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李白喜欢饮酒，自号“酒仙”。其实，杜甫喜欢饮酒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李白。杜甫在饮酒上之所以没有李白有名，主要原因是：李白常常喝醉，并且喜欢把他的醉话、醉态写进诗歌；杜甫不常喝醉，他也不爱把醉话、醉态写进诗歌。我们不妨推测，杜甫比李白酒量大。
我曾经写过，“有点忧郁、信奉道教、潇洒飘逸的浪漫诗人李白，在有人饮酒不积极、拒绝干杯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嬉笑怒骂、词锋犀利的幽默诗人，给我们留下了妙趣横生的诗篇。”那么，杜甫遇到一个不能痛快饮酒的人时，他有怎样的反应呢？
无巧不成书，杜甫的确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并且被他写进了诗歌。这便是《陪李金吾花下饮》，诗如下：
胜地初相引，徐行得自娱。
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
细草称偏坐，香醪懒再沽。
醉归应犯夜，可怕李金吾。
在杜甫诗集中，这首作品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一般的唐诗、杜诗选本都不会对它施以青眼，至多夸赞一下其中三四两句描写景物的细致入微。说实话，我本人通读各种杜甫诗集十余遍，也从来没有格外留心过这一首作品，一直视其为平凡之作。直到不久前，读《金圣叹选批杜诗》，这才发现，原来这竟是一篇婉而多讽、妙趣无穷的好诗！金圣叹对这一首诗的批注，实在是如他自己所言，已经“悉妙义之宏深”，无以复加。为了便于朋友阅读，兹转述（个别地方掺以己意）如下：
先说题目。这一次饮酒，是李金吾（金吾，官名，负责皇宫及京城安全的军队长官）邀请的杜甫，杜甫是客人。但是，杜甫不用《李金吾招饮》为题，而用《陪李金吾花下饮》为题，不以主陪客，反以宾陪主，有些滑稽。
诗的前四句虚写“陪”字。第一句妙在“初”字。有这么好的一个胜地，理应频频邀请过来赏景饮酒，为何要等到这一天才第一次邀请？第二句妙在“徐”字。第一次邀请饮酒，主人理应快快催促，为什么自己倒慢慢地走来呢？其人的轻慢不讲礼节，不难想见。诗人到后，竟然有闲心口吹鸟羽，细数花蕊之须。主人不殷勤，客人只好自得其乐，场面的冷落无趣，读之如临其境。
诗的后四句实写“陪”字。初次邀请的客人，不让坐正位，而让坐偏位，有违待客之道，可见主人失礼。因为主人没有酒量，饮酒只限一壶，客人（诗人）无法尽兴。陪坐，而且陪醒，面面相觑，尴尬至极，无聊透顶。最后两句，金圣叹认为是杜甫“谑浪尽兴之辞”。金吾是掌管京城夜间治安的，他不让诗人醉酒回家，也许是担心他违反规定，是职责所系，可能是出于好意。但是，特意邀请诗人看花，却又有花无酒，不让他喝个痛快，使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搞这一次宴请呢。
杜甫的好朋友元结有一句诗曰“有时逢恶客”，元结自己注释道：“非酒徒即恶客也。”这一位李金吾，不知道在杜甫心中是否属于“恶客”。在我看来，他比一般的“恶客”还要可恶：他附庸风雅（花下招饮），却处处煞风景；他摆出好客的架势，却又傲慢无礼。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杜甫跟李白的不同之处：李白嬉笑怒骂，直言不讳；杜甫皮里阳秋，讥讽入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