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条岁月斑驳的小巷子,太阳西斜时照在红砖墙上的光仿佛为其镀了一层金边,脚下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像蛇一般向远处蜿蜒而去,路旁老旧的排水沟已经丧失了排污的基本能力,荒在一边。
经过长时间的日晒雨淋,砖墙上开始簌簌掉落赭红色的夯粉与小块砖片,天,一如既往地蓝,没有一丝云气。
迷迷糊糊间,穆无期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眼睛,那双狭长而又幽邃的眼睛,瞳仁泛黑,目光阴厉森冷,似乎还向外散发着丝丝寒气,与他之前所看到炙热火辣的阳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穆无期倏然想起之前在电脑里上传的那张照片,二人的眼睛渐渐重合在一起,对,他见过那人!
紧接着他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面前洁白光滑的墙面,与冲进鼻子里那股极具有象征性的医院刺鼻且呛人的消毒水味儿,让穆无期胃里一阵翻腾,像是有一把铁棍在他胃里狠狠搅动着,难受得很。
他缓了口气,才堪堪发觉刚才的场景原来只是一场梦。
再将目光下移,看到自己只穿了条短裤,而全身上下几乎都挂了彩,很多地方都用纱布包扎,酒精混合着药水的浓郁味道让他的鼻子感到很不舒服。
看样子就连被咬断了的手指头也被处理过,只不过他现在感觉不到伤口的痛,看着皮肤上还裸、露着淡青紫色的牙齿印记,穆无期又回想起之前被人像鱼肉一样宰割的场景,简直恶寒到了极点。
他隐隐感到室内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再用余光一扫,只见一男子正靠在房门旁侧的墙壁上闭目养神,并没有因为他的动静而睁开眼睛。
穆无期没有发出声响,静静地看着这人,男人个头高,身材挺拔,头发不长不短,安静地贴在额前,面露稍许疲倦之色,如刀裁般齐整而粗浓的眉,微微皱着,眼睫柔柔地垂在眼睑上,颧骨平整,皮肤白皙,脸部弧度清冷。
这道身影瞬间与穆无期脑海里的那站在人海中的影子重合,让他感到好奇。
或许是因为房间里的空气不流通,稍显闷热,男人的黑色外套放在另一张病床上,而他只是穿着一件背心,一呼一吸间身上张弛有度的肌肉也跟着轻轻舒张,宽肩腰窄,修长紧实的双腿却似乎蕴着一股不轻易展现出的力度。
倒是天生的一副衣裳架子。
再看看自己,何止是一个惨字能够形容的?
他掀开被子预备下床,结果双腿毫无知觉,站不稳,还没来得及扶床,他只感到一股无力感,然后眼前白花花一片,大脑眩晕,径直摔在地上,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声响惊动了倚在墙边的男人,他眉毛动了动,闭着眼说:“醒了?”
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摔在两张床中间过道上穆无期的手摸索着,扶着其中一张床的床沿,费力地支起身子,他开始感到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只得咬着牙直起身子坐在了床上,上半身趴在被子上,抽着冷气。
那男人走了过来,鞋底与地面摩擦时发出一种怪异的声响,突然勾起了穆无期的回忆,想到之前那些不能被称为人的怪物,恐惧与紧张交织着涌上心头,他顿时屏住呼吸,抓紧被褥。
男人弓着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穆无期诧异于男人的动作,歪着头,目露疑惑地看着他。
那人的眼睛与他脑海里的重叠后发现过分地契合,黝黑深邃,像吞纳万物的黑洞一般,显露不出任何的情绪,他冷哼道:“别乱动。”
随后他的手指不断地在穆无期的发间摸索探寻着什么,直到他摸到了一根细长的银针,并缓缓地将其拔出,穆无期看着他的手腕,感觉脑袋上正被谁抽取出什么东西,结果男人把拔出的银针放到他们二人的视线间看了看,就扔在了地上。
穆无期慢慢地,感到自己腿部开始慢慢恢复知觉,像是被打通经络一样,十分神奇,但也同时伴随着整个身体创伤的剧痛,让他身子也无可抑制地痉挛起来。
他呼吸不稳,抓着眼前这人的手腕,眼里被生生逼出了泪水,脸上写着满满的痛苦,皱着眉说道:“疼。”
男人一只手支在他身侧,目光像探照灯般打量着他,忽然压低声音说道:“麻药劲过去,自然就疼,大惊小怪。”
说着,从他的背心里滑出了用黑绳系在脖子上的物什,那物件吊在半空中良久,随着男人的呼吸微微颤动,穆无期倏然惊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空空荡荡的,也顾不得身上疼痛了,登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指着它说:“这不是我的黑玉么?”
穆无期口中的黑玉,现如今被他头顶这男人戴着,那玉是块约两个指节长度的棒状玉石,通体乌黑,玉感冰冷透骨,顺着细滑的玉身,隐约可见沟壑处那几道不甚明显的血色。
男人寒声道:“这本就是我的。”
穆无期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贼,要知道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留给他的最后遗物,不论价格高低,关键是纪念意义深远。
他愤愤然:“这是我妈留给我的,凭什么?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男人眼睛眨也不眨,逼视他说:“废话,这是我让你妈留给你的。”
穆无期一怔,带着愤怒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他喃喃道:“我被生下来后,在我近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一直都是我母亲陪伴在我身边,你现在说这是你留给我妈的,难不成你是我爸?”看着眼前的男人,年龄绝对超不过二十五,他都有点佩服自己这无比清奇的脑洞。
男人听着他想象力丰富的话语,无情地打断了他,说:“我不是,别乱想。”
穆无期凝视着他,问道:“那你是谁?”
男子的瞳孔里映着穆无期的脸,平静地说道:“氿桁骨。”
穆无期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认识我妈?”
氿桁骨的眼神暗了下来,看着床上那人清亮且怀着期待的眼睛,他说:“认识,你不要多问,等你伤好后我会告诉你前因后果。”
他顿了顿,看着被人紧紧攥着的手腕,微眯了眼,沉思良久,最后似乎下定决心般,坐在穆无期的身旁,一边帮他摁揉着太阳穴,一边带着安抚的语气轻声道:“别怕。”
这只是短短的两个字,却让一个漂泊在无边无际毫无生命痕迹存在的大海里的人找到了一块可以堪称扭转生死的浮木。
有时候,只有经历过死亡,才懂得生命的可贵。
莫名的一股情绪压上了穆无期的心头,他听话地点了点头,眼眶却逐渐泛红,不知是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是对于眼前男人的无从认知,亦或是对未来的存疑与迷茫。
穆无期不知所措地望着那坠在半空中的黑玉,他的嗓子变得有些喑哑,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事,不知为何,他总是想把积压在心里的话统统都告诉给眼前这个男人,不论他想听,或是厌烦。
那是一个明白已是濒死的人的感受,望着那些表情狰狞,分分钟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的人,他却不能奋起抵抗,压制在自己身上那种说不清的力量,令他几乎丧失了对生的渴望,他差点以为这就是他生命的终结点了。
他说过的话里满满的都是负能量,等他讲完,发泄过消极情绪后,氿桁骨正望着他依旧紧握着自己腕部的手出神,穆无期说完后,只觉得心情舒畅不少。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穆无期的脚正搭在枕头上,他晃了晃,抒发过心中郁结之气的他似乎卸下了一身重负般,语气里带着轻快的意味,小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如今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些什么事,但依旧要谢谢你能耐心听我讲完。”
氿桁骨没有搭话,只是挣脱了他的手,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穆无期无意间瞥了一眼他短靴的鞋底,似乎是嵌了钢板,所以才与地面的摩擦声显得诡异而刺耳。
但等他拉开窗帘的那一刻,穆无期一骨碌从床上坐起,震惊地看着窗外,金乌西倾,染红了半边天空,金黄中几抹血色夹杂在其中,映着流云的边际,散发着瑰丽的光芒,而半空中那些五彩斑斓的光线,仍然谨慎小心地窥探大地,好像在伺机寻找下一个目标。
穆无期的声音像钝了的钢锯条切割粗砺的木头一般,嘶哑无比:“它……它们到底是什么?”
穆无期没有看到的是,氿桁骨望着窗外的那双乌黑幽邃的眼睛蓦地变得阴鸷,像淬了毒的利剑,他冷冷道:“一堆废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