的血色镀上一层浅金,看起来益发诡异。

她就这样远远瞧着凤绝,瞧着他已是疲惫至极。他苍白的脸色揪痛着她的心,他身上仿佛又添了几处伤,每一处伤都仿佛割在她自己身上一般。

泪眼迷蒙中,她只觉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似有金属犀利穿刺过她的身体。惊愕侧首,原是轩辕无邪正用一条细长的金链子刺穿她颈间的锁骨,而金链子的另一头已是牢牢锁在了石柱之上。

顿时她痛得,连牙齿都在不停地发颤。

他满怀怜惜地看着她,眼神瞬间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经历了千年,仿佛沉浸在了久远美好之中。伸出一手,他轻轻抚上她光洁的面颊,眷眷道:“不会痛很久的。你乖一点,等着我回来,我的庄王妃。等着我回来,我的妻子。你就看着,我去如何将我们之间的障碍扫清,你就睁大双眼好好地看着罢。”

他的眼光突然一闪,凌厉扫向城楼之下,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正率兵左突右冲,直欲闯入阵中救下凤绝。来人正是凤翔!

而此时,一袭蓝色却飞身前来相阻,温润的玉笛与铮铮扇骨相击时,一黄一蓝身形交错腾起,在无限夕阳中折射出一种近乎残忍的色彩。

轩辕无邪不屑道:“凤翔来了,真是意外之喜,本以为被他逃了。那真是太好了,日落之前,你就看着我是怎样令凤秦一点一点亡国的罢。就好像……那即将落下的红日。”轻身一纵,他跃上城墙正欲离去时,却觉自己的衣摆正被人生生拽住。

清幽已是痛得难以喘息,可即便这样地痛,也不能消减她分毫的理智,她艰难地问,“无邪,究竟要怎样你才能放手?”

他望着满地夕阳的醉影,神情有着惘然的萧索,片刻后才道,“方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想必你也听清楚了,我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只是,我知晓你必定办不到。所以……”冷笑一声,手中轩辕剑一挥,他生生割断自己浅金色的袍摆。飞身一纵,朝着那激烈的战场而去。

“不!”清幽痛呼一声。

泪眼迷蒙间,但见远处的凤绝又被锋利的刀刃划过后背,也许鲜红早就染遍了他的衣襟,再也无法分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的长发早就紧紧贴在身上,本是风卷残云的剑风,也一阵一阵地弱了下来,唯一不变的,是他周身所散发出的凛冽冰寒的光芒。

血光和着剑光不停地闪起落下。

形势,越来越凶险。

清幽被金链牵扯住,不能离开。她勉强起身,搭起肩上沉重的射日弓,眼见着危险向他袭去。

她射出一支金羽箭,替他除去一次威胁。

伸手自背后,再抽出一支,满弓,再次射出……

轩辕无邪虽是抵达战场,却只是冷眼旁观,并不亲自动手,他只是指挥着将士们一波一波地冲上去,夕阳照耀之下,他们就好似涨潮时正一阵一阵迅速涌来的巨浪,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鳞,直直凶猛地扑向凤绝。

凤翔眼见着凤绝体力不支,无奈又被蓝毒死死缠住,分毫近不得,益发焦急起来。

清幽一支一支地射出手中的金羽箭,十余支长箭好似流星般先后射出,支支都穿透了东宸国士兵的身体,爆起蓬蓬血雨。

直至,她纤长的手指触到身背后,摸到仅余最后一支箭时。她的手,僵硬地停滞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

心中,有无尽的哀凉缓缓淹没。

轩辕无邪说的没错,纵使你武功再高强,能杀得了一千,还能杀得了一万么?总有精疲力竭之时。她纵然可以射箭帮他,一次又一次解除危险。

可她的箭,终究只剩下最后一支。

又该如何救他呢?

凤绝,他是那样铁骨铮铮的男儿,宁可在沙场之上流尽身体的每一滴血,也不会轻易抛弃他的亲兵,不会独自突围,他必定会陪伴着他多年来朝夕相处的战友们,一同奋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就是凤绝,这就是她白清幽所认识的凤绝。

就是这样的,凝聚了天地间全部正气的雄魄男子。

也正是这样的正气,深深地吸引着她,深深地震撼着她,沁入她的心肺,沁入她浑身每一处细胞之中。

他的正气,他的温柔,每一样都牢牢刻在她的心中,即便是相隔千年,也无法忘却。

他本是天生的王者。平日里,他不着铠甲,只是这般闲散的姿态便能散发出强大的冷冽的气势。俊美深刻的面容,对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磁性,却满是温柔之意,令人难以想象他在战场之上那于千军万马中奔腾驰纵的英雄豪气。

她爱他,她深深爱着他。她早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战场之上,他永远是那传说般的人物——铁血黑鹰。可以任意翱翔于蓝天之间,当他一双巨翅展开的那一瞬间,仿佛能凌驾于苍天之上。

而此时的他却因着饱受冥水毒药之苦,失去了内力,等于是美丽的苍鹰,受了重伤,再不能肆意翱翔。

滚烫的泪水簌簌滑落,炙热的温度,烫痛了清幽的右手。

是的,她的右手之中,有着他的天丝,令他武功纵横天下,时时刻刻保护着他的天丝,可如今他再也无法施展了。他为了她,失去了太多太多。

那一刻,她看着他渐渐无力,心中像被剜去了一大块,只空洞地淌着血,脑中一片空茫。手中紧紧握着最后一支金羽箭,怔怔发愣。

那一刻,她远远看着轩辕无邪冷眼旁观的表情,她突然间,明白了轩辕无邪的用意。凤绝是凤秦国将士心中的神,永不可击败的铁血黑鹰。轩辕无邪并不亲自出手,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神话般的人物,最终死在最普通的士兵手中,那对凤秦国全部将士的信仰,将是最沉重的打击。

那是一种,神话的无情破灭。

那是一种,对英雄的玷污。

不,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发生。

那一刻,她像是着了魔一般走上前,一步一步地踩上城墙,站在了那高高的城墙之上。刺穿锁骨而过的金链子已然绷直,到了极限,扯的她骨血有着碎裂般的疼痛。

可她却丝毫都感受不到了。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她脑中忽然想起了这样的一句话。项羽顶天立地,盖世英雄,最后却在乌江边死于小人之手。如果,她是虞姬,她会怎么做?

此时夕阳缓缓而下,晚霞似火,正燃烧着半个天空。

她的身后,是片片彩色祥云轻轻托起的群山峻岭,此刻在虚浮的红霞之中,都似在飘荡着,在飞翔着。

而她就这样,舒展着长臂,手抱满月,背挺青山。弯弓,搭弦,展臂,满上最后一支金羽箭。

满头棕红的发丝全部飘散,无一丝束缚,飞扬在了美丽的晚霞之中,竟是一副极美极美的景色。

轩辕无邪第一个注意到清幽跃上城楼,他极美极媚的眼梢微微曲起。隔着太远,虽是瞧不清楚她面上的表情,可是她这般停滞的动作,令他心头没来由地一紧。难道说……

轩辕无邪极缓极缓地伸出一手,示意所有的东宸国士兵不再进攻,步步后退。

此时的凤绝早已是真气耗尽,汗水与血水将他的衣衫浸透。他真的,再也没有力气提起清绝剑,修长的手臂缓缓垂下,剑锋直指地面,鲜血沿着剑刃滑下,一滴,又一滴,淹没于黄沙之中。

眼前,有着飘忽的模糊,渐渐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不知道为何轩辕无邪会突然停止进攻。轩辕无邪他不是应当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么?又怎会轻易放弃?更何况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

他用力甩一甩头,努力地凝聚了视线,顺着轩辕无邪的视线望去。

天的那一头,是美丽的晚霞,还有那——美丽的她。

飘扬的红发,与晚霞浑然一色。

下一刻,他看见一抹金色像流星飞来,极弯的弧度,划破了这卷美丽的画面。然,下一刻,利箭已是直直刺入他的心口。强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后退数步,清绝剑用力刺入黄沙硬土之中,支撑着他,永不倒下。

视线的尽头,他只觉那美丽的红色,渐渐模糊。

曾经……

对着将死的凤炎,他郑重起誓:

声音若清冷罡风,他字字承诺道:

“我凤绝,今,对着凤秦国列祖列宗起誓,若是我再爱那个--妖女,愿受万箭穿心!从此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万箭穿心么?远远不及这一箭穿心来的痛……

真的痛么?

天空,那样地蓝,那样明澈的蓝,可是为何看的久了……竟是清晰倒映出她美丽的面庞……惜惜……

他很想伸手去抓住那分虚无,却只得看着,她一分一分地消逝着,直至眼前一片漆黑……

凛冽冬风之中,只余他冷硬的身姿在狂风肆虐中凝立……永不倒下……

……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如果,如果她是虞姬,她会怎样做?

如果她是虞姬,她宁可,亲手杀了项羽。

只因,英雄,不该有这般寥落的结局。

两行清泪,缓缓自她麻木的面上滑落,松开的金羽箭的那一刻,她头脑冷静地仿佛不是自己的。

眼前,仿佛还是他转首间温柔醉人的笑容,“你说要天上的星星……我想,不知这样,可以么……”

如今,她终于亲手,将他也化作天边的星辰。日后千万个日日夜夜,只得遥遥相望,再也见不到了……

身上,还有昨夜与他辗转缠绵时留下的温度,此刻却再也感受不到,已是随着他的冰冷,而一同冰凉下去。连同她空洞的心,都一同冷成冰,再不会有任何温度。

他死了,这个她深爱的男人。

曾经有一次,她下手时,匕首的锋刃刻意偏了一寸。

可这一次,她却分毫不差。

她亲手杀了他,只为替他达成心愿,保全他残余的部下……只为保全凤秦国……保住他一心惦念的江山……维护他英雄的尊严……

痛么?

她还会痛么?

她从来都是最残忍的那个人,辜负、欺骗他的情意。

就让她做那最最残忍的人!她愿意生生世世下地狱,日日受着煎熬之苦,只是她的身体,早就被她自己千刀万剐,已是成了空洞的躯壳,百孔千疮的心,再也感受不到跳动……

肩头一松,她再也无力支撑沉重的射日弓。

金色的弓弦,自城墙之上跌落,下坠着,不停地下坠着,直至跌落黄土之中……

此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远远超出了轩辕无邪的想象。他没有想到,清幽竟然会真的亲手杀了凤绝。

而不远处,正在奋战的凤翔与蓝毒亦是双双停下。

“啪”地一声,碧落扇掉落于地。尘土飞扬而起,掩去它原本的翠色,只余灰败。

“皇弟……”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谁说,天子不会流泪?

有迷蒙的水雾,灼热地漫上凤翔的双眼,晶莹闪动,在金色余晖中光芒四射。

……

此时,东宸国的诸位将领已是蠢蠢欲动。凤绝已死,凤秦国的皇帝凤翔此刻又在这里送死。这么大好的机会,他们憋了这样多年,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们个个都摩拳擦掌着,手中明晃晃的兵器,正散发出阵阵眩目的光芒,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他们只消再努力一刻,再坚持一刻,凤秦国将永无翻身之地。

“退兵!”

出乎意料的是,轩辕无邪却突然下令。

众将士面面相觑,不明其意。

“退兵!本王的号令,谁敢不从!全都给本王滚回七庄城去,快!”他大声吼道。

一众将士纵是再不甘心,也不敢得罪庄王,只得怏怏而退。

……

此时冬日的暮晚,仰面望去。一时是惨淡的蓝,一时是染血的红……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

好似地狱之中突然有无数孽障汹涌喷出,轰鸣的声音,令地面都颤了几颤。

随着这一声巨响,一团蘑菇般的火云,骤然绽放,如同妖邪的地狱之花,盛开在了绵延不绝的青色城墙之上。

伴随而来的,是浓重的滚滚黑烟。

“糟了!”轩辕无邪抬头望一望天色,心中陡沉,这是他事先命人布置下的火药,时辰已到,他却忘了通知不要再点燃引线。

“清幽!”

他正在焦灼间,却只见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已是翩然在城墙之上疾速飘飞,心中一松,想来是方才的爆炸,震断了绑住她的石柱。无论如何,她无恙就好。她的武功高强,区区火灾爆炸,想来她也不会有事。如今东都已然收复,他也不想让这里变成一片废墟。

“大家快去救火!”他一手指挥着,雷厉风行,“快去城中抬水车来!”

突然又是“轰”地一声爆响。

在这种生命攸关的时候。一众士兵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有人掩口惊呼,脚下竟是再也挪不开步子,只看着这座古老且华丽的城楼渐渐被大火笼罩。

飞檐廊角,漫天招摇飞舞的旌旗,还有那巍峨的瞭望台……都被蹿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烈,风助火势,整座城楼终于熊熊地燃烧起来。

半空中腾起灼热的浓烟,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焦炭的气息。

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企图把所有的地方全覆盖在它的统治之下。火苗是可以吞噬一切的舌头,而这条舌头扫过之地便是一片废墟。

就在所有的人都踟蹰不前,不敢上前去救火时。

一抹艳丽的明黄色,却疯狂地朝城楼冲去。

凤翔身边的护卫段仁与段景,连忙上前阻拦,焦急道:“皇上,城楼着火,眼看着就要塌了,皇上你去做什么?皇上……”

凤翔一臂挥开他们,“在城下等着朕!这是圣旨!”

火焰的热浪似流水般滚滚而来,冲天而来的烈焰,几乎要他整个人吞没。他尽力施展着轻功,虽然热流对真气有阻,他仍是不懈地努力着。

瓦砾碎石,漫天而飞,不停地落在他的面上、身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

不!他的婉儿,此时还在城楼之中。他本以为,即便东都失守,也不会有人为难她的。所以他才不命人带着她撤退,他本已是放她自由。他又怎会知道,东都城楼会爆炸起火。

身后,尚是段仁与段景大声的呼喊。

“皇上!留得青山在!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断断不要去冒险!”

太热太热,轻功再也不能施展,他奔跑着,穿越重重火焰,踏着石阶跃上城楼。又是“轰”地一声巨响,爆炸让整个城楼都在剧烈摇晃着,冲天烈焰已经将内殿包围,他上前,用力去踹开城楼的铜门,无奈铜门因着热而剧烈地膨胀着,益发的紧,他用力地去撞,用身体去撞,凝聚了所有的真气,用力去撞,撞,直撞得身子骨都麻木,再也没有半点感觉。

终于,“轰”地一声,铜门倒塌。

他连忙冲了进去。

“婉儿!婉儿!”

“婉儿!婉儿!你在哪里?在哪里啊!你回答我!回答我!”

大声呼喊,焦灼颤抖之意难以掩盖。

江书婉本是被囚禁在了城楼之中,突然的地动天摇令她不知所措,无奈门又被紧紧锁住,城楼里火焰四处蔓延,无奈之下,她横下一条心,存了必死之心,心中只是惦念着君临。她的君临,她好想好想再看君临一眼,那是她的亲子啊!

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浓烟令她渐渐呼吸凝滞。她缓缓倒在了大殿之中,身姿轻盈,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失去了生气。

肺腑之中,空去越来越稀薄,意识也渐渐迷糊起来。

虽是将死,却有婉约的笑意在她绝美的面庞浮起,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就这样,含着笑,眼波痴恋地投向远方……仿佛看到了她的君临……

突然,会是自己的错觉吗?

她突然间觉得自己被轻轻抱起,随之有清新的空气吐入她的口中,令她渐渐回神。

费力睁开双眼的时候,她似是看见了一张俊美如玉的容颜,会是自己在做梦么?她注意到,他明黄色的肩头,满是撞痕,血肉模糊,满是血迹……

“婉儿,我们走!”

凤翔紧紧搂住怀中的她,仿佛终于寻到了至宝一般,面上、心中满是欣慰。

他的步履有些踉跄,身子亦是有些摇摇欲坠,他抱着她,只以宽大的明黄色衣袍周护着她,掩住她的口鼻,穿越过重重烈焰,不愿让那炙热再烫到她一分。

烈火,滚过肌肤。有着噬骨的痛楚。

近了,近了……还差几步……就要出了这城楼……

此时,又是“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城楼又剧烈摇晃起来。头顶的梁柱“吱呀”着一根根倒下,有一根直直砸在了凤翔的后背之上。

几乎是同时,他的鲜血从喉头涌出,喷在了江书婉雪白绣着绯红莲花的外衫之上,那红,霎时间,艳过了莲花的颜色,亦是艳过了火焰的颜色。

滚烫的鲜血,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滑落……

“翔……”她失控地尖叫起来,“翔……”

头顶之上,不断地有梁柱掉落。

突然,她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急速朝外飞去。原是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内力,将她震离城楼。

有明黄色的珠玉腰带甩入她的怀中,随着她一同坠落城楼。

热浪扑面而来,掀得她衣衫飘阙飞舞。

最后的景象,是无数梁柱掉落,挡住了他英俊的脸庞。她最后看到他脸上的神色,竟是无比欣慰……

风,轻轻托着她,腰带缠绕在她的手腕间。有点点迸裂的火星随之一起坠落,无意间烧裂了那腰带,热风激荡中,珠玉琳琅如同一场乱雨飞溅。

余光的一角,她瞥见,腰带里面缓缓飘下一片明黄色的布帛……

她不断地坠落着,纷乱碎石伴着她,如流星雨般一同落下。

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楚,落地之前,她被人牢牢接住。

是段仁与段景。

她已然安全,生命无虞,可是他却……

凤翔啊,凤翔,他总是这样,将一切都算得那样精准。

可这次,唯独他自己,他可有料到……

段仁与段景的神情满是焦灼,一见是她,连忙大声问,“皇上呢?皇上人呢?为什么没有一起出来?!”

凤翔……

她无言以对,脑中轰鸣直响,仿佛有无数人在耳畔喧嚣着,不停地吵闹着,她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仰头,看着方才自腰带中掉落的明黄色布帛,缓缓飘悬着,飘悬着,终落在她的脚边。

捡起的时候。

不觉泪水已是满面。

一纸诏书,放她自由。她自由了么?如果说,此时她的身子自由了,可也许她的心,将被永远地囚禁……

不远处,轩辕无邪已是指挥妥当,数辆水车疾奔而来,喷出的水像是一条条白龙,交错着射向城楼之中。

只可惜,大火肆意地狂舞着,风成了它最好的帮凶,狰狞而邪恶的火光映红了整片天空,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它身边所有的事物。

即便有再多的水,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焦急的回顾身周,突然问道:“看见宁和公主了没?她刚才不是下城楼了吗,现在人呢?又去了哪里?”

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觑着庄王的脸色,回道:“好像……好像看见她又往回朝城楼跑去了。”

“什么!”轩辕无邪大惊,手中的木制水龙掉落于地……

***

清幽方才瞥见凤翔跑上城楼,待她靠近时,却见他已被掉落的木梁堵在了殿中。

抽出腰间的清绝剑,她将全部的真气运于剑尖,用力劈下,劈裂梁柱,劈出数道焦黑的印痕。将剑丢弃,她顾不得火焰肆虐的灼烫,徒手将梁柱一一搬离。

滚烫的温度,不多时,她的双手已满是血泡,最后俨然血肉模糊。

烈焰肆虐而过,她只觉体内的血就要流失殆尽,有鲜血不断地由唇角向外涌。终于,她找到了已是陷入昏迷,奄奄一息的凤翔。

她用力掐住他的人中穴,自背心将自己绵厚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全部的内力,毫无保留,每一分、每一毫……

凤翔回神,他看得清楚。眼前之人,正是东宸国的宁和公主,三弟一直钟爱之人,他曾经想杀了她,而她方才亦是亲手杀了皇弟。那现在,她究竟想做什么?

体内,有绵厚的真气不断回流着,此前的疲惫与空乏一扫而空。是她,救了他么?

为什么?

他很想问,可喉间被灼烧,嘶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此刻,她的面容,已然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苍白,手肘以下,皆是血肉模糊,伤口处正不断地涌出鲜血。

清幽胃中突然一阵翻搅,鲜血不断往外涌出。她望着凤翔,眸中有着难言的痛,突然又转为凌厉,凛冽道:“凤翔!欠你凤家的,我此生已经还不清,能还多少是多少!你是一个好皇帝!希望你能收去野心,造福百姓,给百姓五十年的太平时日。”

她突然用力,揪住他明黄色的衣领,大声吼道,“听着,凤秦国不能没有你!用我与凤绝的命,换天下五十年的和平!请你记住这个血的教训!”

用我与凤绝的命,换天下五十年的和平!

凤翔骤然明白过来,撕破喉咙,终于喊出声来:“等等,你要做什么?”

清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一掌击向他。

凤翔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往后震飞,转瞬间便飞出城楼,飞向半空中,他运起体内新注入的真气,在空中连踏数步,直直倒飞下去。

“轰”、“轰”、“轰”连声响起。

整座城楼于一瞬间坍塌,无数碎石同时震飞,漫天飞舞着,好似正下着一场缤纷的流星雨。

“清幽!”

“清幽!”

轩辕无邪已是疯狂冲至城楼下,正待上前去救。

却只见,一抹纯色的身影正立在那废墟之上,而她的身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棕色的长发,被火焰鼓起的风卷得乱舞,如同这熊熊火焰一般,凄厉,惨烈。

“流星异转,其羽煌煌。纵横天下,四海翱翔。直上九霄兮皆成殇,凤兮火兮,何时归去——”

“凤兮火兮,何时归去……”

“不!不要!”轩辕无邪仿若骤然疯狂,直想上前去将她自无边火焰的地狱之中拯救出来。

蓝毒一臂将轩辕无邪死死扣住,“庄王,你别去!”

轩辕无邪骇然转首,眸中满是撕裂般的不可置信,他反手揪住蓝毒湛蓝湛蓝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说什么?你叫我别去?!你没有看见吗?她想要自尽,她想要自尽!”

“我知道!”蓝毒快速出手,金色顿闪,“黄泉”金针飞快地没入轩辕无邪的身体之中,封住了他周身的穴道。

下一刻,轩辕无邪纵然有全身的力气,却再也无法施展。他痛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救她?!为什么!你不是也爱着她么?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

残忍的夕阳中,有什么东西自蓝毒眼角滑落,沁过他的耳际,悄无声息渗入尘土之中。

轻叹一声,他执起手中寒玉笛。

冬日狂风之下,他轻轻地吹起一首《别君千里》。笛音如泣如诉,飘飘烟灰覆上他的肩头发梢,身侧,轩辕无邪悲号的声音传来,他却没有移动一步。

如泣如诉的笛声,在暮色之中缥缈缠绵着,似在寻找着他日日魂牵梦绕的那一缕身影,卷起漫天烟尘,飞向天空的尽头……

“清幽,我爱你。这句话,我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

“正因为我深深爱着,所以,我不阻止你……我知道……他死了……你活着也是痛苦……也是受折磨……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我曾经试着想阻止你,自从你心向着凤绝起,我便不再帮你。也许,我的心中,已是冥冥知晓会有这样的一天……我明明知道会是悲剧……却无能为力去阻止……”

“清幽……”

“从你冲出七庄城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将永远地失去你了……日后,再也见不到了……”

“我什么都不能做,仅以这一曲《别君千里》,送你一程……”

送你最后一程……

这样的心念一动,眼中的泪水已是凄然坠落,倾覆在了玉笛之上。信手吹来,上半阙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到了下半阙时,已满是伤怀……沾染了泪水的玉笛,声音亦是随之涩哑……渐渐再不能成声……

……

烈焰焚身,会痛么?又有多痛呢?会比一箭穿心来得更痛么?

清幽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只觉得体内的血液都要流失殆尽,仅剩的,此时却随着火焰一同熊熊燃烧起来。棕红的长发被火焰鼓起,狂乱地飞舞着。

红发如火,一如那最美的火焰,一同燃烧着,凄厉,惨烈。

也许,她一袭异于常人的棕红发,自出生起就注定了她冥冥之中的宿命。

终将,在烈火中涅槃。

“绝,我发誓,此生我若再负你,愿受烈焰焚身--”

一箭穿心,她终究是负了他。

所以,她愿意,愿意承受着这火焚之苦。有柔婉的笑意在她清丽的面庞之上略过,清澈的双眸并没有被火焰侵染分毫,唯有沉静的空灵。

剧痛,正撕裂着她全身每一个细胞,碾过她每一根神经。

鲜血不断由嘴角往外涌。

终于,要解脱了么……

他与她的悲剧,曾经有太多人试着阻止。

她的师兄,曾经想要带她隐匿于青山碧水之间,她没有听从。

蓝毒曾经用他默默的行动,阻止着她,想让她知难而退。

还有凤炎,他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他们选择了一条最正确的路。可他们却执意……没有去做……他们挣扎了那样久,还是彼此深深爱着……也许凤炎那时……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

痛,好痛好痛。

她再也无法支撑,双膝缓缓跪落于地。

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她握上自己的右手,那里有着天丝,他的天丝,这是他与她之间仅剩的维系。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心中默默念着:

今日,我白清幽愿受烈焰之苦。

只愿,这第一重火焰,吞噬我的身体发肤。

只愿,这第二重火焰,洗去我满身的罪孽。

只愿,这第三重火焰,能拯救我的灵魂,我愿生生世世受这烈焰之苦,只求灰飞烟灭之后……苍天可以垂怜……来日……能补偿他的情意……

呼吸越来越艰难,身周皆是烈焰的迷雾。渐渐,什么都看不见。

仿佛,又是下起了绵绵秋雨,一柄伞遮住了那淅淅沥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怜之惜之,那我叫你惜惜,可好?”

她仿佛看见了,无数萤火虫向她飞来,萦绕在她身周,像是千万颗流星在指间掠过,仿佛置身银河九天。而他就这般,站在星河之中,丰神俊朗,缓缓转身……

她仿佛看见了,大婚的晚上,他长臂一伸,将桌上一双交杯酒纳入手中,抬头一饮而尽,霸气与豪气尽显。而下一刻,清凉的酒液,自他温热的双唇间不断地涌入她的体内,酒液的醇香,自喉间而下,沁入脏腑。

她仿佛看见,那一晚,她狠下心来,手起刀出时,有耀眼的银光闪过,鲜血随之喷涌而出,刹那间便染红了雪白的床单,覆盖了她初夜的点点落红……

她一直是那样地残忍,一如方才的射日满弓,她射出了致命的一剑……

她的残忍,结束了么……

终于可以结束了么……

她安然闭上眼睛,在无边的痛楚中,等待着化为灰烬,等待着灰飞烟灭。

一切温度与知觉都离她远去,黑暗渐渐笼罩,什么都瞧不见了……

大地苍凉,似乎有人在吹奏着玉笛。

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入人的心房。

曲子已是从方才的《别君千里》,转成东宸国的南都民谣《游子吟》。

东宸国的士兵多半都是九江以南人氏,听着这曲熟悉的民谣,想着曾朝夕相处的人,有的埋骨战场,不能再返故乡,剩下的人,还要再继续将战争进行下去么……

而他们的宁和公主……已经牺牲……

俱各自悲痛难言,终有人轻声呜咽。有一人,缓缓放下手中的兵器,跪地默哀。

紧接着,坍塌的城楼之下,乌压压的将士们跪满一地……明晃晃的兵器亦是落了满地……

她带着微微笑意,咽下最后一口气。

……

江书婉眼见着凤翔安然无恙,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着,她轻轻地、轻轻地自背后拥住伤痕累累的他。

她知道,是清幽救了他。

而清幽她自己却……

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雷雨,她伏在他肩头痛哭……

依稀记起,西城郊的永宁寺中。

清幽披了一袭洁白美丽的狐裘,头上插了一支极美极美的象牙簪子,款款走来。那一刻,好似原本素净的寺庙之中突然绽开了一朵清冽的白梅。

本是装装样子,清幽她只是随便抽了一支签。

她拿到手的时候,也只是匆匆一瞥。

可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枚下下签……

签文是这样的:

“来路明兮复不明,不明莫要与他真。坭墙倾跌还城土,纵然神扶也难行。”

原来,她的结局,早就在这一枚签文之中了。

天边,红日终于落下。

剩下的,唯有熊熊燃烧的火焰……燃烧着……映红了所有人悲恸欲绝的面容。

……

东宸国永庆三年。

凤秦国万和九年。

正月初一。

史载,凤秦国左贤王死于东宸国宁和公主箭下。

宁和公主未能及时逃脱,与东都城楼一同焚烧化为灰烬……

……

东宸国永庆三年。

凤秦国万和九年。

正月初三。

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直至漫天大雪落下,才将这因着风势而愈来愈猛烈的火焰彻底扑灭。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将辽阔疆土的每一处都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白茫茫的城市,白茫茫的树枝花草,都仿佛穿上了素白的孝服。

呼啸的风声,亦像是在鸣号致哀。

只是,这样一场大火肆虐后,整个东都,化为了灰烬。

……

东宸国永庆三年。

凤秦国万和九年。

正月初十。

东宸国与凤秦国一同发丧。

“当!当——”

丧钟整整敲响了三日之久,悠悠回荡在了遥远的天际。

即便是远在深山山谷之间的轩辕无尘,亦是能听得到。

彼时他一身斗笠蓑衣,坐在已是冰封的湖边,头顶之上,满天繁星闪耀着,颗颗明亮如碎钻,他安静地坐着,可握住鱼竿的手早已是冻的僵硬。

一名急着回家的猎人匆匆走过。觑了他一眼,低声道:“真是怪人,从没见过晚上钓鱼,还是在冰封的湖中。”

轩辕无尘轻轻蹙眉,收杆的时候,只听得“啪嗒”一声,是竹竿断裂的声音,清晰无比。

再不能自持,他将头埋入双膝之间,哀哀痛哭……

……

东宸国永庆三年。

凤秦国万和九年。

正月初十五。

东宸国庄王轩辕无邪携幼弟轩辕若离出席与凤秦国的和谈。

轩辕若离痛失爱姐,一袭纯白孝服出席和谈,坚决不肯脱下。小小年纪,经历这么多变故之后,似是一夜之间长大很多,他郑重盟誓:与凤秦国协议约定,自即日起,以落云山为界,划僵而治。五十年,不再起战事。

新帝初露锋芒,有能力掌管天下。自此,庄王轩辕无邪不再过问政事,默默隐退,销声匿迹,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五十年,不再起战事。

自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

东宸国永庆三年。

凤秦国万和九年。

春天四月,自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夜都,皇庭之中。

一摞淡黄色锦帛正沉沉落在案几之上,满室皆是沉香袅袅,正幽幽缭绕着。凤翔着一袭明黄色龙袍,正在认真看着最新的奏本。

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这样美丽的春天,繁花灿烂繁盛到了极致。

江书婉穿着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几枝细竹缀在袖口,瞧着极是清爽,与这殿外明媚的春色相映着,几乎全都融入这无边醉人的春色之画中。

她缓缓地走近凤翔身边,望着他认真批阅的表情,静静地立在一旁,并不说话。

凤翔自一堆奏章中抬头,修长的俊眉弯成好看的弧度,极力克制住心底的翻腾,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清淡淡,“怎么了?你还没走?如果是道别的话,就不用了。”

她轻轻咬唇,“我,不走了。”

他握着笔的手轻轻一颤,不经意间已是在柔软的帛纸上化开一朵墨色的花。他愣了半响才道,“如今我的伤已经好了,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

突然抬眸,他勉力笑一笑,“我可不是每次、每时都这么大方的。你趁我没有反悔前,赶紧……随他离去罢。”

江书婉并不接话,低首,自腰间取出一卷明黄色布帛,递至凤翔面前,“这卷圣旨……”

这卷圣旨,是火灾那****将自己送出东都城楼时,所给自己的腰带中掉出来的。

他挑眉,只道:“怎么了?这一卷诏书,还你自由,有什么问题?”

她笑了笑,“后来,我仔细看了看这诏书,想来这诏书你早就拟好了。我猜……是在你端给我那碗堕胎药的时候,你就已经写好了是么?原来……那时,你就有心让我离去……你并没有想伤害我们的孩子……只是想制造我流产的假象,再送我出宫,可是这样?”

凤翔平静地放下手中的奏本,深深望着她。她是那样的冰雪聪明,亦是那样深深教他着迷,无法自拔。经历了这么多,经历了皇弟与宁和公主的悲剧,他想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包括,人生短暂,他不应该霸占着婉儿,不应该毁去原本应该属于她的幸福,教她抱憾终身。

所以,他通传两国境内,寻找黑阙,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而他自己,余生还可以守着君临,聊以慰藉。

只是,她是如何看出来的,想到这里,他疑惑问,“你怎知,这诏书是我以前就写好的,而不是我后来拟诏?!”

她轻笑,“你的圣旨,所用布帛皆是专人所绣。当时我尚是正二品妃,你写给我的诏书,应当是孔雀为底绣的布帛。而后来,我已为皇贵妃,若是你要再写诏书给我,内务府应当为你准备下凤凰为底绣的布帛。就是这样一点细微差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这才问了香琴,将当初的事一一了解清楚!”

他低首,佯装继续批阅着奏章,却只是掩饰着眉宇间流转的惊云。这一点,他的确忽略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问。

他深吸一口气,“你做什么要问这么多?你赶紧走罢,再耽误下去,难保我会后悔。他,现在应该在皇庭外等着你。”

“他不会来的。”江书婉咬唇,她最了解黑阙的性格,这种时候,他是断断不会前来的。

顿一顿,她突然道:“而我,也走不了了。因为,我……又有了身孕……”

他方听得黑阙不会前来,正值惊讶抬头,又听得她此语,来不及掩饰的愕然滞留在他英俊的面庞之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未待开口时,已是收获她温柔动情之语。

“翔,我不会走,我会永远陪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们。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追上你爱我的脚步……可以么……”

他怔住。

透过她明媚的笑容,他看到,她的身后是处处盛开的桃花,粉红如雨,飘飘翩飞。

眸中,有湿润的感觉缓缓涌上。这么美的景色,这么美丽的承诺,应该不像是——在做梦罢……他终于……等到了么……

……

夜都之中,黑阙始终在夜渠码头处徘徊着。

直到,有一名小宫女将一封信送至他的手中。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一张空白的信纸,雪白的素心信笺之上,也不是寥寥几字,而是写了很多很多……

他看着,看着。唇角的弧度渐渐弯起,仿佛有一股春水蜿蜒滋润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而鲜艳的春天花瓣。

他知道,她一定会幸福的。

而他,也放心了。

她有很多的事要去做,白清幽最后的遗愿,两国和平五十年,也需要她从中维系。

而他自己,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就是重建圣道门,将正义之道传遍人间。

就这样很好,有着曾经美丽的回忆,就这样想念着一个人,忙碌着,过完此生,真的很好……

他真的,很满足。

……

东宸国永庆四年。

凤秦国万和十年。

这一日,阳光明媚,莲心医馆开业。

这里的大夫医术极高,无论是何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除了治病救人外,莲心医馆还身兼重要职责,便是为那些曾经身中圣药之毒的百姓延续生命,此毒无解,蓝毒只得每隔数月便让中毒之人服下丹药,用以延续生命。

中毒之人,有数万之众。

他总是忙得彻夜没有休息。还好总有自愿帮忙之人,譬如从前得月楼中魏婶的小儿子,虽是身染圣教之毒,却不遗余力地在他身边协助,甚至是为他试着药。

这样的生活,他甘之如饴,也许只有繁忙,才能令他暂时忘却痛苦。

而她,在天边,一定也希望他去拯救那些无辜之人罢。

他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

直至有一日,他的莲心医馆中来了一个人。更是带来了令他震撼无比的消息。

“蓝毒兄,别来无恙!”萧楚进门的时候,神情难掩兴奋。自从两国和平之后,他便与蓝毒一同致力于解开圣药之毒。

“你看,这是什么?”萧楚摊开手掌。

他的掌间,有一枝美丽的花茎,并蒂双生,两朵花交颈相偎,皆有着说不出的妖艳。

蓝毒怔怔良久,才轻轻启口:“这是,地狱……双生之花……”

心中一痛,清幽,若是你还在……不过……也等不到了……只是,天下百姓……终于有救了……

……

东宸国永庆五年。

凤秦国万和十一年。

春去秋来,时间匆匆。

唯一不变的,唯有热闹非凡的大街,总是人来人往。

夜西镇,枫叶红了一片又一片。

“哇——好漂亮的鬼面具哦,我要买一个,哇——那里还有糖葫芦,我要我要,我都要!”一名貌美的女子,虽是发髻梳成已嫁,可说话神情,看起来还像是个小女孩,似是心智不全。

“好好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男子从腰间掏出银子,一脸温和的笑意,他怀中抱着的男孩,长得也十分漂亮,男孩嘟起小嘴,状似不满道:“爹爹,凭什么娘亲什么都有,我也要买!”

“好好好,都有都有!”他笑着,递过银子给小摊老板,声音柔和道:“要两个面具。”

那小摊老板,瞥了一眼那女子,现已是跑跑跳跳地去了另一个小摊之上玩拨浪鼓,他微微皱眉,眸中略过一丝同情,“这是……你的妻子?”

男子轻轻颔首。

小摊老板叹了一口气道:“好好的女子,怎像是得了失心之症,像是心智停留在了十岁一般。要不,我听说有个莲心医馆,那里的大夫医术高明……要不你去试试运气?”

祁奕温柔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了洛云惜身上,他极缓地极缓地摇了摇头。

“不用医治了,这样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而我也……很满足……”

……

东宸国永庆六年。

凤秦国万和十二年。

天下太平。

自那次大火焚烧之后,东都再也没有建新城。

人们留着废墟,只为纪念死去的左贤王和宁和公主。

这一日,是新年的第一天,正月初一。

天气晴朗,并没有下雪,甚至连北风,都是轻柔地拂过面颊。

废墟之中,一名女子缓缓跪地,她将篮子中的贡品,一一摆放在了城楼的残骸之上。一名身形高俊的男子则是将整壶整壶醇香的酒,倒在了黄沙之中。

一旁小女孩紧紧拽着父亲的衣摆,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终于忍不住问道:“爹爹,娘亲,你们在做什么呢?”

燕行云小心地将金玲玲自地上扶起,语意关切道:“小心点,你有着身子,可不宜跪久了。”

金玲玲轻轻抚过自己已是隆起的小腹,唇边溢出一缕温和的笑意,牵过女儿稚嫩的小手,她微笑道:“爹爹和娘亲,是来祭奠故人。他们是爹爹和娘亲心中最敬佩的人。若是没有他们,爹爹和娘亲,也许永远也无法团聚。”

小女孩似懂非懂,“哦,爹爹已经是很厉害的人了。那他们一定是更厉害的人喽。”

燕行云轻笑,“当然了。如今大街小巷之中,都在歌颂着他们美丽的爱情故事,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懂了。如今天下五十年和平的协议,便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

日光下,三人的身影越走越远。

小女孩天真地问,“爹爹,什么叫做爱情?”

“……”

“爱情就是两个人互相喜欢,最后和彼此在一起,就像你的爹爹和娘亲一样。”

“那你们刚才说的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

“他们没能在一起,可是娘亲想,只要有缘,人生轮回,总有一天,上天会成全他们的。”

“那爹爹,为什么是五十年的和平呢……为什么不是永远的和平……”

“嗯,这个。天下久合必分,久分必合,是不变的定律。群雄逐鹿,五十年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而那将是……再下一代的故事了……”

“哦。娘亲,我会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都好,只要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就好……”

夕阳西下,将三个人远去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最后一缕斜阳的金色,寂寥地照耀在了废墟之上。

断壁残垣,何曾想,这里原是盛极一时的东都。

如今只余,黄沙落满地……

……

***

现代。

清晨,清幽起床的时候,明显有些睡眠不足。昨晚,她又没有睡好。

望着镜中面色不佳的自己,她缓缓系着衬衫的纽扣。看了看墙壁之上的挂钟,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她竟然睡得这么迟。

翻了翻了日历,今天已经是四月十六号了,时间过得真快。

想不到,一别将近四年,那一场大火竟是将她的灵魂又带了回来。自从她回到现代自己的身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她每一晚,都会在梦中见到他,见到那个她爱至骨髓之中的男人,而每每清晨起来时,泪水总是沁湿了枕巾。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扬起了窗纱,带来了一室的清爽和花香四溢。

转首,花瓶里插着的玫瑰正在肆意地怒放着,那妖娆的色泽,红的干脆,艳得彻底。

她伸手摘下一朵,拿在手里把玩着,低头轻轻一嗅,只觉那香气马上沁入心脾。

下楼,她发动了车子的引擎。往城郊开去。

车子一路驶去,一直开到了这个城市的边缘。她按下车窗,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抬眼望去,路旁边深远的松柏树林,在阴雨天色之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寥落苍凉。

她放慢了速度,车头缓慢地拐进被隐藏在繁茂枝叶当中的公墓。

这里环境清幽,空旷而寂寥,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像是一片难得的净土。

停下车,熄了火。她打了一把黑色的伞,捧起一大束黄的明翠娇艳的菊花。走了几步,又拐了一弯,前面便出现了一块黑色的石碑,上面刻着龙形的图腾,这是轩辕家族的印记。这里面,葬着所有与轩辕家族有着血缘联系的人。不过,她的母亲,是不够格葬在这里的,只能葬在远离这里约二十公里的普通公墓中。

踩踏着潮湿的地面,每一步皆会溅起点点水珠,染湿了她的裙摆。

她停在了一处墓碑前,弯腰将手中的菊花放下。新修的墓碑,丝毫没有沧桑的感觉。墓碑之上,“轩辕无邪”四个字,怔了她的双眼。

她知道的,其实墓碑里空无一物。

四年了,已经整整四年了。还是没有找到他,四年过后,法院也只能宣告死亡了,所以轩辕家族才为他建了这处墓。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在人海茫茫中静静凝望着你,陌生又熟悉。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

一曲幽幽响起,是她的手机铃声。

熟悉的号码,是她最好的朋友,秦九。

修长的手指,轻轻暗下接通键,“喂,是我。”

对方的声音喧闹得近乎炸耳,一通抱怨劈头盖脸而下,“白清幽!你竟然不在家!你去哪里了?!还开着汽车出门?!”

清幽低声道:“小九,我只是出来散散心而已,很快就会回去的。”

“散心?!拜托,老大!上次你也是说出去散散心,结果呢,你那一散心就是整整四年!四年啊,大姐!你知不知道四年多是什么概念?!将近一千五百天!一千五百天,我天天去医院里陪你,生怕那些护士医生欺负虐待你!你知道这四年间,我花了多少医药费在你这个植物人身上?!四百多万啊!老大!你知道吗?我没日没夜的帮人家看场子,但凡有打架挣钱的事儿我全去了!拜托你珍惜自己一点好不好!”

电话的那头,依旧不停地在轰炸着,“我告诉你啊,白清幽!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决计不会再管你了。再管你我就不姓秦!我真的受够你了!你听见了没有!喂,喂!”

清幽唇角溢出一缕微笑,“小九,我听着呢。”虽然,电话的那头,正不停地在抱怨着。可是她的心中,却是暖暖的。这就是秦九,她萍水相逢的好友,一个混黑道的大姐大。四年前,她与轩辕无邪在青岗盘山公路之上,遇到了泥石流。他们连人带车,被泥石流冲下了山崖。她幸运地被人救起,送往医院的时候,已是没有任何知觉,成了植物人。而轩辕无邪,则是永远地失踪了,随着他那迈巴赫齐柏林跑车,随着汹涌的泥石流一同冲入大海中,再也寻找不到。

其实,只有她知道,他们的灵魂在被冲下山崖的那一刻,便回到了过去,与他们的前世合二为一了。

而她灵魂离开的这四年中,一直照顾着她的竟是仅仅认识一个月不到的秦九,仅仅是她合租房子的同舍友。整整四年,不离不弃,这需要怎样坚韧的毅力?又需要怎样凛然的义气!

虽然,此刻秦九似在电话之中咆哮,可她知道,秦九只是担心她而已。

电话那头,秦九终于放缓了语气,转而规劝道:“你跟你说啊。你真当我是救世主啊,你吃我的,用我的,还开……我的,不用付钱啊!还有,你欠我的那四百多万医药费,都要还的,一分都不能少!所以啊,你必须去找份工作。明天,就明天!我拖了很多关系,帮你找了家大公司当文秘,明天还要最后一道面试。早上九点,东英街九十八号帝国大厦。我今晚要看场子,有两帮家伙会来捣乱,不能回来盯着你。你给我自己上好闹钟,可别迟到了,也别给我搞砸了!我花了不少钱,才找了这个门路,还指望着你还钱呢,你听见了没。”

清幽笑了,低声应着,“好的,好的,知道了。不会让你失望的。”她知道,秦九怕她太寂寞,一个人没事会瞎想,这才给她找份工作,分散下注意力。

“嗯,那我挂了。”

“啪嗒”一声,对方终于挂掉了电话。耳边,顿时恢复了清净。

清幽亦是离开轩辕家族的公墓,她启动车子,开了约一个小时左右,沿着盘山公路,转过了一弯又一弯,又进入了一处岔道,开了约十分钟左右。两旁繁茂的树林突然分开,豁然开朗,一座巴洛克复古的庞大建筑,有些突兀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里是轩辕家族的祖宅,这座建筑经历了多年的风雨飘摇,已经被整修翻新了不知多少次,可是它的整体风格却一直未变。

轩辕家族的一切,荣辱兴衰,风风雨雨,它就是最好的见证人,仿佛一位老人般,诉说着百年的沧桑。

透过黑色的镂花铁门,她朝里望去。现在,这座宅子的主人,是她的弟弟轩辕若离。远远瞧着,尚能见到宅前,是一片花的海洋,红色的玫瑰花,是她母亲的最爱,亦是她父亲亲手种下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始终未变。

原本,她并不知道,其实她的母亲与父亲是真心相爱的。而父亲在外面流连花丛,不过是假象而已,只是为了保护母亲罢了。她的母亲白若月在嫁给父亲之前,父亲还有一任妻子,亦有一个儿子。

她也是,很后来才知晓。那人,就是——轩辕无邪。

母亲死后,她被赶出了轩辕家族。

而那场车祸,本就是轩辕无邪一手精心策划的,而她的父亲那时无论是在公司上还是在财产上,已然全盘被轩辕无邪所操控。

他带着近乎毁灭般的恨意接近她,他恨着自己的父亲,恨着父亲深爱着的母亲,更恨着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轩辕若离。因为,父亲一早就在律师处留下遗嘱,公司的财产,股权都归轩辕若离所有。

其实,她知道,他并不是缺钱,他有能力,建立属于他自己的金融王国,他只不过是恨,恨父亲这种漠视他的做法。生下他,却抛弃他!所以,他要报复,他要疯狂的报复。

所以,他们之间的开始,便是起因报复。

他纵横商场,一手遮天,短时间内便收购了自己父亲公司的绝大部分股份,令轩辕家族名存实亡,所有资产尽数落入他的名下,令她的父亲,令她的弟弟一无所有。她的母亲死后,她的父亲伤心欲绝,一病不起。

父亲病逝的那一天,他只是冷眼旁观,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连她的母亲的骨灰,他都设法阻止,不让与她的父亲葬在一起。硬生生地被他以不是原配的理由,阻隔在了轩辕家的公墓门外。

他只是想玩弄她这个仇人的女儿,再狠狠抛弃,让她尝尝当年他母亲被人抛弃的滋味。

只是,精明狠绝如他。

也有自己预料不到的事情。那就是,在这样一场蓄意的玩弄中,输的彻彻底底的人,却是他自己。她能清楚感觉到,他已是疯狂地爱上了自己。

因为爱,他最终决定放下所有的仇恨,将所有的财产归还给轩辕若离,给他请最好的医生治病,又送他去国外深造。

因为爱,他极尽一切。极尽所能去讨好她。他愿意将这世界中最美好的东西都一一捧在她的面前。

可是,她却无法回应他,她始终都无法回应他。

她没有爱上他。

原本,她也想不明白,他千般讨好自己,为何自己却没有爱上他。如今,她才知晓了缘由,只因,她的心中早已有另一抹身影停驻,刻画得那样深,即便经历千年,也不能磨灭。

前世的她,曾郑重起誓:

“我白清幽至此对天发誓,人若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再爱上你。我全部的爱,只留给他一人,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所以,她无法爱上他,也不可能再爱上他。

原来,她全部的爱,一直是在等着另一个人的出现。

也正因为这样,得不到她的回应,他最终濒临疯狂。

这才有了青岗公路之上的那一幕。

她轻轻地挪了挪手中的雨伞,往事仿佛历历在眼前。

她其实真的,很讨厌下雨。

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下了一整夜的雨,清晨的空气中还夹杂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

急促的敲门声紧迫传来。她披了一件外衣起身去开,打开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他满是沉痛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浓烈的酒味直冲而来,一身纯白色的西装,此时只扣上了一枚扣子,衬衫领子亦是微微敞开着,露出性感的喉结。这样的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沮丧颓然的气息。

无疑,他是极俊美的。幽深的眼眸,精湛的眼底,慑人心魄。只是,总带着一分寒寒的阴戾。

当他开着跑车,停在了她兼做琵琶外教课程的学校门口时,总会引起所有人的惊叹侧目。而他,总是慵懒地半靠在跑车一侧,薄唇略勾,扬唇一笑,道:“走,我带你去兜风。”

她没有拒绝。

因为,她知道即便拒绝也没有用,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她跟他走,甚至不惜用她身边的人威胁她。

她清楚记得,他总是喜欢拉着她到郊外的森林,看天,看云,看着阳光下斑驳的树影,看着鸟儿从蓝天之中飞翔而过,划过一道道凄厉的痕迹。

或者,仰躺在海边的岩石之上,直至天明,阵阵的海浪,让呼呼的海风,扰人清梦。直至一同看着浑圆的太阳自天的那一头,猛然跃出,带着朦胧的忧伤。

艳丽的朝霞,苍凉的红日。

其实,她并不喜欢海边,轩辕家在海边也有着别墅,而那里则是她悲伤记忆的起点。而他,则是这一场悲剧的制造者。她的母亲,被他害死了。

试问,这样的两人,要如何去经营一场爱情。

此时,她看着半醉的他,轻轻皱眉,“你喝多了。”

他只笑,“放心,我清醒的很。我只是带你出去走走。”

她亦是笑,“对不起,昨天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们之间,绝不可能!”

他突然扣住她的手,趋身将她压在门侧,强悍的力道,娴熟利落的扣制手法,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肩颈,却给人以阴寒至极的感受。

他冷哼,不顾她的意愿,强拉着她下了楼,上了车之后,他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跑车,驶出了市区,很快便上了青岗盘山公路。

在车上,她给秦九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出去散散心,免得秦九回来后会担心。接着,她按下车窗,一任那呼啸的风吹过面颊,拂起她的长发。

深深吸一口气,她闭上了双眼。

他并不说话,只是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从他的侧脸她看不出他此时在想什么。

雨,越下越大,渐渐形如瓢泼,自天空中无穷无尽地倾倒下来。即便雨刮器刮动的再快,也已无法看清前方的路。

他伸手,将雾灯和警示灯一同打开。

狂风突然肆虐起来,扫动着路旁的树叶簌簌直响。盘山公路一侧是美丽无边的翠绿,在风雨中飘摇,另一边却是悬岩陡壁。台风突然而至,他们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有着一种近乎游移在死亡边缘的美。

她终于开口,“无邪,停车罢,台风来了,至少在路边等上片刻。”

“嘎”地一声,他猛然踩下刹车。

转过脸来,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指尖绕上她的棕红长发,突然道:“清幽,你真的很美,你的美让人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只是,为什么你的眼神总是那样淡漠凄冷?”

她并不接话。只是别过头,与他保持着距离。他每一次,想与她亲近,她都毫无意外地拒绝了。

他眸中的失望之色,难以遮掩。

凛冽的寒风灌进车内,她突然觉得很冷很冷,刺骨的冷,关上车窗,她只是淡淡道:“我不知道。”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小自己就像只有一具空壳一般,像是等着、盼着什么东西去填满。

他逼近,高俊的身躯带着紧迫而来。自西装口袋里,他拿出一颗湖蓝色的吊坠,湛蓝湛蓝的颜色,清澈纯净,仿佛不沾染一丝一毫的纤尘,“这是轩辕家族至尊的宝石,它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做——蓝湖之泪。送给你……“

她摇头。她知道,若是收下蓝湖之泪,那她就是他的妻,而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他声音中有着隐忍的怒气。

“不知道,也许,我在等待着我应该去爱的人。而直觉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你。无邪,你放手罢。我真的不会爱你。”她静静说着。

其实,无数个夜晚,她迎风立在轩辕家海边的别墅外,欣赏着红日漫漫坠落大海,让海风吹扬起她棕红长发。她喜欢躺在岩石上数着满天的星星,一颗又一颗。每每入梦时,总会做着同一个缥缈的梦。而梦中之人,一定就是她等待了很久很久之人……

她仰首,视线与他冰冷的眸光交织,他的眼神似这世上最冷的光,最利的剑,狠狠地投射过来。

“曾经是我错了,可我做了这么多,难道你就不能原谅我吗?真的不能挽回吗?”

她叹息一声,“我并没有恨过你,所以,不存在原谅的问题。无邪,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信人有转世轮回吗?你若不信,我信!我相信,直觉告诉我,我在等着一个人,一个我爱了很久很久的人,一个虽然想不起来是谁,可是只要念及他一丝一毫,便让我痛彻心扉的人。我相信,他一定是我前世的恋人,而这个人,绝不是你。”

“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如果真有前世,那我一定追你到前世,去改变这一切,我就不信,我得不到你的心!”他冷笑一声。

“姻缘宿命,也能改变么?”她轻笑。

突然,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她的眉心,冰冷而又坚硬。

“谁说不能改变?!清幽,我不想你死。我听过一种方法,据说将子弹从前额至后脑斜射过去,人不会死,可是会变成痴呆,我突然很想在你身上试试。”

“我只要你这张脸,还有这具身体,供我享用就够了!”

她并不害怕死,只是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他已经彻底疯狂了,得不到她,所以宁可毁了她,是这样吗?

他被这样悲怜的目光所激怒。

邪恶的手指,正在扣向扳机……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谁又能想到?不,甚至连想象的时间都没有。

就在这一刻,天与地,一同崩塌了。随着一阵“轰隆”巨响,惊天动地,大地都为之颤抖,泥石流卷着咆哮冲向他们的车子。“砰”地一声,他手中的枪亦是因着强烈地冲击而射偏,子弹向雨点一样呼啸着自她脸侧划了过去,火辣辣的疼。

还能再想吗?再也没有时间去想了。

他们随着那滚滚泥石流一同滑下悬崖,滑向那无边无际、深沉浩淼的大海……

最后的一眼,最后的意识,她只记得他手中的蓝湖之泪,正散发出诡异奇特的光芒,渐渐将他们覆盖。

再没有意识……

……

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幽自往事的回忆中醒转。

转身,她离开了轩辕家族的祖宅,她的弟弟,如今远在异国他乡。从前轩辕无邪就制造了她消失的假象,将她彻底从轩辕家踢出。她的弟弟并不知道她还活着,而她也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她只想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地、静静地过去下,从此和轩辕家族再没有联系。

她想,蓝湖之泪一定有着神奇的魔力。将他们的灵魂送去了千年之前,与自己的前世合二为一,彼此覆盖了彼此的记忆。也许无邪一心想要改变过去,而蓝湖之泪也给了他这样一次机会,让他回到从前,让他知晓自己曾经也是爱过他的。也许,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寥寥慰藉吧。也许,蓝湖之泪给予他们的,并不是一次机会,而是让他们清晰地去感受着曾经发生过的事。

只是,他过于疯狂。疯狂得像一种残忍的毒药,一旦沾染,便会万劫不复。

也许是天意,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蓝湖之泪虽然将他们送去了千年之前,却封住了他们后世的记忆,等到他们想起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按照原本历史的轨迹,默默进行着……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靠人力去改变的。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奇特与致命吸引之处吧。

驱车,濛濛细雨依旧。她缓缓驶离轩辕家族的祖宅。

她最讨厌下雨了,只想,早点回家……

……

第二天,闹钟准时响起。

她起床,自衣柜之中翻出一件白色的衬衫,还是四年前的衣服,因着放得久了,有些微微泛黄,没有熨烫过,还有些轻微的褶皱。

她轻轻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又套上一条黑色的裙子。将自己棕红的长发梳成简单的马尾。看着镜中,衣服还合身,清清爽爽的样子,一如从前,没有丝毫变化。

出门的时候,手机铃声已是响起。不用想也知道是秦九电话来催她。

清幽接电话时,立即说,“小九,我已经出门了,你放心吧!时间绰绰有余,绝不会迟到的。”她知道,秦九是个急性子。

“哦,我跟你说,面试的时间很短的。十分钟足够,人家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多说。把手机调成静音,我在九点半的时候会打电话给你。或者你一有消息就通知我。知道了吗?”电话的那一头,仍是十分地不放心。

“知道了。”她微笑。

坐着公交车,她来到了东英街的帝国大厦,进去之前,她略微整了整衣衫。

门口的保安十分尽责,她出示了秦九为自己准备好的简介,保安稍稍翻了翻,才放她进入。而她注意到,在这里上班的其他员工,都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看起来,这是一家很大的公司,管理也十分严格。

看来,秦九那种混黑道的人,要替自己找这么正经的一条门路,还真是不容易。轻轻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袋,她尽力地维持着一分得体的微笑。等下,她一定不能教秦九失望,一定要顺利通过面试。其实,她无数次都想问问秦九,究竟自己昏迷的那四年之中,四百多万的医药费,秦九她是如何赚来的,这中间又有着什么样曲折。可每每提起,秦九总是避而不谈。

所以,哪怕是为了秦九,自己也要好好珍惜。

穿过豪华宽敞的前厅,这里大的令人不可置信,朝上仰望,竟是通天见顶的设计,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中空,四周全是办公的房间,来来往往能看的见皆是忙碌工作的人。如此雄伟,如此壮观的建筑,看来拥有这帝国大厦的老板定是亿万富豪。

电梯,更加是观光透明的那种。

她轻轻按下了等待键,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里面有着衣着整洁,礼仪彬彬的接待小姐,她很客气地问:“小姐,你要去几楼?”

清幽将手中的简介给她看了看,问道:“我是来应聘秘书的,贵公司没有告诉我是几楼,能麻烦你告诉我吗?”

电梯接待小姐看了看清幽虽是衣着普通,但是气质却出尘清新,以为她是应聘副总裁秘书,当即替她按下了六十八层,客气的笑了笑。

清幽亦是回以一抹浅笑。

整整六十八层,即便再快的电梯,也需要不少时间。

她静静地等着,看着楼层数字不断的跳跃上升,时而停下,时而继续。进进出出的人们,都是衣着言行严谨。

偶尔有一两个,看起来还十分年轻的女孩,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自进入电梯中后就一直小声地议论着,“喂,昨天我看见总裁本人了。哇,你知道吗?竟然是墨绿色的眼睛耶,一身邪魅的气质,我从没见过这么赞的男人,真是太帅了。”双手合十,那女孩祈祷道:“要是能让他看我一眼就好了……”

另一名女孩打断了她的痴心妄想,“喂,你说帝国家族是不是有混血的啊。前天副总裁从英国回来这里,接管几个重要项目。天啊,想不到副总裁也帅到不是人……”

“叮”

四十九楼到了,那两名女孩一边小声议论着,一边走了出去。

清幽则是陷入了遥想的迷茫中,墨绿色的眼睛,她曾经也认识一个墨绿色眼睛的人。只可惜,他已然灰飞烟灭……

“小姐,顶楼到了。”

“小姐,顶楼到了!”

电梯接待小姐好言提醒,清幽猛然回神,歉然一笑,她慌忙走出了电梯,却在跨出电梯的第一步时,彻底呆住了。

这是怎样奢华的布置啊,赤金色的地毯绵延铺满,踩上去有着一种软绵绵的不真实的感觉,墙壁之上,全都是茶色的金镜,割成无数菱形的小块,再拼贴在一起,里面似是映出无数个小小的自己,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头顶之上,水晶吊灯,在日色的照耀之下,正折射出万丈晶莹的光芒。有几扇窗子开着,清风吹拂着白色的窗纱,像是在肆意舒展着。每一处转角,都摆着精致的欧式玄关,玄关之上则是纯透明的手工玻璃花瓶。满满的桃花枝插在瓶中,点点粉红的花瓣随着微风一同蹁跹起舞。

桃花,是春天的娇艳。

此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令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美丽的幻境,也是这样纷飞着美丽的桃花瓣。

只是,这里的主人,他也喜欢桃花吗?桃花虽美,可不过是,盛开一夜罢了。

正在发呆时,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人走上前来,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下清幽,看着清幽身上穿着泛黄微皱的衣服,有些不可置信,她紧紧皱眉,冷声,“我是这里的主管,你叫我琳达就可以了。你就是来应聘副总裁秘书的?”

清幽又呆了呆,将手中的简历交了给她。虽是跟随着琳达一同进入办公室,她的心中却十分疑惑。副总裁秘书?该不会是自己搞错了罢,即便秦九有通天的本事,凭着自己的资历学历,也不该是应聘副总裁秘书吧。

入了副总裁办公室,琳达先将简历材料递上。

清幽则是四处打量着,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很大,也很豪华,四周皆是落地玻璃,极高的楼层,此刻望去,仿佛置身云端。

“副总裁,这是前来应聘您秘书的资料……”琳达将材料从牛皮纸袋中抽出时,目光随意一扫,当扫到学历部分,竟然是高中毕业,夜大在读时。她赫然一惊,糟糕,她竟然如此大意。这个女孩,应该是应聘楼下市场部文员的。而她,只是觉得这女孩气质尚佳,竟然没有细看就让那女孩进来了。

这下,要怎么办?

琳达很想将材料从身旁高俊男人的手中拿回。只可惜,他已是伸手接过。

宽大的真皮座椅轻轻一转,他本是望着高楼底下车来人往,短暂地发愣。下一刻他整个人已是随着转椅的旋转,缓缓转过身来。

清幽收去打量的目光,向前望去。突然,她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眸正望向自己,直直地落进心底。

此刻的他,身背后是灼亮的光线,映得记忆中那想念了千遍万遍的熟悉容颜益发深刻英俊。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笔直的眉峰,却有着柔和的弧度,黑玉般的头发贴吻着他挺拔的颈项,阳光一照,泛起一层淡淡光晕。原来,他短发已是这般迷人性感。薄薄的双唇轻抿,领口健美的肌理舒展而放松。

逆光之中的他,宛如神祗一般站在她的面前。瞳仁明亮得如同清辉流泻的星辰,眼眸里的光却比黑夜还要幽深。俊美的近乎放肆的面容,挺拔的身形,让人迷惑着,甚至是战栗着。

她想,她的泪水,在一刻就控制不住地奔腾而下,像是止也止不住的山间清泉。

是他,真的是他……

千年之后,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心中,酸酸的,已经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琳达心中哀呼一声,看来她这主管的位置是坐到头了,不仅搞错了前来应聘的人,而面前这女孩竟然一见副总裁就泪流满面。天,她从来只有见过女孩见到副总,痴迷地说不出话来的。还从没有见过,一见到副总就哭的。这女孩,还当真是另类中的极品。

凤绝自转椅中起身,手中拿着她的简历,扫了一眼。

缓缓地走近她,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孤单,此时正孤孤单单地站在他房中金色的地毯之上,眼睛望着他,有一种莫名悲戚的情绪在她清澈的双眸中流转着。虽然,他平日里最不喜女孩直直盯着他迷恋地看,可是,她注视的目光,非但不会令他讨厌,相反甚至有一种淡淡的甜蜜在心间滋生着。

一身白色的衬衣,她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上,有着美丽天成的棕红色,那样自然,不像是染就。一张素净的脸,胭脂未施,眼波流转。日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瘦削的脸,像是个美丽的幻影,一碰即碎。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惹人怜惜,让他瞬间有着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终,克制住心底这样强烈的渴望。

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简介,柔声问她,“你叫白清幽?”

她点点头,慌忙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解释道:“对不起,我眼角有些炎症,有时会莫名掉眼泪。真是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我想我可能不是应聘这个职位的,应该是我搞错了。”

他并不移开视线,这样的她,看起来有着悲凉的诱惑色彩,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去了解,想要去亲近,甚至,想要去侵略。

不知缘何,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一如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的,桃花盛开飘飞之中的幻境。

几乎是冲动问出口,“我们,见过吗?”

此话一出,身后本是胆战心惊,等着挨批的琳达险些惊掉了下巴。副总裁这样的问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搭讪?!

有可能吗?从来副总裁看任何女人的眼光都是淡淡的,淡到几乎是一扫而过,丝毫没有在眼中停驻一秒,更不用是在心中停留。至少,她在帝国工作这么多年,作为副总裁身边最得力的助理。她还从未见过副总裁与任何一个女孩子多说过一句话,除了公事以外。自然,她也没见过他有任何女人。

我们,见过吗?

那一刻,清幽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不知是期望他记得自己,亦或是忘了自己。也许,还是忘了的好。毕竟,她曾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那样的痛……她曾经给予他的痛,她不愿他再想起……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在人海茫茫中静静凝望着你,陌生又熟悉。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我们的故事并不算美丽,却如此难以忘记……”

一首金莎的《星月神话》,在寂静的办公室中清亮响起。

清幽尴尬之余,连忙打开包翻找着自己的手机,糟了,她忘了将手机调成静音。越急越是找不到,她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摸到自己的手机。她的样子,有些狼狈,也有着无措。

她望一望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小声地问,“可以接吗?”

凤绝不觉微笑,轻轻点点头。看着她轻轻咬唇,吐了吐丁香小舌的动作,真是可爱之极。

清幽望着手机显示的“小九”两字,眉心轻轻一皱,按下通话键的同时,电话那一头,已是传来了极其兴奋的声音。

“清幽,你知道吗,我有了重大的发现。你不是说想领养一个女婴吗?我托的哥们今早给了我消息,你猜我……”

她无心细听,只压低声音,“小九,晚点我再给你电话,行吗?”

可对方似是十分兴奋,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入耳中,继续呱噪着。清幽无奈之下,只得匆忙按下结束通话,抬眼时,看着他有一分歉意,“抱歉,我忘了将手机调成静音。”

凤绝的目光,落在她握着粉色手机纤细的双手上,看起来,是那样的柔弱无骨。他又看了看她的简历,问道:“你最擅长弹琵琶?”

她轻轻点头。

“真巧,我也最喜欢听琵琶。”他轻笑。

此时,他们静静相望,仿佛再说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只要这样静静凝望着便好。

也许这并不是冲动,而是他源自心底最真实的渴望,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今晚,你有空吗?我知道一家餐厅很不错,我请你吃饭。”

伴随着,琳达惊愕到了极点。副总裁,看来对这个女孩有意思。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清幽亦是手一松,手中的粉色手机随之滑落,掉在了金色的地毯之上。无声地、静静地躺着,躺着,凝滞着……却突然又响了起来……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在人海茫茫中静静凝望着你,陌生又熟悉。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我们的故事并不算美丽,却如此难以忘记……”

还是秦九的电话,她没有去接。

一任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突然,她想起了曾经一句他说过的坚定若磐石的话语:

“若有人生轮回,生生世世,我都不会忘记你。我一定,会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

……

……

(完)

……

后续:

电话的那一头,秦九抓了抓自己染得五颜六色的长发,低咒起来:

“死清幽!我让你不接我电话!我让你挂我电话!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在孤儿院找到了一个女婴,长得真的跟你很像很像。不,不是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最见鬼的是,孤儿院院长竟然说这女婴是一阵蓝光闪耀后,突然出现在孤儿院的,身上还有一块罕见质地的七窍玲珑玉。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不要听!不要听!我后悔死你!哼,混蛋!”

她不停地低咒着,愤愤将手机一甩。

很不巧的是,她正在开车,手机并没有甩出太远,而是滑落在她脚边,她试着弯腰去捡,而这样开车,实在是太危险了,又是在高速公路上。

所以,当她看到前面有一辆车正闪着警戒提示灯,停在了高速路中间,她急急踩下刹车的时候,已然太晚了。

车子因着惯性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毫无意外地,她撞上了前面一辆超级豪华跑车。

冲击力并不是很大,她没有受伤。

只是,她下车的时候,看着跑车惨不忍睹的后尾。情不自禁地低咒一声:

“该死的。”

兰博基尼限量纯紫色跑车,还是蝶飞双翼,看起来是定制款。

那她,究竟得赔多少钱?多少钱?天啊!她为什么这么倒霉?!

容不得她多想,目光的余角瞟到自己的汽车的后视镜中,有几个黑点正在逼近。随之轰鸣声传来,几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呈半圆型的阵势,出现她身后面。

接下来,子弹像雨点一样呼啸而过,直朝那紫色跑车而去,车身很快千疮百孔。

出于本能,亦是出于她刑警本能的正义感。

她湛亮的眼眸冷光乍现,再也没有了平日混场子的轻躁,迅速掏出随身的手枪,枪枪精准,正中几辆越野车中歹徒的后脑勺。

放下枪的那一刻,亦是战斗结束的时候。

“精彩!”紫色跑车之中下来一名男子,轻轻地拍手称好。

她循声望去,愣在原地。

这样的男人,放肆的俊美中却带着浓浓的血腥,美得近乎令人恐惧。这一刻,他虽然正对着她微笑,可他的笑容,仿若天边撕裂的朝阳,血色而灿烂。

“我叫阎夜,很高兴认识你。”他伸出一手,以示友好。

阎夜……

她幽暗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竟然是他,那个传说中黑道的首领人物,那个在白道中亦是呼风唤雨的人物,那个令警方头疼欲裂,却始终抓不到他一点把柄的阎夜。那个听闻手染无数血腥,残忍暴虐的阎夜。

果然是,人如其名。

阎罗殿暗夜般的人物。

她极好地、极好地掩饰着,掩饰着自己听到他名字时的隐愤。

亦是大方的伸出一手,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下,眼神却平静无波。这是黑道上,结交朋友的规矩。

“我叫秦九。十岁就出道混了,东街之上,没有人没听过我秦九的大名。但凡跟我混的,都喊我一声秦姐。阎少,久仰大名。你叫我小九就行了。”

“呵呵,今天你救了我。我理当重谢你。”

“真的不用了,不过是碰巧罢了。”

“你身手这么好,不如,做我的贴身保镖?”

“秦九?小九?我看我就叫你九妹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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