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上纷纷扬扬的雪花短暂停歇后再次降下，并因风力的牵扯越下越紧。
带有些许纯净蓝色的雪花就这样重又弥漫在整个沙漠的天空，而寒风与大雪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越来越小。
寒冷让秦汉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他看到祝幼仪双臂环在胸前微微发抖。
秦汉右手扶着祝幼仪，登上这高大的越野车。
他发动汽车将燃烧的火焰留在身后，大雪中已经看不到拉斯维加斯城市上空那绚烂的烟花，只剩白茫茫的广阔天地。
火焰、故人渐渐黯淡而后湮灭。
时间已经来到深夜10：13。
距离那一刻仅仅只有1小时47分钟。
秦汉拿起达科塔留给自己的坚固手机，试图联系记忆里那个妖娆的金发女子。
空白。
没有应答。
杰克老大刚才展示了达科塔的尖叫，不过秦汉始终还抱有一丝希望——那可是神奇而俏皮的达科塔，这么厉害这么聪明的达科塔。
早上她还赤身披白色浴袍喝着酒呢；那份派对上踩在自己脚上共舞的旖旎；那将试剂藏在丝袜中的俏皮；还有几天隔着网络关注与帮助秦汉逃亡；给追击者造成的巨大阻碍；就连杂乱的房间都布置了特殊的装置帮助他们隔绝处理老乔治身上的电子产品。
秦汉已经习惯她通过手中这个手机向自己通报信息的特殊存在于连接方式，但是现在手机里依旧只有一片荒谬的空白。
这种空旷的情绪似乎穿过空气影响到身旁娇弱的祝幼仪。
十分担心地看着秦汉那陌生而冷漠的神情，坐在副驾驶的祝幼仪不禁低声问秦汉：
“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女孩的声音很轻，温柔里带着一丝凄柔。
直接驾车西海岸加州的方向吗？自己能带着她离开吗？
秦汉不知如何回答。
战斗中滚烫的血液逐渐冷却下来，握住同样冰冷的方向盘他却没有目的地。
天地之大，秦汉却不知道该和女孩往哪个方向逃亡。
一则突然插播的新闻再次打断了汽车电台里本该拥有的节日氛围，也打破了秦汉情绪积累至今的微弱平衡。
电波中的女声冰冷而严肃，而内容完全关乎于此刻正在驾驶车辆的秦汉：
在总统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全美示威浪潮达到高潮的时刻，拉斯维加斯南方的伊万帕电站在傍晚发生爆炸与热武器冲突。
据悉近期多起谋杀案，都与此前报道的亚裔青年秦汉有关。当局再次强调这是拉斯维加斯目前头号危险者，与造成国防部长与国土安全部长的坠机以及一系列间谍活动有密切关联。当局已经从拉斯维加斯调动国民警卫队与军队，在维持街头秩序的同时，参与追捕通缉者，部分州际公路亦处于封锁与排查。据悉同样有一个年轻亚裔女孩与当地居民与其结伴逃跑，鉴于嫌疑人秦汉与其同伙对于国家与社区危害极大，任何目击者都应该立刻向当局汇报。
与无线电波同时出现的，还有在祝幼仪手机屏幕上同样内容的推送，这是启动内华达州的无线紧急警报系统。
官方显然还未知晓老乔治的离去，幼仪同老乔治也一同出现在了新闻里。
不。
事情不是这样的。
车辆还行驶在这戈壁沙漠之上，宽大的轮胎碾出长长的车轮印在后方又很快被雪覆盖，地上被雪盖住的矮灌木和长着刺约书亚树也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秦汉的思绪翻涌着，现在还可以去哪里，还可以做什么？
达科塔最后在频道里不是给自己远程加载了寒武纪的程序吗，虽然不知道她另一句话的意思，但是这个程序是不是可以让自己向外发出自己的声音。
越野车的巨大轮胎碾起沙土与白雪的速度突然降低，随后停止。
他打开这部手机上的寒武纪。
然而当输入熟悉的用户名令狐冲之后，秦汉发现屏幕界面变成灰色，而角色已被禁言。他还能看到寒武纪里的玩家，但是却无法进行任何对话，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玩家建设的城市充满跨年的喜庆，但其中城市中心一块屏幕显眼地播放着秦汉的照片与证件，下面滚动的文字是之前车里的广播内容。这原本是秦汉希望用达科塔的程序来传播信息的方式，然而如今却只有对他的指控。
“特工”“恐怖分子”“破坏者”…….
这些言论秦汉都能看得到，只是他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真没想到他隐藏得这么深。”
这是NSFW群里与秦汉尚有些交流的玩家，此刻有些玩家正在准备虚拟世界里跨年，他们在群里讨论烟花的同时，也讨论在群里一直潜水的年轻人。
秦汉离开寒武纪。
老乔治牺牲、达科塔凶多吉少、狂热而强大的追击者、被关闭的发声渠道、当局的通缉，而距离那一刻只有不过短短一个半小时。
种种郁结、自责与穷途末路的困顿在心中堆积，从离开酒店开始像雪山上的积雪一样越来越多堵在秦汉的胸口上，终于如同雪崩一样怀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宣泄下来。
秦汉有刹那的冲动，去打一拳方向盘。
说到底秦汉只是一个运气好的普通青年，而现在经受的情绪已经接近承受范围的极限。但他只是用尽力气握紧拳头，竭力保持住冷静——他不愿意展现出自己完全失控的一面。
秦汉转头去看身边的女孩。
祝幼仪双手缩在袖子里，原本柔顺乌黑的长发此刻打着结，脸上和身上也有一些血污。
女孩就像一只柔弱的受伤小兽，在寒夜中瑟瑟，显得凄然而又有些麻木。这一天这一晚上无数意外以人生前所未有的密度向她袭来——未知的组织、老乔治的离去、慌乱的逃亡——这些紧紧连接的事件彻底打碎了她的生活。
秦汉深吸了几口气，不再驾驶汽车前进。
达科塔生死不明，老乔治也已牺牲，他不希望辜负老乔治的临终嘱托，他更不希望祝幼仪也因他而失去生命。
看到秦汉停车，祝幼仪带着疑惑的表情看向他，没有说话，只是耐心等待。
几个呼吸后，秦汉打开车门，转头对副驾驶的女孩说：
“幼仪，你驾车离开，没有我你就可以安全离开。”
秦汉说完后抱紧衣服走进风雪之中。
他的心里重现了在那辆翻覆越野车旁的念头。
也许就到这里了。
也就这样了。
祝幼仪苍白的嘴唇半张着，竟一时不知该做出任何反应，但当风带着雪花打在脸上时她才猛然反应过来，然后不顾胳膊上的擦伤爬出越野车的座椅，伸手拉住秦汉的衣服说：
“等等。”
被拉住的秦汉停顿了一下，但却还是坚持说：
“你不能遇到那个组织。对，其实你可以直接把我交给警察或者军队。”
秦汉依然尽力保持着平静，提高的语调中似乎带有一种荒谬的镇静。
“至少他们隶属于政府，他们只会把我一个人交给那个组织。”
祝幼仪看着秦汉脸上复杂而难言的表情，先是耐心地听，没有在做出表情与言语上的任何打断与反驳。但在秦汉说完话后，她却将他拉回车上，紧紧握住秦汉的双手，胸口随着呼吸大幅度的起伏。
“秦汉。”
幼仪张口要说什么，她本能地想反对什么。
但是秦汉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随后拿出达科塔的特制手机。
这是秦汉能找到的主警局的公开联系方式，在通话被接通前的几秒他问自己，是不是当初在披萨车上不反抗黑衣人的绑架、在医院面对杰克老大不选择逃跑、在麦卡伦机场不拉着幼仪的手离开，所有的这些悲痛与牺牲就不会存在？
同样是只有自己失去自由，但老乔治与幼仪却不必卷入这危险的漩涡中。
电话接通后秦汉用不流利的英语自报身份，随后电话立刻被转接，一个临时负责人与秦汉进行了对话。
“我只有一个要求，让女孩离开拉斯维加斯。”
至少现在要让幼仪平安。
秦汉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但这是他最后最底线的要求。
“你们没有任何逃脱可能，我们也不会做出任何让步。如果你们能够及早自首，联邦法院会根据女孩在涉嫌危害合众国利益与谋杀案件中的行为作出合法判决、”
对方在对抗达科塔技术进行定向定位的同时，给出秦汉这样的答复。在已有的信息中，秦汉与女孩都是合众国的危险通缉犯。
秦汉怒极反笑。
“他们在拉斯维加斯绑架游客，在白天光明正大地追击，雷诺茨更是带着车队与制式武器，暗地里明面上这些可真他么合法啊。”
“再次重申这里是美利坚合众国，你没有任何的逃脱的可能，联邦政府也不会接受你的任何条件，只有尽早放弃抵抗才能争取到联邦法院对刑罚的更多考虑。”
通话那一方再次给出了坚定的答复，不存在任何选择。
“你们知不知道拉斯维加斯即将被毁灭，末日就要来了。”
“重申。。。”
对方的话还没有讲完，整个通话已经已经切换，一个秦汉没有听过的合成电子音出现在耳边。
“Qin， We Are Watching You.”
秦汉立刻反映反应过来这是来自那个组织，与此同时达科塔设定的安全机制也立刻让软件自动切断了通话。
虽然只有这一句，但他知道即使遮天蔽地的大雪，那个组织也依然如眼镜蛇一样死死地盯住自己。而且连达科塔本人都无法逃脱，这份安全机制又能带来多久的安全呢。
低着头的秦汉沉默不语，一种自嘲的情绪如同一株细苗，顽强的从岩缝间挤出头来挺立在他心头。原来想牺牲自己换取幼仪安全的权利都没有，原来没有了老乔治和达科塔就逃不出人家的五指山，幻想着通知整个城市，原来连身边的人都拯救不了。
冰冰凉凉。
手上感觉到冰冰凉凉。
是祝幼仪再次握住秦汉的手，女孩的双手冰冰凉凉。
“秦汉。”
想要讲什么的秦汉瞬间安静，缓缓转过头，认真地看祝幼仪那纯黑透亮的瞳孔。
女孩点头，然后又摇头。
“你看到了地震，看到了即将发生的噩梦。只要是你看到的我就愿意相信。既然地震已经出现了，那么那一刻也不会远。如果现在放弃，就是放任自己走进那恐怖的梦境中，将选择权与生命的安危交给组织或者被有组织背景的官方。”
祝幼仪在经历一连串逃亡后，第一次以这么平和舒缓的语气交流。
秦汉胸口开始起伏，他想到了梦境里的剧变，想到了血腥的威尔布街，想到了梦中祝幼仪那无助的眼光——这些是他从灵魂深处深信的未来。如果带着幼仪回头，即使避开组织追击者，也会像电话中一样，没人在意他这么一个异国通缉犯的警告。依然只相当于再次把幼仪往梦境中的绝境推去。
“现在这样其实挺好。”
是祝幼仪的声音，她直起身跪坐在一侧，冰凉的双手伸过来盖在秦汉的眼睛上。
“我喜欢一个书生，八百多年前的时候他二十出头。”
“本来他跟着义军将领南下归宋，结果部将张安国叛变，杀死耿京致使义军溃散。”
“读这一段历史的我完全没能想到，在这样的突发变故下，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书生竟然横刀跃马，没有任何犹豫，仅仅率领五十余骑就突入金军驻有五万人马的敌营，随后生擒叛将并奔袭千里，将其押送回南宋处决。”
“那样境地，那样作为，让他成功带领万人南下归宋。”
“书生是辛弃疾，写过醉里挑灯看剑，写过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被幼仪两只冰凉小手盖住眼睛的秦汉看不到任何东西，纷乱的思绪也逐渐隐匿，而幼仪说的每句话却都听得更清楚。风声似乎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减小，天地间只剩耳边那轻软的声音。
“我回想了离开麦卡伦机场时开始见证的一切，当你拉着我离开，当你包裹着我骑上那辆黑色的机车，当你在加油站冷静地带我脱身，所有这些片段都让我有一种发自胸膛的颤鸣，让我觉得身处南下归宋的义军里，旅程里的哪一段停止都挺好。”
“所以这样其实挺好。”
幼仪拿开了盖在秦汉眼睛上的双手，带着点血污的小脸出现在秦汉眼前。
“况且，现在在你眼前的就是被你拯救，被你带离噩梦的祝幼仪。”
女孩捧着秦汉的脸继续说：
“秦汉，你已经拯救了我，你是我的辛弃疾。”
认识祝幼仪有一段时间了，女孩之前示人的形象从来是高冷，熟悉了一些之后才多了可爱与灵气，但此刻这般温柔的祝幼仪是从未得见的。一种光与温暖从女孩冰冰凉凉的双手传到秦汉的内心，让秦汉越来越有力量。
身体里那份无力与愤怒正在减弱，秦汉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们可能会正面面对这个组织、”
“之前也是。”
“很大可能我们会被抓捕。”
“这也好过自投罗网。”
“也许我们最后也无法离开拉斯维加斯。”
“我不在乎。”
“我们的生命也许就到今晚为止。”
“已经值了。”
秦汉越说越快，祝幼仪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当看着冻得有些瑟瑟的祝幼仪毫不在意地说出“已经值了”的话时，他终于转过头去，控制自己不要被升腾的情绪淹没。
在拉斯维加斯的美好记忆早已被悲痛与愤怒填充，如今对于即将面对的命运，他不再有任何恐惧与担心。
已经值了。
反正已经值了。
重新关上车门发动汽车，秦汉随着引擎的启动开始整理乱了的思绪。
汽车继续行驶在风雪中，驾驶汽车的秦汉下意识地去想了想独当一面的老乔治在毁灭将至、D.S.组织与政府军的持续追捕下会如何做。然后他就想到木屋与戈壁沙漠上的追击。
天上有直升机和机枪手，后面不远还有车队的追击，在老旧越野车停下的刹那老乔治果敢地抓住那一丝机会，沉着冷静地射落直升机这最大的威胁。而在雷诺茨带人包围上来的时候这个硬汉的心依然没有一丝的松动，于死地中求得生还。就像海明威在《真实的高贵》说的那样，风平浪静的大海每个人都是领航员，拉斯维加斯逃亡之旅的这惊涛骇浪方显老乔治英雄本色，这个最出色的船长牺牲自己带领他们离开了风暴中心。
“Give me five.”
想到这个硬汉临终前的委托与伸出五指的击掌似乎让冷下来的血液重新加速流动变热。
一个男人死去，一个男孩成长，生命以某一种特殊的意义循环。
无论是无论老乔治还是辛弃疾，从来都不会放过寻找一丝生机。
而当秦汉真正将主动牺牲自己的想法抛弃掉之后，原本隐没在意识深处的无数细小想法就开始活跃起来。他进入入定的状态，意识以这几天所提高的新生速度翻阅全部的记忆，无数画面与信息在脑海中骤然出现又转瞬湮灭。潜意识还支配着呼吸、循环系统，其他所有的能耗与心智都用与信息的处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球在快速轻微转动。爆炸般的信息与分析决策此刻占据了秦汉大脑几乎所有的带宽与处理能力。
祝幼仪看到秦汉不动不语，伸出一只手盖在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这是自己所能做的。
秦汉的脑海里，当最终所有的一切都完成了平静与下沉，他的眼球不在快速地轻微转动，意识定格在一张画面上。
白色的名片，蓝色的试剂，绝境之中的一丝生机。
睁开眼睛，锐化重新随着意识铺散在周遭的空间里，秦汉看到祝幼仪握着自己的右手，乌黑的眼睛明亮而关切。
“我没事。”
他温和又满含坚决。
秦汉本质上是一个不畏惧失去的人，此前祝幼仪的存在他想到了妥协与放弃，但现在那份无惧无畏重新回来了。
秦汉想了两秒，然后从衣服里拿出自己的日记。
“幼仪，最后的冒险了。”
他让祝幼仪在最新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女孩接过笔，用冻得有些抖的手，歪歪扭扭而又坚定地写下了“祝幼仪”三个字。
秦汉重新发动越野车，调转车头，驱车往拉斯维加斯驶去。
胸口的试剂尚有温度，而他也有了目的地。
那个目的地是在丹比尔的酒店派对得到的——在达科塔站在他脚上共舞的时候，他的锐化也在探测舞池里所有人来确保安全，而第七个男性宾客的上衣衬衫口袋里有一张名片，白色名片上的英文地址蕴含着无法抗拒的强烈直觉。
10：44。
在愈发缩小与紧包的活动范围里，在被步步紧逼与生机的持续减小中，秦汉唯一能确定与把握的就是还有76分钟那个时间点将要到来，在那一刻天地将无视善恶将灾难带来拉斯维加斯每一个人身旁。
秦汉期待那个时刻到来。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反正已经值了。
秦汉日记：
2022年12月31日，祝幼仪与秦汉，离开拉斯维加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