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尘归于尘
南阳十九年,冬
冬雪纷纷,难得一见雪景的江南,在一片白茫茫的飘雪中宁静而又安详。
风吹,雪飘,旷野中出现一深一浅两道缓缓前进着的影子,风声落雪声中夹杂的脚步声,破坏了飘雪孤寂之冬的那片宁静。
风声渐大,估摸着这阵雪也下不久,深色人影站住了脚,抬头远望。
不远处,烟雾飘渺,除却隐隐约约能看到的山之外,什么都看不真切。人影重重叹了口气,在哈出一团白烟之后,道出了心底无奈的辛酸:“这个世界,公平是不存在的。”
这是十六少此时内心最佳写照。
一个月前的那场冥火宫百年一遇的大事故之后,他和寒塘就被冥火宫扫地出门了,从此,他从伟大的一殿之主沦为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的生活其实不算差,起码逍遥自在,轻松自由乐得清闲。
但是闲了半个月后,在十六少乐颠颠以为这一辈子都能逍遥了的时候,从来不曾主动过的寒塘忽然语出惊人:“我有要事,就此别过。”
别,别过……
开什么玩笑,他十六少粘了寒塘五年,就此别过?门都没有!
“且慢!有何要事,不妨一说?”
只见寒塘摇头,道:“私事,不便与外人道。”说着就抬脚走人。
他十六少对于寒塘来说居然是外人!那他死命粘了五年算什么?那他脏活累活全揽下算什么?那他拼命保住寒塘的小命又算什么?!
“寒塘,咱什么关系,说外人就见外了,我十六少说过,寒塘有事,绝无十六少置身事外的道理!”
话音一落,只见寒塘纸扇一打,道:“好吧,我要去找鬼照他们。”
“找他们做什么?”
“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针。”
“什么样的针?”
“你见过。”
一瞬间,十六少的脑子里闪过半年前在南阳舒琪的别院中自己在鬼照脑门上看到的那几枚针,顿时恍然大悟。
“哎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走吧。”
“我说寒塘,这事也急不来,要不……”
“我去就可以了,你不用跟着我。”
“我去!”
怕冷的十六少沉浸在回忆中不住哀叹,前头的寒塘发觉后头的人未跟上,回头皱着眉头看站在不远处冥想的十六少。
“冷吗?”
十六少的神游立刻回归,几步迈过去。
“寒塘,你真关心我,虽然天公不作美,这时候下雪,但是我十六少为了寒塘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那就走吧。”寒塘转回,继续往前走。
风雪中,一深一浅两条身影继续在风雪中往前移动……
此时,就在十六少远观的山脚下,偏僻的村落里,一群孩童正围着一人,听着某人胡诌乱谈。孩子们听得入神,讲的人也说得入神,未曾发现一条怒气勃发的身影正渐渐靠近……
“你们看,你们看,知道我为什么只有一只手能动吗?”
孩童不解,道:“不是因为生病吗?”
下一刻,脑袋被揍,某人昂起半个头,道:“知道冥火宫吗?”
一群小萝卜头猛点头。
“我啊,就是因为被请进冥火宫里做客,刚好碰到他们起内讧,为了拯救那些武功高强的大叔大伯们,小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他们摆平。”
头昂得更高了,在众人一片崇拜的眼神中,某人只差没飘起来。
“是喔,我们程小侠武功盖世,智勇双全,摆平小小的冥火宫举手之劳。”带笑的声音传入,却不是那怒气勃发之人所说。
察觉那道声音的程小侠警惕地抬头,终于看到了冷着脸一步步往他这边走的人。
“师……师父,您怎么来了。”程小侠话是对着来人说的,脚步却是往另一边挪。开玩笑,被他那面善心狠的师父逮到,今天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程三多,你那脑子还长在你脖子上吗?”
程小侠全身一阵哆嗦,回转头,立刻就跑。
刚跑两步,却见眼前闪过一条人影,去路被人挡住。
程三多当机立断,双眼一闭,扑通一声下跪。
“师父,三多知道错了,饶了我吧。”
膝盖还未着地,身体被人撑住,程三多睁开一眼,看到面前有一双漂亮的靴子,上面绣着好看的花样。
“出人命了!麒麟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一身轻装的南阳舒琪笑着抱起程三多,将手上的长盒递向一脸紧张冲过来之人,“救你一命,你给我什么好处?”
程三多咧嘴一笑,道:“下次我传道的时候,顺带把你加进去。”
将程三多依旧虚软的双腿摸了一遍,确定无碍之后,将人转交给身后的无痕,吩咐他将人带回去。
“他没事。”
话出,接下来只等来人对上他的话题。
一片沉静……
南阳舒琪转头,看到刚才递过去的长盒早就被拆开,盒中的画卷正在摊开。之前还是怒气冲冲的鬼照,此时正凝神仔细地看着画上之人。
良久,脸从画卷上挪开,鬼照一脸疑惑。
“我?”
“不错。”
“我有那么难看吗?”
“很难看吗?”
“太难看了。”
“这不是重点……”
“那么难看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幅画是……”
“哎呀呀,不行,我得回去找药草好好整整……”语毕,人影追往消失在尽头的程三多。
南阳舒琪摇头,侧头道:“无踪,他们离这还有多远?”
“十里。”
“嗯,在我们还没离开这之前,不能让他们进这个村子。”
“是。”
错误,只能发生一次。尘归尘,土归土,不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就该离得远远的。
南阳舒琪嘴角轻扬,迈步往前走去。该办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想他南阳舒琪贵为一朝王爷,身份尊贵,不管人前人后都不是只好鸟,下手也从来不知何谓留情,但是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甚至把他百年难得一见的敬酒当水视而不见,是可忍孰不可忍,时候到了再是不愿上罚酒也得上。
而今夜,就是他南阳舒琪给自己和鬼照下的最后通牒之时。
是夜,无月,屋外银雪铺天盖地,照得天地灰蒙。屋内烛火摇曳,人影随着烛光晃动,人心亦是。
但是……
落了几天的雪早在傍晚时分就停了,无风的冬夜万籁俱静。而屋内,不算宽敞的地方挤了五个人,正好堵住了所有能离开这的出入口。
鬼照一声叹,无奈于这绝不可能逃出生天的处境。既然逃不了,她也就只能顺势放弃。
“你想怎样?”
南阳舒琪一向喜欢鬼照这种主动和识时务的态度,听出鬼照语气中无可奈何,抬手拉开桌上一直摆着的画卷。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这话说得是何其清白无辜,毫无逼迫之意。鬼照头皮一阵发麻,垂眼看桌上被拉开的画卷。
“什么答案?”
南阳舒琪指指桌上的画卷,再指指在他对面的鬼照本人,道:“这幅画卷和你之间的关系。”
也就是鬼照为什么会有画卷之上的神情。
毫无生气,虽是不食人间烟火但那双眼却是空洞得可怕。
鬼照摇头,道:“我不知。”
话音刚落,却见南阳舒琪双眼一冷,坐直身看鬼照,道:“哦?你真不知?”
鬼照抬脸,无辜地看向南阳舒琪,道:“说谎是……”话还没说完,立刻把后面要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整个屋内霎时冷了几分。
南阳舒琪起身,道:“你不愿说,我不勉强你,不过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人知。”说着,人甩手便往门口走。
一步,两步,三步。
“慢着!冥火宫不是能让人来去自如之地。”鬼照出声,欲阻止南阳舒琪的脚步。
南阳舒琪冷笑,道:“你是担心冥火宫被我毁掉,还是担心冥火宫的那位?”
“我担心的是……”话音一顿,鬼照心下哀叹,心想,这种时候还能心高气傲到如此,南阳舒琪真真是不要命的主。可他不要命,她却不能真让他去送命。
“你就非要这个答案不可?”第三步脚落下,鬼照的声音适时响起。
南阳舒琪背着鬼照道:“我找不到不要这个答案的理由。”
鬼照皱眉,南阳舒琪说出这种话已经是第三次了。只不过是简单的理由,要找理由,他南阳舒琪随随便便就能罗列出上百条来,可为什么他总说出找不到。
找不到明明很明显的理由,究竟是因为什么。
身后的沉默,南阳舒琪耐心瞬间下落,迈动脚步。
四步,五步……
一阵极为小声的声音出现在屋中,程三多刻意压低的说话说在安静的屋内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哎,人笨没药医啊。”
正在挣扎中的鬼照刷抬起头,眼光扫向单脚罚站的程三多,“再给我多站两个时辰。”
随即只听程三多一阵哀嚎,道:“师傅,我两只脚快都成废的了。”
鬼照看一眼大冷天正在冒汗的徒弟,回想起程三多废了的腿,心当下软了一半,道:“算了,来,过来师傅给你揉揉。”
程三多得了特赦令,放下另外一边明显比站着的那只较无力的脚,却是一瘸一拐小跑向南阳舒琪。
“带我走,带我走吧!跟笨人混一块,我也会变笨的。”
一时才反应过来的鬼照眼神一冷。
“程三多,你什么时候嘴巴能不贱?!”
此时,机灵的程三多已经缠上停住脚的南阳舒琪,对着鬼照扮鬼脸道:“我说师傅啊,别说那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鬼照飚了,她怒了,她后悔没在她有威信的时候把程三多的毛病根除。
不过,她相信,现在做还不算太晚。
眯眼,撩袖口,准备大大出手的鬼照三步直冲到南阳舒琪跟前,抬手,伸……
捉住的却是南阳舒琪的手,鬼照心一跳,发现自己的冲动坏了事的时候已经抽不了身了。
南阳舒琪反手扣住鬼照的腰身,出声道:“三多,我和你师傅需要点时间沟通一下,你先跟无影他们出去。”
“喔。”应得心不甘情不愿,程三多松了手脚,却退开得极为缓慢。
南阳舒琪朝站立在门口的两人使了个眼色。下一刻,程三多已经被人横抱出了屋。远远地只能听到他边挣扎边喊:“师傅!等徒弟我来救您!”
鬼照翻了个白眼,当没听到程三多多此一举地尽心表达那所谓的师徒之情。
屋内闲杂人等退去,只剩南阳舒琪和鬼照两人。鬼照抬眼,斜看面前之人,示意他是不是该放手了。
南阳舒琪微微一笑,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鬼照心下直觉不好,道:“非礼未出嫁的黄花闺女是要遭天谴的。”虽然她鬼照年纪是稍显大了一点。
“我不介意负责到底。”
冷汗直冒,不好的预感成功实现了第一步,鬼照开始挣扎。
“你不介意负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让你负责。”
南阳舒琪一听,顿了一下,道:“条件尽管开。”
“先放开。”
“可以。”
南阳舒琪放开鬼照,重新回到位置上,一派风轻云淡,似乎刚才的风雨欲来从未发生过。鬼照一阵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上当了。
这边已经得逞了的南阳舒琪大方地邀请鬼照回座位,再次重复之前的话道:“条件尽管开。”
鬼照脑子一动,南阳舒琪这种人最放不得手的便是他的自尊与高傲,要他放弃他所拥有的身份,那简直就跟割肉没两样。
“我什么都不要,但是你得放弃你现在的全部,以后跟我走。”
南阳舒琪一愣,点了点头,道:“嗯,还有吗?”
这回换鬼照愣了,一句“还有吗”说得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还能开什么条件。脑子只有一句话,她没听错,理解错吧。
“喂,我没跟你开玩笑。”
南阳舒琪正色,“我也没跟你开玩笑。”
“你是南阳国的麒麟王爷喂!”
“那又怎样?”
“你过得惯没人伺候,没人使唤,没人跟前顾后保护的日子吗?”
“那很重要吗?”
鬼照一愣,为南阳舒琪说出的那句“那很重要吗”。
“那你觉得什么最重要。”
“你。”
鬼照心口一热,半疑惑道:“我?”
南阳舒琪点头。
鬼照回问:“为什么?”
南阳舒琪抬抬眉,为鬼照这一问。良久,叹了声气,道:“因为两年前对一张画卷上的人动了心,因为不懂情的麒麟王在几个月前动了情,于是突然发现,这世上能守住一个人,留着一个人在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鬼照听得摇头晃脑,听完补上一句:“这话真动听。”
南阳舒琪对鬼照故作事不关己的表现莞尔,道:“然后?”
“姑娘我承认心动了。”
“那么……”
“你有前途,姑娘我准你跟了。”
“那……”
“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来这,我们就可以走了。”
“不用了,既然都放弃,我的行李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的人既是行李,带着方便。”
鬼照一愣,忽然神情认真严肃起来,道:“你说的都真的。”
“我何时说过假话?”
“那可是表示你以后什么都不是了。”
“我会让无影和无踪带我的死讯给赵昶带回平京。嗯……日后得改个名。”
“皇帝老头知道了会灭了我。”
“不会,他不会浪费心力在死人身上。”就像当初对待此时在冥火宫内的那位一样。
所有的话都被南阳舒琪说完了,鬼照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闭上嘴,一言不发,胡思乱想。
乱瞟的眼睛触到到桌上依旧摆着的画卷,忽然灵光一闪,双眼一黯,抬眼阴森地看向南阳舒琪。
“麻烦告诉我,一开始你就安排好这一出戏做给我看?”
南阳舒琪笑着摇头。
“我说过,我从来就不会骗你,只是发觉关于这个画卷的问题,还是我自己慢慢去找比较好。”
鬼照寒着脸,恶狠狠道:“南阳舒琪,我不得不对你说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