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特别冷,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但这样的温度无法阻挡一股热情。正月初三,本该处在休假阶段的莲山县政府人头攒动,从书记到县长,再到下属的科长、处长、秘书,连门卫都被从家里拉了回来。
县招商办改由县长亲自督导,整个县城最高档的一家酒店里,入住率达到了惊人的80%,这与以前要靠县里补贴,才不至于赔钱的情况相比,无疑是一天一地。莲山迎来了一份包括城建、轻工、电子等方面的厂商入驻企划,总价值超过五个亿。
由于早有曝光,这件事传播之广,蔓延之快,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了全国热议的话题。大小报纸新闻,网上的消息风起云涌,不只是每天,甚至每时都有更新。
这项投资计划让政府的人始料未及,一直养尊处优的县领导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大年初四,市委领导亲临莲山县指导工作,初六,省里也来了人,莲山的春节家家户户不再热衷于走亲访友,而是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他们身边发生的大事。
多数人持乐观态度,少些人表示担忧,这其中最煎熬的,就要数白向南和马金泉。
思桀临走前有“严令”,否则白向南很可能杀到北京去。他和乔天龙的合作开发案,由于受到这股狂流的影响,虽然身价倍增,但县政府的却有意收回原本划给他们的那块地,只是限于白纸黑字签着合同,不好反悔。不过莲山县政府正在从各个方面施压,希望乔天龙“知难而退”,好让他们重新规划。
在有心人的眼中,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青阳工建在动手脚,他们只有拿到全盘的莲山开发计划,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莲山县政府总结了自己犯的两个错误,就是分别划给了天龙地产及北京圆笛公司的两块地,且后者那一块几乎是白捡的。短短几天时间,现在要挽回,这个任务就毫无疑问地落到了马金泉的头上。这也是思桀利用的深渊最大弊端,他们在“起事”之前,绝不可以向外人透漏半分,否则若能通过一些“客户”,知会莲山县政府一声,当不会有现在的烦恼。
沈月琴听说思桀在北京被抓了,在家里坐立不安,浮想联翩,甚至怀疑思桀这次突然回来,是因为在国外犯了事。
这令白向南头痛得很,又没有梅画可以商量。他心里清楚,一大批投资商突然入驻,一定与青阳工建有关,但是不是思桀策划的,是否他的意料之中,这一点还很难说。
“老娘,小杰临走前有交代,让我一定稳住您老,这就说明他可能事先预料到了这件事。既然预料到了,那他就一定不会有事。”
“预料到了!预料到自己会被抓?那不是更糟。完了,完了,这小子一定是犯事了。”沈月琴慌乱到了极点,坐也不是,站更不行。
白向南已经劝了半天,他发现,如果再让她凭空猜想下去,可能会更糟糕,无奈之下一咬牙:“老娘你放心,小杰聪明着呢,生意做得也大,只是他为人一向低调,不喜欢张扬而已。”
“你别信口开河,能有多大?还能比你大?”
白向南自嘲道:“不瞒您说,这几年如果不是小杰的指点,我还只是个包工头。真要比起来,我这点家当,还真不够他塞牙缝的。”
沈月琴嗤之以鼻:“你当我老糊涂了,想怎么骗就怎么骗?他真那么有钱,他咋不告诉我?”
“我哪敢糊弄您老人家,史河湾谁不知道您老眼里不揉沙子。我劝您一句,不要管小杰的事,更不要拿他跟别人比。”
沈月琴生气道:“你小子也开始教育我了?我儿子我还不了解。明天我就去北京,看看他在搞什么鬼,你不去我自己去。”
“您可千万不能去!万一坏了小杰的事,我拿什么赔给他?”
“咋?我找自己儿子还有错了?我想去哪,还得你们说了算,反了你们!”
白向南猛地想起思桀以前说过的一句话,不要跟家人讲理,那样不但会使关系生疏,且毫无作用。夫妻间的相敬如宾,家庭里的其乐融融,只是存在于电视和书本里的幻象,在父母和子女间,也不会存在完全平等的对话关系,因为他们已经习惯处于照顾和指导的位置。这是思桀的原话,白向南现在明白,为什么思桀不将自己的实际情况告诉母亲了,那只会更乱。
白向南还想说话,自己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低头一看,是梅画打来的。
“你可算来电话了,小杰怎么样……什么,你回来了?太好了,我这已经撑不住了。”白向南迎上沈月琴关切的眼神,顿了顿道:“带老娘过去?好,好,我们马上到。”
“去哪?梅律师家么?”
“是,老娘多穿点,外面冷,我去拿车。”
二十分钟后,白向南来到梅画家。沈月琴第一次来这里,却没心思参观,进门后,只见一只小皮箱放在地上,梅画也是刚到家。
“伯母,您来了,请坐。”梅画从卧室走出来,刚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沈月琴坐到了沙发上,急切道:“梅律师,小杰他到底怎么样了?”
梅画把文件袋打开,里面的东西呈现在沈月琴面前。
“总裁说,是时候向您交代一下了。这是关于思总的资料,您可以看一下,实际上我只是思总的秘书,三年前由他指示回来这里,并开始布置。至于目的,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总之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做的事合理合法。”
“合理合法,那怎么还会被抓?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秘书?我越听越糊涂了。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事?”
梅画失神道:“很抱歉,这个我无法跟您说。”
沈月琴不悦,把文件袋一扔:“这东西我看不懂,向南说小杰很有钱,既然你是他秘书,他有多少钱,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梅画想了想说:“思总的总资产应该在一亿五千万到一亿八千万之间,由于其中大笔浮动资产难以准确估价,我只能给您这个数字。”
沈月琴傻了眼,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脸上带着惊吓过度的表情:“梅律师,你可别骗我,我儿子真那么有钱?这不可能啊,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思总为人始终低调,在这个家里,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其实在思伯父去世后,他曾试过要接您去美国生活,只是当时被您拒绝了。”
“我那是怕给他添麻烦,要是早知道他那么有钱,我还住这个破地方!”
梅画耐心说:“您可以仔细想想,真让您在美国那种地方生活,语言不通,也没人陪您聊天,就算找个佣人照顾,也肯定是外国人。那里的房子固然价值几百万,物质条件很好,可是在那种地方,您真能住的舒心吗?”
“哼!我看他就是抠,不想在我老太婆身上花钱!”
白向南申辩道:“老娘,这您可就冤枉小杰了,他每回给您老捎来的东西,都值钱得很,只不过咱这乡下没啥人识货,就连每次送给七姑六婆的那些,也没有哪家是少于一万块的。”
“啥?那么贵!你小子啥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是吧?”
“哦……坏了。”
白向南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将沈月琴安抚住,然后急匆匆去办他的事了。沈月琴暂时留在梅画家中,看着整齐的陈列,极有品味的布置,不禁老怀激动,心思再次活络起来。
喝着梅画端上来的花茶,她装作无意间说:“小杰他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啊?你竟肯放弃国外的工作,回来帮他胡闹。”
“伯母,思总他不是胡闹。另外,我的年薪是八十万。”
“啊?八十……万,那么多!”沈月琴差点把茶洒了出来,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思桀怎么给人家那么多钱,该不会是在外面养的女人吧?难怪这小子一直不肯结婚。这时候她想的已经不是思桀的安危了。
“伯母,我自认配得上这份薪水。”梅画看出了沈月琴的心思。
“那是,那是。”沈月琴有些尴尬,不过既然她是儿子的下属,自己的胆子也不由大了三分,试探道:“我听向南说起过,梅律师还没结婚,也没有男朋友吗?”
梅画在心底苦涩一笑。这时候谈论这个话题,连她都觉得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沈月琴看她浅眉如画的美态,暗骂思桀呆傻,既然那么有钱,还放着这么漂亮的单身女秘书在一旁不闻不问。在她的认知里,阔老板和漂亮秘书总是应该有点暧昧关系的,这是常理,也是真理,如果思桀没有,那就说明这个儿子有问题。
儿子“少不更事”,只好做母亲的出马,沈月琴义不容辞。她的心中忽然多出一项使命,帮儿子把这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娶回家。
女人是要分等级的,以前的思桀虽然没多少钱,但毕竟是在国外呆了十年,配得上夏灵那样的女人。但现在不同了,儿子是身家过亿的大老板,至少也要像梅画这样,不比任何明星长得差。
“伯母,您别说了。”面对沈月琴的逼问,梅画表情有些黯然,更带着一缕悲伤和自怜,缓缓道:“他是一个谜,没人能解开的谜。我在他身边七年,不敢说读懂了他,如果思总不嫌弃,我当然愿意伴他一世,可是……我好像已经失去这个资格了……”
沈月琴听不懂,梅画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您可以准备一下,过几天我带您去北京,等见到了思总,他会向您详细解释。”
一间简洁的小房间里,四周无窗,只有一张床。思桀的手机被收走了,也断掉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名为审查,其实与软禁没有任何分别。不知是贴心还是故意,房间里放了一台电视机,此刻正在播着新闻,是有关莲山的。
在那个原本无人问津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革命。
已经第十天了,期间只有梅画进来探过他一次,思桀嘱她回家,把自己的情况向母亲简单说明,并在适当的时候把她带过来。
那是一次很尴尬的探视,思桀从没想过自己与梅画之间,会交流得如此困难。梅画心如刀割,他看得出来,却不能说。
“你就住这?”
“是啊。”
“没人审问?”
“没有。”
梅画神色黯然道:“你不是预料到这是个陷阱吗?难道没想过应变之法?”
“外面是不是出事了?”思桀不答反问。
“青阳工建正式入驻莲山,几家公司兴资办厂,加上危楼改造和重建计划,他们关起你,分明是要在这段时间内,把所有事情敲定。白大哥那头日子也不好过,政府要收回那块地,马金泉找了他三次,要不是乔天龙撑着,他恐怕坚持不下去。”
“没关系。”思桀笑了笑,道:“你忘了我们这三年所做的事吗?莲山的事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如果他们以为没有了我,就可以顺顺利利铺展开,那就大错特错了。”
梅画非但没有惊喜,反而越发担心。
思桀道:“放心吧,我没事。阿姨出院了吧?”
“嗯,恢复得很好。”梅画心不在焉地回答。
“如果可以,你回趟莲山,帮我把母亲接来。可以适当告诉她一些我的事,以防她胡思乱想。”
“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思桀想了想说:“不出十五前后。”
“好,到时候我会接伯母过来。还有其他事吗?”
思桀看了看她,以往的那份自信已经荡然无存,不由轻叹道:“这几天你一定没睡好。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什么也不要想,相信我就好。”
梅画呆了一下,抬头望着他,一双美目包含着深情,却又十分不解。
自她认识思桀以来,从没听他说过类似的话。更奇怪的是他的语气,仿佛当了自己是他的妻子一般。
“你……”
“回去吧,我都明白。”
梅画娇躯巨震,脆弱得像个孩子,两行热泪再控制不住,几次想说点什么,但站了足足一分钟,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最后只能夺门而去,心中不知是绝望,还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