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沈明轩陪了母亲去大相国寺进香祈福,明轩带着童儿骑马走在前面,沈夫人坐了软轿走在后面,随行一名丫鬟跟在轿子的左前方。童儿唤作小施,丫鬟唤作珠儿,都是自幼孤苦无依,被沈万里收进了府里的。
话说这大相国寺本是皇家寺院,气势恢宏,巍峨壮丽。该寺深得皇家尊崇,多次扩建,占地达五百四十亩,辖六十四个禅、律院,养僧千余人,是京城最大的寺院和全国佛教活动中心。宋太祖把从庐山东林寺运回的五百铜罗汉像放到大相国寺。宋太宗晚年对大相国寺进行了大规模扩建,使正殿高大、庭院宽敞、僧房栉比,被称作“皇家寺院”。寺院紧邻汴河,寺门前是东京城内的重要码头,而且位置适中,因而成了繁华的民间交易和游乐场所。大相国寺每月有数次庙会,寺内商贾多达万人,还有杂技、戏剧表演、说书等众多民间艺术活动。当时人们用“金碧辉映,云霞失容”形容大相国寺,当真壮哉。元宵节时,大相国寺更是热闹非凡,大殿前设乐棚,供皇家乐队演奏。月上东山,多彩绚烂的灯展使大相国寺彻夜灯火辉煌,远远望去,宛如仙境,人们通宵达旦观灯。因而,大相国寺既是寺院,亦是繁华之所在。
太祖时曾有文人宋白,这样写那大相国寺,此处引来让各位看官见证,“唯相国寺敕建三(山)门,御书赐额,余未成就,我当修之:乃宣内臣,饬大匠,百工躇至,众材山积,岳立正殿,翼舒长廊:左钟曰楼,右经曰藏。后拔层阁,北通便门。广庭之内,花木罗生:中庑之外,僧居鳞次。大殿啐容,即惠云师所铸弥勒瑞像也:前楼众圣,即颖川郡所迎五百罗汉也。其形势之雄,制度之广,剞劂之妙,丹青之英,星繁高手,云萃名工,外国之希奇,八方之异巧,聚精会神。绣柄云楣,璇题玉砌:金碧辉映,云霞失容:筝铎玲珑,咸韶合奏?森善法于目前,飘乐音于耳界。”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明轩随着母亲来到了大相国寺门前。沈夫人下了轿子之后,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进入了大相国寺,明轩带了童儿在后面跟着。母子二人在进门后分成了两路,母亲带着丫鬟去大雄宝殿上香,明轩带了童儿在寺院随处逛逛,只待母亲出来一并回家便可。
沈夫人暂且放下不表,且说明轩带着童儿游玩着,不知不觉到了内墙的“酒色财气”处。这是一堵粉墙,上面有几首诗,分别是本朝大家所作,此间还有一段佳话呢。
相传本朝大文豪苏东坡,有一次到大相国寺探望好友林了元(即佛印和尚),不巧,了元外出,住持和尚就请苏东坡在禅房休息,并特意端上了香茗美酒素肴款待。东坡就独自斟酌,不觉有些微醉,偶然一抬头,见粉墙上新题有了元的诗一首。其诗云:
“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
东坡见诗写得颇有哲理,但觉得四大皆空,禅味太浓,既然人世间离不开酒色财气,是躲也躲不开的事,那为何不能来个因势利导,化害为利呢?问题的关键不是掌握一个“度”吗。于是,就在了元题诗右侧题上《和佛印禅师诗》一首。其诗云:
“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题毕,把笔一掷,乘着醉意,就离开了禅房。
翌日,宋神宗赵顼在王安石的陪同下,亦来到大相国寺休闲,宋神宗看了佛印与东坡的题诗,饶有风趣。于是就笑着对王安石说:“爱卿,你何不和一首?”王安石应命,略一沉吟,即挥笔在佛印题诗左侧题《亦和佛印禅师诗》一首。其诗云:
“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
王安石真不愧为大政治家、大改革家,以诗人的慧眼,跳出了前人的窠臼,巧妙地将酒色财气与国家社稷、人民生计结合起来,把人们恐惧的酒色财气赋予新的勃勃生机和喜庆色彩。宋神宗深为赞赏,乘兴也和诗一首,其诗云:
“酒助礼乐社稷康,色育生灵重纲常;财足粮丰家国盛,气凝太极定阴阳。”
明轩赏玩着这几首诗,便问童儿,“小施,你可知这‘酒色财气’墙的来历?”
小施挠头,不知所以然,尴尬地笑着,此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让这两人齐齐侧目。
“酒色财气,颇有见解,四大皆空,禅意甚浓。”明轩二手循声望去,但见一粉衫女子款款而来。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姚记绣庄的玉柔姑娘。
沈明轩失礼道,“原来是姚姑娘,姑娘的见解与东坡先生不谋而合啊。”
“公子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只是听家父提起过这段佳话而已。”说话间,玉柔浅浅地道了一个万福。
“嗬,如此明轩拜服姑娘,今日姑娘到此,游玩还是礼佛?怎的姑娘独自一人出门,而不带了丫鬟婆子?”明轩微笑地望着玉柔。
“平日里,奴家一人行事,身边并未有丫鬟婆子伺候的。今日奴家是为了礼佛而来,佛事完毕,时刻尚早,就来这院落四处逛逛。听闻大相国寺的五百罗汉甚是肃穆巍峨,慕名而来,却不想在此巧遇公子。”玉柔的不骄矜让沈明轩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
“明轩正有此意,相逢不如偶遇,既如此,冒昧问玉柔姑娘可否与明轩同游?”明轩的确有此意,他也想去瞻仰一下五百罗汉的雄姿。
“奴家听闻,相国寺罗汉,本江南李氏财物,在庐山东林寺。曹翰下江南,尽取其城中金帛宝货,连舟百余,私盗以归,无以为名,乃取罗汉每舟载十许尊献之,诏因赐相国寺,当时谓之押纲罗汉。”玉柔姑娘似乎对这大相国寺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都耳熟能详,如数家珍。
“可是明轩听闻,我朝前后共安置千尊圣象于此,不知此时余下多少尊?”
两人谈说间,已经到达了中殿的罗汉殿,门口两只汉白玉狮子,昂首挺胸,骄视一切,狞厉中见温驯,气势恢弘而稳重,在这守护佛法的圣地,它们是威严与宁静的统一。罗汉殿的正门雕梁画栋,溢彩流金,太祖爷御笔题写的《罗汉圣殿》更是笔力虬劲,古朴典雅。
明轩带了小施与玉柔来至这圣殿门前,互相礼让了一下,一起步入了这罗汉圣殿。但见那五百罗汉浑身鎏金,神态各异,或怒目圆真,或亦喜亦嗔,或力拔山兮,或俯视众生。三个人每行至一尊神像前,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
两人来至一尊罗汉像前,玉柔看那罗汉左手奉持如来佛印,右手秉持经文,好一副“同入涅盘三昧海”之象。玉柔便说与沈明轩,“沈公子,奴家听闻当年鲁直大师观罗汉像,写下十六首罗汉赞词,传为佳话啊。”
“玉柔姑娘真是博古通今呀,这等逸闻雅事都通晓,在下的确听家父说起过,可是对那十六首诗词却并无涉猎,惭愧惭愧,让姑娘见笑了。”玉柔姑娘的博闻广记让明轩叹服,也让明轩自觉惭愧。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沈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奴家女儿心思,在商道方面,肯定不如沈公子精研有加。平素,奴家也只不过是喜欢读一些奇闻异事罢了,不过鲁直大师乃我朝名士,与苏东坡先生更是交情匪浅,两人的文笔才情那都是字字珠玑,句句箴言呀。”
“的确如此,玉柔姑娘如此才情,在下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成全。”说罢明轩手持扇子,向前一拜。
玉柔姑娘见状,赶忙说到,“沈公子如此大礼,奴家承受不起,只要奴家可以做到,必定答应。”
“可否请姑娘把这罗汉诗篇存档之书让在下借读几日,待抄诵完毕,即可奉还。”
“这等小事,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奴家可把次数赠与公子。”
“如此,那就劳烦姑娘割爱了,在下愧不敢当。”明轩不知为何,说起客套话来也是唯唯诺诺的,估计跟这几年经商的经历有关。
“沈公子如若再客气下去,奴家就不知如何说了。”玉柔低头望着地面,略带娇羞,明轩竟然望着玉柔姑娘出神起来,还好一旁的小施看出了端倪,忙咳嗽了几声,明显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玉柔的脸上更是布满红晕。
沈明轩有些慌神,赶忙说到,“与姑娘相谈甚欢,着实有缘,只是今日随了家母来此奉香,唯恐家母殿前就等,在下告辞了。”说完拉了小施急匆匆地走出了罗汉殿,慌忙之中,腰间的双鱼玉佩不小心遗落在地上。玉柔姑娘从地上捡起那玉佩,若有所思地望着,脸上浮出盈盈笑意。
明轩几乎是一溜小跑,从罗汉殿跑到大雄宝殿前,小施气喘吁吁地问到,“公子这是怎么了,跑得这样急,刚才不是还聊得好好地吗?那玉柔姑娘是才女,公子是才俊,好生般配呀。”
“小施休要胡言乱语,一会儿夫人面前,不许乱说,轻薄了姑娘。”明轩正教训着小施,只见沈夫人已经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
“轻薄了谁家姑娘?”沈夫人笑着问到。
被母亲如此一问,沈明轩的脸也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母亲说笑,明轩怎么敢轻薄人家姑娘,只是与小施胡言乱语罢了。”
“明轩啊,说来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有中意的姑娘?”沈夫人虽然有些担心儿女的终身大事,可也不是那种顽固的头脑,也不喜欢父母指定的盲婚盲嫁,她还是希望儿女可以找到心仪的另一半,沈翁在这一方面也和沈夫人的心思一样,所以他们从来也不去催促儿女的婚事。只是刚才明轩的话说到了,她也就顺着话搭了一句,看到明轩满脸通红,沈夫人大概猜到了明轩很可能有了心仪的姑娘。。
“母亲说笑了,孩儿如果有了心仪的姑娘,一定会告诉母亲的。”明轩为了转移母亲的注意力,边说到,“母亲,我们出来很久了,您看天色不早,咱们不如早些回去吧。小妹一人在家,恐怕她会出去乱跑惹事。”
“如此也好,早些回去吧。”沈夫人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小施去门口取了车驾,三个人缓缓地去了。
话说这一头,玉柔姑娘手持着玉佩,心中不免荡漾,少女怀春的心思让玉柔姑娘心旌摇曳。回到家之后,她把玉佩用锦帕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了枕头下面。她走到窗前,用撑杆支起了窗子,窗外不同于绣院的熙攘,乃是一片葱葱的花园。姚老先生利用自己的积蓄,购置了这一处院落,藏于闹市里,独留一隅宁静之所在。这院落分为两进,外带一个后花园,花园有基础亭台楼阁,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池,玉柔给它取了雅致的名字—“小西湖”。在湖里有锦鲤几十尾,闲来无事,父女二人便在湖边小亭喝茶纳凉,手谈几局。
这一日姚老先生外出办事,玉柔姑娘独坐窗前,看着这小西湖,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玉柔姑娘手托腮,开始了神游。脑海中不觉浮现出沈明轩的样子,玉树临风的优雅身段,翩翩有度的君子气质,尤其那举止有方的的谈吐风姿,久久地徘徊在玉柔的脑海,玉柔走到床前,从枕下取出那双鱼佩,一缕情思不觉随着那双鱼佩,辗转寄付到了这玉佩的主人身上。她手里拿着玉佩,有一次来到窗前,呆呆地望着那湖面,不禁吟了一句古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这一幕,正好被办事归来的姚翁看个正着,姚翁身材清瘦,一袭灰蓝袍子,须髯略有。他拈须他思忖到,“看来这丫头有心思了,莫非是思慕君子了?”
姚翁推门进了女儿的房间,遐思的玉柔竟然毫无察觉,她只是一味痴痴地望着窗外。
姚翁看到了玉柔手里的双鱼佩,有些吃惊,也有些欣慰。吃惊的是,玉柔竟然有了心上人,却从未与自己提起;欣慰的是,这个姑娘终于有了自己的心思,如果玉柔能够嫁得如意郎君,老翁的一桩心事也算了了。但是转念,老翁又有些害怕,玉柔年纪尚轻,涉世未深,万一被登徒子调戏,可又如何是好?姚翁端详着自己的女儿,便想要试探地问几句。
“玉柔,今日礼佛情形如何啊?”姚翁浅笑着望着女儿。
玉柔被这一问才醒过神来,慌忙把玉佩藏至身后,满脸慌神地说,“父亲,您何时回来的?”她忙转过身,装作要去倒茶的样子,把玉佩揣在了袖管里。玉佩装好后,她抚着自己胸口,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到了一杯茶,端了过来,“日高路渴,父亲先喝杯茶吧。”
姚翁坐到桌子前,端着茶饮了一小口,继续说到,“今日去大相国寺,可去了罗汉殿?”
提到罗汉殿,玉柔又有些慌神了,但她还是故作镇静地说,“当然去了,那些罗汉神像当真威武,仪态万千。女儿正想着抄写了鲁直大师的罗汉赞诗,哪日得空敬献佛前呢。”
“玉柔,你有如此心性自然是好,只是为父进来的时候,看见你手里仿佛持有一枚双鱼玉佩,不知是何时添置的物件儿?”姚翁故意问到,他想看看女儿如何作答。如果她坦诚相告,姚翁愿意找来媒人上门;如果她不愿宣之于口,姚翁也就不再探究。
玉柔面露难色,“父亲,这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不过是女儿今日在大相国寺的店面淘换到的一枚普通玉佩而已,女儿看它雕工甚好,温润光泽,便买来赏玩。”
姚翁看到女儿如此推诿,便不再问下去,他心里知道女儿还是有些分寸的,到了合适的时机,女儿一定如实相告的。于是,他提议到,“天气还早,不如去湖边下几局棋吧。”
“哎,女儿这就去准备。”玉柔欣然地跑出门外,去准备弈棋的东西,看她满面欢喜,姚翁拈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