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就这样牵着我,缓缓走着,时不时偏头看向一旁羞红了脸的我。走过挂着“晏州”牌匾的城门,穿过几条街巷,他带我停在了一处画舫旁边。此时恰逢华灯初上,河上飘满了无数的河灯,燃着点点烛光,绚烂了整片河面。
梧桐侧脸对我低声一笑,牵起我便上了画舫。来到画舫一侧,轻声道:“你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缓缓升起一盏盏橘红色的天灯,伴着幽幽月色,霎时照亮了整片黑夜。
“好美......”我望着漫天天灯,转头望向他。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如玉的脸颊上,像是初升的晚霞。
“这里......怎么会有天灯?”
梧桐但笑不语,只是望着漫天飘舞的天灯,良久,才缓缓开口:“轮回道里,凡是有人过了奈何,入了轮回,那些放不下他们的人,便会为他们在奈河上点起河灯,或放飞一盏天灯,为他们祈福。愿他们在下一世轮回中万事昌顺,不再有前世的烦恼忧愁。”
我点了点头,看着梧桐俊朗的侧脸和含笑的眼眸,突然有些羞涩的轻声道:“那......等你转世的时候,我也在此为你放一盏天灯,可好?”
他的脸倏地转向我,有一刹那的讶异与惊喜,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他笑意渐浓,眸中似有点点烛火跳动,薄唇轻轻弯起一个弧度,低声道:“不好。”
我心下不由失落,有些尴尬的别过脸去。他却突然俯首,将脸贴近我的耳侧,耳边传来他温柔的低喃声。
“你是说......你放不下我吗?”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一阵酥麻,我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脑中一片空白。正手足无措,他却突然伸手拉住我,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呆了,心跳如雷,身子僵硬的靠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却是在我耳边笑出了声,揽着我的手臂更加紧了紧,仿佛想要将我整个人都嵌入怀中。
“若我转世,我要你与我一起。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再分开。”
我的心仿佛是那点燃的天灯一般,飘忽不定。他的身上散发着幽幽的暗香,让我的心渐渐变得温暖而平和。我情不自禁的伸手回抱他,他的背却僵了一下,随即便松懈下来,环着我的手臂却变得更加用力。
这样被他拥着,我竟前所未有的安心,不知不觉仿若过了一世,但却嫌一世太短。
良久,他才轻轻放开我,我羞怯的不敢抬头看他。他牵起我的手,轻声道:“走吧。”
我低着头跟他缓步走着,小声问道:“我们去哪里?”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他温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继续跟他前行。
出了画舫,没走多久,便来到一片灯火通明的街市。一路两行摆着各色摊位,糖果糕点、珠花玉翠、古玩字画,一片琳琅满目。夜空中时不时传来肩挑小贩的叫卖声,街上熙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里......是夜市?”我有些不敢置信,这热闹的景象,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尚在阳间。
梧桐侧脸朝我笑了笑,牵着我径直走到一个蜜饯摊前,买了包酸梅脯递给我。我诧异的望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梧桐轻笑一声,伸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的问题着实有趣。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怎会不知你的喜好?”
从小一起长大?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我茫然的杵在原地,不解的望向他。他却悠然自若的重新牵起我的手,继续向前走着。
我揣着手中的纸包,出神的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一时间,竟觉得此刻情景似曾相识。眼前之人似故人般踏着皎皎月光,缓缓而行。
辗转几条街巷,面前出现一座偌大的府邸,碧瓦青砖,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朱红色的大门微微敞开。
“到了。”梧桐侧脸望向我。
“这......这里?”我有些不敢置信。
他含笑点头:“我们进去吧。”
我随着梧桐踏入门中,入眼便是一片盛开的荷塘。幽香片片,沁人心脾,一片旖旎静谧。
梧桐缓缓走到池边,俯身摘下一朵盛开的白莲,手执莲花,回身望向我。那莹白的莲瓣上浮着层层白银月色,衬得他的面容更加绝尘脱俗,带着一丝清冷的夜之魅色。
他伸手将白莲递到我的面前,眸光流转,柔和的声音在夜色中轻轻回响。
“我终于等到你了,我的......乔儿......”
眼前光影交错,梧桐的笑颜渐渐模糊。我迫切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手中却似触到泡沫般抓了个空。我不由喊出声,让他不要走,但他的身影却越渐模糊,直至消失在我的眼前。
“不要!不要!不要再离开我了!我们已经错过太久,没有多少时间能再蹉跎了!”
我惊呼一声,双眼忽的睁开,头上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又是梦吗?
我仍似在云里雾里,脑中不甚清明,梧桐那俊美的笑颜仍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自从失了三魄以来,我的梦便越发多了起来。梦中景象真实到,时常连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醒着的,还是仍在梦中。
想起梦中梧桐那温柔的眼神和温暖的怀抱,刚刚平复的心又不住乱跳起来,我抚着心口,回想着梦中的画面,竟不觉怀念起那个拥抱。可是,梦中的那个拥抱却并不属于我,而是叫......乔儿的人。
“秋盈,你醒了!”连若菡欣喜的声音传人耳中。
我循声望去,见连若菡将将跨进门向我跑来。我这才发现,所处之地竟是之前遇见狐若的那个竹屋,只是如今人走茶凉,重返此地,甚是萧索。
跟着进来的男子一袭青袍银冠,身后背着的宝剑泛着幽光,不是云玄是谁?
“你可真行,我俩在这等了你好久,你却闷头睡的香,叫都叫不醒。”云玄抱怨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嘴角,抹去额上的冷汗,冲连若菡苦笑道:“我也不想的......也不知道为何,最近特别嗜睡,而且总做些奇奇怪怪的梦。让你们担心了......”
连若菡白了云玄一眼,抚了抚我的手背,安慰道:“别理他,他自己也是刚醒不久。”
云玄脸色一黑,面露尴尬,瞪了连若菡一眼,干咳几声道:“女子就是废话多。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趁天亮离开这里。”
“臭道士,你带我们去哪啊?”连若菡扶我起身,拍了拍我身上的尘土。
云玄扭头瞥了连若菡一眼,语气阴森道:“你再叫我臭道士试试,看我不把你一人扔在这喂鬼!”
“你!”连若菡不服气,但一时又无语反驳。
云玄这才走到我身旁,掏出怀中的八棱宝镜,掐了个诀。宝镜如水的镜面再次微微荡起涟漪,里面出现了一片银亮的湖面,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我望着镜中之地微微失神,耳边传来连若菡的声音:“这阴曹地府的,竟还有此般世外桃源?”
云玄轻哼一声,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表情看着连若菡,冷哼道:“你们所见皆是幻境。这轮回道不比阴曹地府,本来面目要比那地府恐怖的多。只不过,在这里的都是些孤魂野鬼,他们不入轮回,又担心被勾魂抓到地府,因此只能四处游荡。造个自己舒服的幻境自欺欺人,这样也能好过些。”
“他们为何不入轮回?偏偏要待在这种地方?”连若菡好奇道。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不过恐怕是有些入不了轮回,有些......是根本不想入轮回。”云玄收起手中的八棱宝镜,继续道:“入不了的多半是生前造了不少孽,怕被勾魂抓回地府打到十八层地狱。至于那些不愿入轮回的,放着好好投胎的机会不要,或许......真是有什么让他们放不下吧。”
云玄的话,让我想起之前梧桐似乎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入此轮回道之人,如若不是转世投胎,便是前世未了。”
我心中有些怅然,不觉得叹了口气。连若菡也感同身受道:“唉......若是后者,也着实可怜,不知道有什么能让他们如此执着。”
云玄却一副铁石心肠的道:“他们也没什么可同情的,又没人逼他们。这人总有一死,死了做了鬼还不肯放手,怪只能怪他们执念太深。”
连若菡剜了云玄一眼:“真是对牛弹琴。你这人性情如此淡漠,就一辈子做你的道士吧!”
云玄却不以为然,懒得搭理连若菡,径自走到门前,回头对我两道:“走吧,再不走......还不知道能遇见些什么你们不愿见到的东西呢。”
我和连若菡皆后背一凉,对望一眼,急忙随着云玄走出竹屋。
竹屋外的罂粟花海早已不见,走了一段时日,四处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阴风阵阵,让我不觉后背生寒。
连若菡打了个寒战,凑到我身侧,抓住我的胳膊,小声道:“这里怎么阴森森的,怪瘆人的。”
我扯了一下她的袖口,急忙打住:“别胡说,本来没什么,被你说的反而觉得吓人了。”
连若菡瘪了瘪嘴,抓着我的手更紧了紧,斜眼向四周不住的打量着。
我看着她贼眉鼠眼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不由调侃道:“是谁之前信誓旦旦的说,妖怪算什么,本小姐什么都不怕的?现在又蔫了?”我捂着嘴偷笑。
连若菡伸手咯吱我:“好啊你,竟敢笑话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怕痒,急忙求饶。一旁的云玄见我俩打闹,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幼稚!”说罢,便撩袍快步走到了前面。
我和连若菡不约而同的朝云玄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两人又吃吃笑了起来。此时,霞光微斜,一片嫣红,无际的荒野顿时也显得不再那么的可怕阴森。
又行了一段时日,前方隐约出现一条河道,岸边泊着一艘旧船,船夫正倚在船头打瞌睡。
云玄走了过去,问道:“船家,现在可岀船?”
船夫揉了揉睡眼,哑声道:“几位客官是要去哪啊?最近黄泉有些不太平,总有妖怪出没,我劝你们最好还是别去了,又不急着投胎,莫要冒险啊。”
连若菡拉着我的手紧了紧,小声道:“他们自己都是鬼,还怕妖怪啊?”声音竟还带着一丝兴奋。
我急忙捂住连若菡的嘴,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多事。
云玄却径直跨上了船,对船夫道:“西行五十里,三倍酬劳。”
船夫的一双小眼顿时冒了精光,思忖了片刻,又萎靡道:“公子倒是个大方人,只是,这风险实在太大......我......”
“十倍酬劳!”云玄朝船夫挥了挥手,打断了船夫的话。
船夫忙点头哈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这就走,这就走,两位姑娘快上船吧。”
云玄向我俩伸出手,我和连若菡扶着他的手臂上了船。船夫摇起橹,小船顺着黄泉一路向西而行。
“几位客官看着眼生啊,是最近才下来的吧?”船夫开始套近乎。
见没人出声接话,船夫尴尬的笑了笑,又道:“嘿嘿,我之前说的可不是吓唬你们。那妖怪啊,其实是地府的勾魂。最近阎王老子在清点生死簿,说好些名字都对不上,估计是都在轮回道里待着呢。这不派出一批勾魂来抓,我这也不敢随便岀船,一旦在我船上抓到个不该待在这里的,我也跟着脱不了干系啊。”
连若菡兴致勃勃,接话道:“若被那些勾魂抓到会怎样啊?”
船夫答道:“自是该打发地狱的打发地狱,该投胎的早去喝汤过桥。看你们几位啊,应该是不怕那勾魂的,那便是去鬼门关排队的?”
连若菡还想接话,却被云玄打断:“我们才来,不急着投胎。你莫要打听那么多,划好你的船便是。”
船夫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无趣的转身继续摇橹去了。
连若菡朝云玄做了个鬼脸,又凑回我身边,嘀咕道:“他这人可真无聊,聊个天会死啊?”
我戳了下连若菡的胳膊,低声道:“在人家的地盘,咱们还是老实点好。”
连若菡撇了撇嘴,靠道一侧的船舷,打量起黄泉两岸的风景。
黄泉水污黄浑浊,四周黄土飞沙,两岸却开满了血红的彼岸花。满眼望去,碎石混着荒草,裸露在一望无际戈壁上的花海显得格外妖娆。须臾,云层渐厚,变成了片片灰色,在上空慢慢聚集起来。
“看样子,一会得下雨。”船夫抬头望了望天,朝我们说道,手中不由加快了摇橹的速度。
又行了一阵,空中响起阵阵闷雷,一道闪电突然划破长空,照亮了整片天空。我和连若菡不由打了个寒战。
船夫摇橹的手突然一顿,看了眼天色,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结巴道:“几位,你们快下船吧。这......这是勾魂来了。我不能再向前了。”说着,已经将船停在了岸边。
云玄看了眼船尾直打哆嗦的船夫,见他不像是在扯谎,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付了船钱,伸手将我和连若菡扶下了船。
船夫见我们几人下了船,两脚生风般一溜烟的摇着船跑了。几人抬头望了望变色的天,一脸惆怅。
“咱们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云玄指了指前方,“那边似乎有个瓦屋,咱们过去看看。”
几人缓步走到瓦屋前,屋前有一排竹篱笆。云玄在篱笆外喊了几声,见无人应答,便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瓦房门微掩着,云玄敲了敲门,见屋内确实没人,才转身说道:“咱们先在这里避避雨吧。”
几人进了屋,屋里十分干净整洁。一张竹床,一台竹桌,一把竹椅。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砚里留有残墨,一支狼毫放着砚台上。桌上的香炉仍燃着清香,香炉旁放着一副画,墨迹还未干,看来是刚画好不久。
我好奇的朝那幅画走过去。画上是一个黄衣少女,手执一朵白莲,白莲半遮着少女娇艳的面庞,只露出一双不谙世事的水翦双眸,盈盈似水。我正欲伸手去取那副画,窗外却突然轰鸣一声,一道闪电一划而过,紧接着,便下起倾盆大雨。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顿时变得昏暗。云玄打开火折,点燃竹桌上的油灯。烛火摇曳,火光不停跳动,屋内晃着幽幽烛影,伴着声声闷雷,风从门缝挤进来,发出阵阵呜呜声,屋里立时显得莫名的可怖。
我和连若菡凑到一起,抓起对方的手彼此壮胆。云玄却镇定自若的在屋里踱着步,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显得有些急躁。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声如洪钟,铿锵有力:“尔等何人!竟敢来此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