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饭庄经理走了进来,环目一扫,放下心来。白向南他认识,思桀和杨宇平看起来其貌不扬,唯一主宾位置的年轻人,还是个粉面小生,这种场面他不知见过多少次,自信可以应付。
“这位先生,很遗憾没能满足您的要求,不过这的确是我店一直以来的规矩,店长肯不肯露面,完全看他自己的意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刚看了一下,店长今天有几道菜没人点,如果先生真的喜欢他的菜品,我们免费送您一道。至于桌上的钱,还请您收回去。”
“怎么,我这钱烫手?还是少了?要么让他说个数,我保证不还价。我今天是一定要见到能做出这几道菜的厨师的,只要你们能满足我这个要求,条件好说。就算你们想换个地方开店,我也可以帮你们。”
思桀闷头喝着茶,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这小子哪是帮人家换地方,分明是想人家换地方。他是看上这家店了,这种把戏他以前就玩过,最后的目的绝不是见见人,唠唠家常,而是打动对方,争取合作的机会。
别看肖驰年轻,在肖氏集团也只是挂个闲职,在外面,他的产业绝对不少,国内国外都有,都是他这些年四处“游荡”时,自认发现的“宝贝”,然后由他出资,双方合作,利润分成。这种事业他一直干得有声有色,也乐此不疲。
肖驰的投资面很广,算是五花八门,这次他瞄上秀禾饭庄,一定是想把它搬到北京去。
见思桀没说话,白向南打圆场道:“经理,我这朋友一生就好吃,他是真喜欢咱们这的菜。不如你去跟老厨师说说,我们只要见一面就好。”
他不得不帮肖驰说话,但也不想得罪秀禾,这里来往的大人物不少。或许连县委书记都不放在肖大少的眼里,可他不行。何况有客人想见见厨师,这在全国甚至全世界的饭馆里,都不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
那经理不紧不慢地说:“我来之前征求过店长的意见,他老人家的回答是,如果这里有人能说出面前六道菜的正确顺序,他就破例来见一面。”
“顺序?”桌上人齐齐一呆,包括白向南在内。他来过的次数也不算少了,从不知道这些菜还有顺序。
经理含笑介绍:“本店只有一百道菜,每天三桌,依据客人的多少,菜单也有所不同。这百道菜品无论您如何点单,都是有顺序的。只要在座诸位有人猜得中,这单就免了,同时店长还会亲来致谢。”
肖驰看了看白向南,后者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全不知情。他又看向思桀,思桀根本没理他,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吃着眼前的东西,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好!一言为定。”肖驰严肃之极,看着桌上一盘酥小肉,一份什锦蒸鱼,一碗青海玉蓉汤,跟其他两道菜。
这些菜的名字都鲜有人知,做法极尽考究,又不失新意,否则肖驰不会看上它们。但这并不是重点,因为白向南是随便点的六道菜,不像一般的私房菜,会精选十至二十道,组成一桌席宴。
肖驰仔细将六道菜重新品过。房间里几乎鸦雀无声,几人等的不是肖驰解开谜题,而是要看他如何下台。
肖驰拿眼飘向思桀,求助的眼神颇为可怜。
思桀无奈摇了摇头,默默凝视着其中那份什锦蒸鱼。肖驰心中暗喜,将那盘鱼摆在了前面。接着思桀又看向那碗飘着“翡翠蝴蝶”的红色汤品。
肖驰乖乖照办,暗中看着思桀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眨眼功夫,六盘菜被摆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顺序”。
正当他半信半疑地做完这些,那经理的眼神已经不一样,最后带着讶色离开。两分钟后,他又回来了,神态恭敬地打开门,侧身让出道路。
一位年过七旬,一身厨师服的老翁走了进来,见到肖驰的时候,也惊讶了一下。老翁其貌不扬,脸上的皱纹难掩一股子傲气,莲山人独有的傲气。
“不错,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这样的见识了。敢问这菜品中的六爻之数,自何而始,至何为终?”
肖驰哪听得懂这些,哈哈一笑:“老先生学究天人,哪是我等晚辈可以献丑的。不过老先生要我说,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答应我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老厨师看来颇有兴趣。
肖驰心中一喜,故作高深地说:“晚辈好吃,今天尝到老先生的手艺,立刻就喜欢上了。可我是外地人,来这里实在不方便。不如这样,我来出资,帮您把店开到北京去,什么价您来开,我决不还口。店还是您的,我只占股份,绝不干涉经营,如何?”
“原来客人另有目的,很抱歉,我老头子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就连这家店也要关门了。”老厨师不卑不亢。
“那怎么行,难道您都没有继承人吗?”
身后经理插口道:“实不相瞒,我们这的菜都是店长一手包办,其他人插不上手的。至于继承人,老人家至今还没找到。”
肖驰大惊:“什么!一百道菜一个人做?”
经理忙道:“基本不会有一百道。我们每天接待的客人不多于五十人,菜式也不会多过三十道。”
肖驰大摇其头,叹道:“实在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难道老人家没有子女吗?”
老厨师神态悠然,极有涵养地说:“孑然一身,无根无源,无子无女,只做菜,只品酒,再不为其他事烦心。”
“品酒?好!把我的酒拿来。”
秘书立刻出去,很快从车里拿出一瓶酒来,放到了桌上。
老厨师眼前亮起光彩,显然是识货之人,叹道:“这瓶西凤少说也有四十年了。”
“老人家好眼力。”肖驰满意地道:“老先生的好菜,自当有好酒陪衬。我这人好吃,对酒却是不在行,不如就由老先生来品评一下,这酒究竟配不配得上您的菜。”
老厨师呵呵一笑:“无功不受禄,这瓶酒我喝不起。”
肖驰急忙道:“当然是送给您的。”
“那我就更喝不起了。看来这几道菜中的秘密并不是客人您猜出来的,想必在场另有高人。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见他起身要走,肖驰情急道:“等一下!是不是能看出这几道菜的玄虚,老先生就肯考虑合作之事?”
老厨师看了他一眼,说:“人各有志,客人还是不要强求的好。菜凉了,几位稍后,我重新做一次,当是感谢几位对我老头子的抬举。”
不理肖驰的挽留,老厨师头也不回地去了,没多久,六份一模一样的菜式摆上了桌。
饭庄经理陪笑道:“我们店长向不重复一道菜,今天是破例了,几位慢用。”然后也退了出去。
人走以后,肖驰的秘书也退了出去,一场戏码就此停住。肖驰朝思桀抱怨道:“我一个劲朝你使眼色,你怎么不帮我?”
见其他两人也聚焦了过来,思桀停了停,淡淡说:“十方锦鲤惊天眼,满目江川玉海棠。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肖驰理所当然地说:“我应该知道吗?”
思桀摇头,说:“这是一位前人所做的诗句,我也只记得这两句了,大致是歌颂这江山秀丽,锦鲤成群,惊动了天宫,满眼赤红,似海棠争艳一般。这份什锦蒸鱼寓意就是前一句,青海玉蓉汤也就是后一句,因为大哥恰好点了这两道菜,我才能联系起来。至于其他四道,当然也都有出处。但这不是关键。我想大哥在点菜时,菜单也分为六个部分吧。”
白向南愣了一下:“我以为你知道的,秀禾的菜单一向看人来下,先要知道你点了几道菜,才能根据数目上菜单,而且就像你说的,几道菜就是几个部分,每部分只能点一道。”
肖驰来了兴趣,忘了怪他刚才的“见死不救”,杨宇平也津津有味地听着。
“以六道菜为例,这里摆的是一个缺位占星阵,虽然已不能用来占卜,也仍留下了一些六爻的神髓。这六道菜各代表一个接点,现在是早春,艮坎位数土水,寓意解冻复苏,所以这道什锦蒸鱼才是众菜之首。”
肖驰木然摇头:“不明白。鱼是水吗?我以为汤才是。”
思桀道:“一个青海玉蓉汤的名字,已经决定它代表着的事物,名为玉海棠。那是一种赤红的矿石,古时的叫法。你看那汤色是红而非青,就知道它代表的不会是五行之木了。”
对于这样的骇人阔论,白向南以前早领教过,所以未太惊讶,杨宇平忍不住道:“这里有六道菜,怎么能配得上五行之说?”
思桀笑道:“所以说是缺位占星。六爻五行占卜之术,缺了一角,就多出无限可能。对于命运一事,占卜里都有一项行规,点到即止,不会说透。这种习惯被引申为残缺美,也即对老天的尊重。而在这里,则可以看作是知天命不可违而不为。能把菜式做成这样的人,追求的不会是利益。圆通自在,无物挂心,才是所求。你用金钱去打动他,根本是痴人说梦,他不把你轰出去,已经是涵养极好了。”
几人表示叹服。肖驰有点委屈地道:“那你一开始还帮我,后面又不管。”
“帮你是为了让你下台,不帮是因为尊重老人家。我以为你看了这几道菜,会放弃你的那些想法,谁知你死不悔改?”
肖驰嘿然一笑:“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
思桀不以为然地说:“不是每一项投资都能得到预定利益,如果这家店你做了,十有八九会赔钱。老人家志不在此,想以商业化的模式来经营这家店,也是不现实的,除了他,没人做得出这个味道。”
杨宇平道:“怎么会?难道是他藏私,不肯教徒弟?”
思桀摇头道:“以这位老爷子的年纪,早过了藏私的阶段。一个人如果对一件事产生了浓厚的感情,不会想让它埋没掉,但外人学不来。这不是摆弄几道菜的问题,不信你可以试试,从我指定的第一份,吃到最后一份,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肖驰瞪大了眼睛,其他两人同样好奇,默默地一口一口吃了一遍。
“喔……这味道果然就不一样了!”肖驰的舌头最灵敏,第一个大叫起来。
紧跟着白向南也奇道:“我吃过这的菜也不下十次了,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
杨宇平跟着道:“就像吃了另外几道菜。呵呵,这下我们赚了,白吃一顿饭,还变着花样重新上过。”
肖驰定睛看向思桀,口中道:“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又不是万事通。我只知道,对老人家来说,做菜不是技艺,而是融入了平生所学的艺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肖驰情急道:“那就任由它消失吗?”
“物种都可以消弭,国家也可以消亡,何况是一门手艺。行乐及时,大家还是不要替古人担忧了。”
“今天又长见识了,来来来,肖大少,咱们喝酒。”白向南端起酒杯,大笑道:“老实说……一句听不懂,但听着就是畅快!”
肖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指着刚才秘书拿来的那瓶酒道:“为了纪念这吃一顿少一顿的美味,今儿咱喝它!”
“啪!”一声清脆的响,酒香随即飘了出来,几个人都沉浸其中,连思桀都感到放松了少许。
三杯下肚,三人说话再无顾忌。杨宇平借着酒劲,仰在椅子上,眼睛呆望着上方:“没有相处过,绝对想象不到思先生是个怎样的人。这份学识不该出现在一个三十岁的人身上,我们都白活了!拿我的事来说,莲山年前和年后大变样,思先生说七天,就是七天。如果我大年初三以后才来莲山,那位陶书记恐怕看也不会看我一眼。”说着无限感慨。
白向南和肖驰互相对望,同时看出对方眼中的苦涩,白向南叹道:“跟思桀做朋友,是需要勇气的。再自信的人,时间久了,信心也会被摧残得一滴不剩。”
肖驰拍着桌子道:“就是这样!老白呀,这些年辛苦你啦!”走过去拍起了白向南的背,大有同病相怜之感。
杨宇平满脸红潮,困惑道:“可是怎么会呢?”手指着桌上被吃得半片狼藉的六道菜:“就这几道菜,我怎么看也看不出那么多门道。你说是事前商量好的,那也太异想天开了点。”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觉悟,跟年纪无关。思桀有一双天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想不到的东西。我估计他连鬼都能看见,哈哈哈哈……”
思桀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你们继续喝,我出去透透气。”
杨宇平怕他受了窘,酒醒了一半,急忙站了起来。
肖驰伸手拦住他,做了个下按的手势:“别理他,他能听我们在这说胡话,就不是思桀了。”
思桀出了房间,出了大厅,穿过门廊。院子很宽敞,石子路边停着不下十辆车,没一辆是低档的。不知道从这些车里进进出出的人们,能否品尝到老厨师菜品中的深意。
“思总,您出来了,是不是总经理他们吃完了?”见到他,白向南的司机小张迎了过来。
“还得一会。你吃了吗?”
“刚才在里面吃了点。”
思桀问道:“怎么不在里面呆着?”
小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外面好,现在天气开始回暖了,车里也不冷。”
思桀明白了,他是同里面那几位聊不来。同样是司机,在小张的眼里,跟着肖驰来的那几位,同老总没什么分别。
“我母亲那边没事吧?”思桀问道。
小张老实回答:“老太太有点累,刚一到家,我就先送她回去了。”
思桀也累了,他昨晚基本没睡,现在是强撑着。
小张又道:“思总,北京来的几位司机,今晚是住这,还是连夜回去?”
思桀道:“为什么这样问?”
小张说:“您的电话回来后,总经理让我给那位肖大少安排了住处,是栋别墅。他让我有机会的话,找您单独问问,肖大少是住到您那去,还是单独安排?如果单独安排,是住宾馆还是住别墅。另外如果要住上一段时间,五名司机恐怕不会全留下,我车上备了礼品,是不是要他们捎回去。”
思桀点头道:“五个人都回去。东西是代表大哥自己,我不方便插言,你们随意就好。住处不用他安排,肖驰住我那就行,肖老不想他太过张扬。”
“那是不是再叫辆车?”
“不用了。待会你告诉大哥,对待肖驰不必拘谨,他不是一般的富家大少,没有那股子娇气,正常相处就好。”
房间里的肖驰高叫道:“老白,千万别再叫我肖大少,生分了啊。叫名字,这一点思桀就做得特别好。今晚这单我买了,痛快!今天这酒喝得痛快!”
“这怎么行?要你这样重要的贵宾请客,还是在我的地头,这不是砸我的脸吗?”
“两位,你们看这样如何?思先生方面不必说,我怎么谢都不过分。我来莲山的日子虽短,但比起肖大少,也能勉强算个本地人,这段日子又多亏有白总经理关照,使我的事顺利不少。不如这顿就让我请,岂不最恰当?”
“呵呵呵,还是杨叔想得周全,就这么定了!”
“等一下,这一单不是说好免了的么?”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