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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滴血的唢呐

许多事母亲已经提前干过了。在清晨。没等娘叫她,阿妹也起了个大早床,起来了就在屋里到处转悠着。她想干点什么表明自己还是这家里的人。但她又小心地保持着一种距离。地扫得干净,像大风吹过。桌椅抹得溜光,沾上的水渍还没干,泛着清冷而宁静的光泽。栏里的猪也喂过了,又在睡。她望了那些鸡一会儿。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鸡雏在墙角觅食,觅食只是它们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我从阿妹脸上看到了疑惑,以前怎么觉得这家里有做不完的事呢?

终于,阿妹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去了牛圈。那条大黑牯子似乎有点饿了。它就是不饿一看见阿妹也像是饿了。它伸出鲜红的舌头来舔阿妹的手,阿妹看着它时却两眼沉默。她手上已涂满了浓稠的涎液。在经历了如麻醉般的片刻恍惚之后,阿妹突然惊醒过来,往牛栏里扔了一小捆从河床上割来的灯芯草。牛不管人间的事,把这雨后刚长出来的嫩草一把把卷进嘴里,跟喝水似的,哗啦哗啦直响。草里散发出一般很好闻的春天的味道,那股气息十分强烈。但阿妹不知怎的就眼泪汪汪了。阿妹从牛圈里出来时恰好被我看见,她扯起布褂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眼眶和鼻头通红的。

我母亲已把灶膛里的柴火引燃了。火烧得很恐怖。阿妹走过去时眼睛还是通红的。娘,我来。但母亲像是没听见,脸向着灶门,撅着嘴,把那一把火越吹越旺。晃动的火光,晃动在火光中的白发,没有什么,只有倔强的燃烧。在请来的厨师上灶之前,她要抓紧时间做我们一家人吃的早饭,而午饭则会成为阿妹出嫁的正筵。阿妹站着,比沉默更沉默。没有什么,她要嫁人了。但那无疑也是阿妹在这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再来时,她就不是这家里人了,她就是一个客了。这些阿妹心里肯定很清楚,她盯着越烧越旺的灶火看了半天,终于有一滴泪才眼角里流出来。也许是我看花了眼。

嫁人是一个日子,嫁日。刚吃过早饭,方四婆婆就来了。只要村里有姑娘出嫁,这孤老婆子总是第一个来。此时我们家的院坪上早已摆满了桌椅。我父亲一直若无其事地在屋场里来回走动,但这些桌子板凳就是他从各户人家里借来摆上的。方四婆婆拣了苦楝树下的一条长凳,然后就舒服地坐下了。远近的客人和乡党也正陆续赶来。每条凳子上很快就坐满了人。方四婆婆颤巍巍地咳嗽一声,她好像在冒险。都老成这样了,那一声咳嗽还如此尖锐。但她的喉咙清爽了,一坪的人迅速静了下来,听方四婆婆说话。

她要说的是我妹妹出生的事。这是必须说的。想想,这村里住着一个姑娘,住了十九年二十年,就要走了,嫁到别的村里去做媳妇了,她是怎么出生的,怎么来到这世上的,倘若没个来龙去脉的交代,她这十九二十年就好像没了。说没就没了啊。而这些话方四婆婆最有资格讲。她虽是个孤老婆子,却是这村里最老的一个接生婆。

茂栋啊!方四婆婆看了我爹一眼喊,头颅高昂,你还记得啵河上有一条船,那船是你在驾哩,你驾了船来接我,我看见你把船划得比鸭子还快啊,好大的水啊我就知道你堂客要生了……

呃,呃,你老说哪儿去了,我爹急忙打断方四婆婆的话,你老说的那是洪生哩,生小水那年咱烟波尾村可没发大水哩。

大伙儿发出一阵笑。看着大伙儿笑,方四婆婆也跟着笑,不知大伙儿笑什么。我正往门墙上糊着红对子,我的脸红了。阿妹叫小水,洪生是我。我都这么大了,上大学了,方四婆婆突然又提起我刚出生的事,我觉得挺害臊的。

方四婆婆定住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又开始继续往下想,想得每一根神经都痛了的样子。她好像实在想不起我妹妹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了,怎么出生的了,她接生的孩子也实在太多了。这时阿妹也紧张地望着她,她没我这样害臊,她的目光里蕴含着隐秘的期待。对她的心情我无法深知,但我猜测,她最关心自己出生时是不是真的被一根脐带缠绕住了脖颈。这是我母亲说过的,一件重复了无数遍的事。可阿妹一直觉得还应该发生一些别的事。会发生的,一定会发生的。

太阳已有一房子高了,苦楝树冒着烟,一树的水珠子也被太阳烤着。方四婆婆把身体陷下去,越陷越深了。在她接下一个一个的孩子之后,彻底地老了,什么事都混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来。

我穿过河滩去大河里挑水时,阿妹一声不响地跟来了。雾气中,轮廓逐渐清晰。她还像往日一样,手挽着个衣篮。一场春雨落过,河床上的草都长疯了,奔腾汹涌的绿,从一条大河里泼出来。那些撒在河滩深处的牛,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小蚂蚁,人就更小了,小得像细菌。阿妹走得越来越慢了。我也是。一些比较复杂的藤藤蔓蔓有些挂腿。没看见我们家那条大黑牯子。也没看见那个把一条牛从小放大的黄毛丫头。大黑牯子刚买来时还是条小犊子,阿妹还是个正念初二的黄毛丫头。我也只比阿妹大一岁,念初三。那天傍晚,刚放学,我和阿妹走在回村的那条土路上,爹牵着那条小犊子已经等着我们了。这也是我父亲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牛,他有点踌躇满志,他强壮的胸脯在灼灼放光。他两眼在灼灼放光。他先严厉地看我一眼,我一下就竖直了身躯,这是挨打的前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又干了什么坏事。但他又看了阿妹一眼。这一次他的目光很陌生,我注意到阿妹看着父亲也是怯生生的样子。阿妹脸色有些发白。

这时我爹发话了,他要在我们两人之间选择一个回家放牛,他问,呃,呃,你俩谁回家放牛啊?我连想都没想就说,我!我要放牛!我是真的不想念那几本破书了,放牛多好啊,多自在啊,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可爹却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凶巴巴地吼,你想得倒美哩,你想放老子偏不给你放!然后,他把身子弯下了,弯得比阿妹还低,他用讨好的口吻对阿妹说,小水,这牛归你了,呃,呃,你来放……

没谁比阿妹更聪明。她肯定早就料到事情的结果了,她一直望着爹,望着望着眼圈儿一红,突然就扑在了小牛犊子身上。她把那条小牛犊子死死搂住了,就像搂紧了自己的命。可后来,我看得最多的却是一个黄毛小丫头和一条小牛犊子在河床上的对抗。小牛犊子想往那一边去,阿妹却要拼命把它拽回另一个方向。这时阿妹就用柳条鞭拼命抽牛,抽一下唰地一道血痕,唰,刷刷,可狠哪,就像父亲抽我。但我父亲就是看见阿妹这样抽牛也不会拦着,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就知道,我活该又要倒霉了,我看见这河床上的汉子朝我走来,逃跑也许是唯一的方式。

在某个起风的傍晚,风把夕阳吹得更加倾斜了,这时你会看见,一个汉子,在河床上,拼命追赶他的儿子,那是我和我爹,我们就像两个疯子在追赶,而我父亲发出的咆哮声让村里所有的狗都惊恐万状地狂吠起来。

这时阿妹就不打牛了。但她还要哭很久,你听不见她在哭,你看见,她和那小牛犊子额头抵着额头,眼泪鼻涕扯成了长线涟涟地往下掉。她打牛时其实也是一边打一边哭的。这哭声,细细的呜咽声,会一直延伸进夜里。夜晚因此而变得十分压抑。我时常听见娘劝阿妹,你不能这样任性啊小水,谁叫你投胎投的是女儿身啊,你迟早也是要嫁到别个家里去做人的啊,你以后也是要做娘的啊。——阿妹在哭。阿妹的哭声隔着一堵墙断断续续地传来,让人听了有些喘不过气。我想,她一定是用被子蒙着头在哭。静下心来细听,又不像乡下妹子的哭。乡下妹子哭是实实在在的折腾,大喉咙,大嗓门儿。你听阿妹这哭,仿佛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终于,哭声静了下来。这是期待中获得的一种安宁。后来,阿妹就很少打牛了,她不再跟牛较劲了,就像不再跟自己的命较劲了。我早已习惯站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看着河床上的一个黄毛小丫头和一条小牛犊子,看着他们长大,仿佛一个人遥远地看着真理在生长。等到牛长大了,长成一条高大健壮的大黑牯子了,阿妹仿佛也彻底想通了。一个乡下女孩又能怎样呢。阿妹想通了,也就把牛性子摸透了,牛放得格外顺溜,放牛变成了一件很快乐的事。在我高考前那段焦头烂额的日子,每次回家时从河坝上走过,都听见阿妹在歌唱。她躺在春天或秋天的草甸子上,阿妹在歌唱。会有一些东西在依稀可辨的日子里生长出来,灯芯草,和草尖儿上探出的那一朵朵黄花,它们在生长,隐隐地透着说不出的喜悦,为了获得短暂的生命。

起风了。我是说,又起风了。当我从阿妹躺过的那一片灯芯草和黄花地上走过时,突然感到绝望起来,我不敢相信这样一些草或一些花中,很快就会没有了那个丫头。阿妹只是要出嫁啊,我却感觉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站在那儿,我怔怔地望了一阵。别的地方,灯芯草都长得瘦小,黄花都长得瘦小,这一片灯芯草还有黄花却特别丰茂。这一小片灿烂的土地,或许是因为一个乡下丫头的生命长成的吧。这其实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但我执著于这样的遐思,过了许多年我还老在想那一小片灿烂的土地,直到现在,经过漂泊,还有流浪,我这个老大不小的戴着一副墨镜的男人,还是在想……

我站在那儿发愣时,阿妹赶上我了。她毫无表情,平静就是这样。但我觉得她好像对我笑了一下,只是没吭声,脚步也没停。但她走得比刚才快了许多。当一个影子经过我时,我发现我的这个妹妹真是善于掩饰自己,而那时,我竟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正逢桃花汛,水涨了,阿妹平时洗衣的那块石头已淹掉了一半,还有一半,也很快就要淹没了。每年冰雪开始化凌,河水就会一天天清亮起来,流过来的,也都是上游的冰山化出来的雪水。船也突然中了邪似的多了起来,每条大船屁股后面都挂着一条小船,大大小水牵成一串,一路走来,又一路走去,然后又不知去向。

这些船中会有一条是来接小水的。阿妹吃过中午饭,就要坐一条船走了。嫁得不算远,下行十五里一个叫大堡柳的村庄,就挨着这条大河。阿妹以后回趟家,倒也还方便。我歪着桶舀水时下意识地朝河里看了看,那条迎亲的彩船此时还不见踪影。它可能在等着一件什么事发生。

挑着一担水回来时,我看见爹正坐在后门口的一只石碌碡上闷闷地抽着烟,石碌碡下扔了一地烟屎,踩上去要十分小心。我一直十分小心,他那火爆脾气一触即发。他看见我走来时斜了我一眼,我脚一歪差点把水泼了。我是被这老汉打怕了,他对我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一个斜视的对象,好像我欠了他什么。我觉得我早已欠了这个老农民一身债。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

后门开向大河。河坝很宽,沿河一带的人家都是在河坝上建房。我爹坐在这儿,能够一直看到河谷。他一直看着河谷。我转身去大河里挑第二担水时,云林突然来了。很明显,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云林两只眼都陷了下去,嘴里衔着一只唢呐,并不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一点诡异。我爹一看见云林,眼睛咯噔一下,立刻就把脸绷紧了。我也感到气氛有点紧张。

离我爹还挺远哩,云林就大声问,阿妹要出嫁了?——没人搭理他。

嘿,嘿嘿,我也来讨一杯喜酒呷哩。

这话我听着也有点蹊跷,话里还藏着话哩。

然后,他一屁股在石碌碡的另一头坐下了。他吹响了唢呐。黄铜的外壳,和别的唢呐没啥不一样,但我注意到了唢呐边缘的铜锈,可能已经好久没人吹过了。现在它在吹,这是听惯了的声音,呜咽声,有一条红绸带,向空旷的地方飘着。但这样一条红绸带遮不住唢呐上的裂缝。这把唢呐有点漏风,有点走腔走调。云林是个孤儿,和方四婆婆一样是村里的五保户,那时候,村里也就这一老一小两个五保户。但云林这小子还挺有志气,小学一毕业,他就找队长说,我不吃五保了,我已经养得活自己了。怕队长不相信,他还挑着一百多斤重的一担牛屎满村里走了一遍,不光队长看见了,一村人也都看见了,我爹也看见了。中,这小子挑得起一百多斤重的一担牛屎了,不必让全村人养活他了。

云林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凭力气挣一幢自己的房子,娶一个媳妇儿。他也真是很有把力气,十六岁不到就开始挣一个壮劳力的工分了。等田地分到每家每户时,云林傻眼了,光凭力气不成了,这地里的各种活路,轻的,重的,云林有力却使不上劲。但这小子聪明,他很快就缠上邻村一个吹唢呐的老师父,一进门就给老头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礼数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烟波尾都很少有人懂这礼数了。那老头比我爹心软,便认下了这徒儿,便手把手地开始教他手艺了。

我爹心肠看没这么软。云林看上我妹妹了,上我们家门时,一见我爹纳头便拜,又把那三跪九叩的大礼行过了一遍。我娘心软,觉得后生是个好后生,就是连个挂锄头的地方也没有,云林还一直住在早先的下乡知青住过的老队部里,那房子都快塌了。这是女人的见识,我爹考虑的可不是这些事,他在想一件很大的事,他在想这件大事时,他的目光又变得让我陌生了。他有时看着我出神,有时又看着我妹妹出神。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兴许我妹子也想起来了,那次,在他买回那条小牛犊子时,这样的目光也曾出现过。这干巴硬实的老头儿可能又在盘算什么,我感觉到了,他那个秃顶里装了数不清的计谋。

云林磕完最后一个头。他抬起头来时,额头上多了一片黄土的印痕。他没擦,他等着我爹发话呢。我爹背靠着墙根沉默地抽完了一袋烟,拍拍云林的肩膀说,呃,呃,伢崽啊,你这套礼数咱烟波尾的后生仔怕是没一个人行得来了,你讲礼,我也是讲礼的,可还有一个礼数你忘了吧,彩礼!我也不找你要多的,五千,就五千,不多吧?那是一分也少不得的,呃,呃……

云林瞪大眼睛看着我爹,我爹却不看他,继续抽烟。

烟雾中,我爹眼里好像还有一个更加迫切的东西。

好!云林转身走时说了一句狠话,等我挣够了五千块钱,再来老丈人磕头。

要说这小子的确很有志气,但我爹已经等不及了。而我娘后来一辈子都在后悔,她倒不是后悔自己错过了这么一个送上门的好女婿,她是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忘了,怎么没想到拿条干净手巾,给云林把额头上的那片黄土印迹擦掉呢。女人心细。后来我娘一直为这点儿事唠叨,好像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个疏忽。

我就是云林上门后不久考上大学的。那张崭新的纸片儿寄来时,我倒没像范进中举那样跌进粪坑里,我一脸的坏笑。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阿妹把那纸片儿翻过来又覆过去地看了好几遍,疑疑惑惑的问我,哥,这张纸片儿就能把你变个城里人了?娘也有些疑惑,她在虎口上掐了一下,我莫不是做梦吧?我儿子吃上皇粮了?最冷静的还是我爹,他是这屋里的当家人。越是这样的时候,他的脑子显得越是清醒。他甚至连那张纸片儿都懒得看一眼,就噗的一声把在喉咙里堵了许多天的一口痰吐了,又用脚跟使劲一辗,辗进黄泥里看不见了。

然后我就看见他的腿硬了一下,人已经站起来了。

我后来忘掉了许多事,但没忘记我父亲的这一连串动作,这都是些很小的极容易忽视的东西却与我和我妹妹一生命运攸关。我早已被一种确切的预感所抓住。但我爹很沉得住气,那些日子他经常出门,他出去连招呼也不打,一家人都不知他上哪儿去了,而每次回来他已醉得东倒西歪,后面跟着一群狗,争抢他的呕吐物。他膝盖以下的裤腿沾满了烂泥,就像刚从地狱里喝了酒回来。可他自己不知道他这样子有多恶心,他舒服地哼叫着,呃,呃,洪生,洪生,你个杂种,你笑得那么怪干吗,你给老子过来!

他从破烂的布褂子里摸索出一沓票子时,就像把自己的内脏都翻出来了,褂子口袋和几块补丁都翻在了外面。数数!他用票子甩打着我的额头,呃,呃,你以为一张破纸片真能把你变个城里人啊,你看看,你看看,为你个杂种能穿上皮鞋,老子可是豁出去了!

我知道这是爹给我筹到的学费。我一张一张地数过了,数得很慢,我还从未数过这么多钱。我爹一直舒服地哼叫着。

我不数了。我突然问,你把小水给卖了?

老汉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很惨。他不哼了,他一蹿而起,伸手就去够挂在房梁上的锄头。你个狗娘养的啊!他哭喊了一声,一锄头脑已经扫过来了,但没打在我身上,而是打在我娘身上。娘拦住了爹,娘替我挨了这一锄头脑,娘一下就打得趴在地上。趴在了地上的娘还在大声喊,洪生,洪生,跪下,快给你爹赔个不是啊洪生啊……

我却一脸坏笑,这个书我不念了!

我爹已经完全疯了,那锄头脑劈里啪啦地在我身上一顿乱揍,他连眼睛也不睁开,还把衣袖捋起来了,瞧那胳膊多结实,油黑的汗毛也都齐刷刷地支棱着。而我从来没感到这么痛快过,当鲜血从每一个伤口里涌出来时,更激起了我一种强烈的释放的快感。

在我说出事实的真相时,阿妹一直站在一旁,就像个无所适从也很无辜的旁观者。但她显然并不吃惊,这其实是个比我更心明眼亮的主儿。她可能早就猜测到了自己可悲的命运。但她只是站在一边看,在那根年深日久的锄头把在我身上断成两截之后,她的脚步动了动,好像是要走出去,但她走到大门口时忽然又折了回来,一个深的弯腰,跪下了,不是跪在爹跟前,是跪在我跟前。

哥,我早已想明白了,就算爹把我卖了能送你去念大学,妹子这一辈子也值哩。

她说这话时毫无表情,我却一下瘫在地上。

我的腿好像被打断了,但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疼痛被无限地延续下来了,潜伏下来,在我一生未来的日子里早已变得麻木而隐秘。但它禁不住丝毫刺激。我还记得那天,当云林慢吞吞地吹响了唢呐时,它突然变得尖锐了。我的脚步越来越重,就像我后来的骨质增生。我一步步挨近那条大河时,阿妹扭头看了我一眼。她毫无表情。或者,她的表情平静而神秘。

她还坐在那块被水淹掉了一半的石头上。花儿和红桃也来了,这是村里和小水玩得最好的两个丫头。三个乡下丫头滚圆的屁股占满了这块石头,又把三双光着的脚丫子一齐伸到了水里。这个季节的河水还凉津津的,三双光脚丫子很快就变得通红了,四周很快又浮起一堆白沫。这其中有一个丫头马上就要嫁掉了,三个人都有些黯然神伤,好像要嫁掉的是自己。她们说着什么我听不见,那种乡下女孩间的耳畔低语,充满了唯有她们自己知晓的秘密。但我舀水时忽然听见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我还以为是阿妹在哭,花儿和红桃也以为是小水在哭,她俩一齐去看小水。但我妹妹没哭。她在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条大河。很多东西都慢慢流近了,水上反射的日光把她的脸照得很亮。花儿又和红桃互相看着,哭的竟是傻乎乎的红桃。花儿问,你哭什么啊?红桃用手背揉着红红的眼睛,背过脸说,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哭了。

云林的唢呐声从我们家那土院里一直传到河谷。唢呐是令人心碎的声音。阿妹没哭,但阿妹凝神听着这唢呐声。从河上吹过来的风,吹拂着她还没梳理的头发,风一停,她那在风中飘扬的头发就纷纷落了下来,寂静着,像一团笼罩在头顶的阴影。

花儿和红桃挽上衣篮,都走了。

我挑水走时,也催了阿妹一声,小水,早点回吧。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还是没说什么。

太阳更高了。乡下人的日子很少有这样的一天,多么好的天气,多么好的阳光。方四婆婆还在努力回忆我妹妹小水是什么时候生的,又是怎么生下来的。但已经没几个人在听了。几个请来的帮工都在桌上摆碗筷,酒盅。我也不知来来回回挑了多少担水了,水从缸里漫出来时我还歪着桶在往里倒。我娘突然惊叫了一声,洪生,水漫了啊!我猛地打了个激灵,看娘时,她一双穿变了形的旧布鞋早已泡在水里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河谷里突然传来了惊慌的喊叫声,隐约听见是谁跳河了。我把扁担一撂,拔腿就往河边跑。

方四婆婆忽然兴奋得用拐棍直捣地,啊——哈!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啊!

我爹比我跑得还快,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坐在后门口的这只石碌碡上,他显然早就预料到了什么。这老汉水性也是极好的,等我跑到河边上时,我妹妹已被他从河里捞起来了。阿妹脸色煞白,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反倒显得更俊俏了,更加楚楚动人了。

阿妹啊,我打着哭腔喊,你干吗要跳河哩!

我这句蠢话立刻招来了爹的一个大嘴巴,他压低声音冲我嘶吼,你个杂种,谁说你妹子跳河了?她是不小心滑进河里了。

这老汉反应可真敏捷,立刻就让我和他统一了口径。

很快河谷地就围满了人,我爹说没事,让我妹妹只管像平时走路那样走。可我妹妹好像觉得很害怕,她被爹刚一推出来,又赶快缩了回去,但很快又被爹推了出来。爹还是说,没事。这样折腾了几次,花儿就在人堆里满头大汗地问,叔,到底怎么回事啊?她这样问的时候还喘着粗气儿,显然是刚从家里跑来的。我父亲对围着的人抱了抱拳,大声说,没事哩,丫头刚才不小心滑进河里了,借光,借光,让让道吧。但还是有人不大相信,云林冲我妹妹悲愤地喊,小水,小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阿妹没应,但她好像又一次清醒过来了,她在拧着湿衣服的水分,她使劲一拧,河水立即以一种力量喷射出来。

一回家阿妹就把自己关进了房子。那是她一直住着的一间小厢房,门关得很久,许久都没有动静。我又莫名地担心起来,我爹却说没事,他已经忙着招待新姑爷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那妹夫,这小子前不久刚从城里跑了副业回来,他是个木匠,可去了城里一趟,他就不像个乡下木匠啦,还有点摆谱呢,像个城里人似的把两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走得就有些摇晃了。我父亲恭恭敬敬地把这新姑爷请到第一席上坐了,脸上堆满了笑,跟个汉奸似的。大伙儿的目光也一下子全聚在了他身上。那小子忍不住就有些激动了,眼睛亮起来,架子摆得更大,显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很重要。

爹又叫我一声,洪生,给新姑爷斟酒!

我低着头给他斟酒时,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就是洪生,你念大学的钱还是我给的哩。

他没叫我一声哥,我还能容忍,他突然提起这个事,就像锥子把我刺了一下。我感觉我的手在发抖,酒液泼溅出来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往那小子脸上泼了一杯酒。

那是几杯酒下肚之后。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喝了几杯,但我一直在喝。当我一杯酒泼下去,屋子里突然一片死寂。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消失了。一屋的人都感觉不对,方四婆婆剧烈地咳嗽起来。当昏沉沉的醉意扑来时,我依稀看见一个赤裸着的黝黑背脊从阿妹房里溜了出来。那是云林。云林,他怎么会……我看见了他背脊上的汗珠,就像刚才蒸笼里出来似的冒着热气,我感觉我浑身在发抖,仿佛在做梦,又像是幻觉。我都不知道后来是怎样结束或抹去这个梦或幻觉的。

事情可能真的发生了,也许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那个新姑爷和我一样是真的喝醉了,他冲进了我妹子的房里,又从房里冲出来,冲出了后门,屋里屋外顿时大乱。我听见父亲在大声喊,疯了,都疯了啊!

其实没事。我妹妹从房里走出来,走到了大门外,太阳正当顶,她的脸被这个春天的阳光照得一片绯红,像是熟透了。头发也已梳得溜光,挽成了一个乡下成熟女人的髻。我还从未看见阿妹的这个样子,就像我还从未喝醉过。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她真漂亮啊,真的像是一个新娘啊。然后,一切又平静了下来,庄严了起来,开始举行发亲的仪式。阿妹走近了祖神牌位,开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这礼数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在烟波尾我晓得的只有云林懂这礼数了。阿妹磕完最后一个头。她抬起头来时,额头上多了一片黄土的印痕。她没擦。但这一次我娘早有准备,她用一条干净毛巾,给小水抹掉了那个铜锈色的痕迹。抹得很干净。

阿妹走时,我没看清楚,我就像条死狗似的被我爹拖进了灶房里,他好像还不解恨,还在我身上踹了一脚,个杂种,你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我躺在柴火上,醉得一塌糊涂了,但心里清楚。自我考上大学之后,我爹就成了这一村最有威望的老人,可现在我不光是在这烟波尾村丢了大丑,我这丑还会丢到十五里之外的大堡柳。这不光是我丢丑,我爹丢丑,我妹妹嫁过去之后怎么做人哩。我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一阵一阵地呕吐。娘不时进灶房里看看,用火土灰把我呕出来的秽物掩盖上。娘来一次叹息一次,早知道这样,真不该叫你回来送你妹妹,唉。过一会她又哀叹,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哩?你看不起你妹夫,就是看不起你妹子啊!

我张嘴想说什么,哇地一下又呕出一摊黄的绿的东西。

我没能去送送阿妹。我一直像条死狗似的躺着,没人来叫我,只娘过来又把我呕出来的东西掩盖了一次。她已换上了新衣服,我父亲肯定也换上了那身压在箱底的中山装,他们都要去送我妹妹,一直送到大堡柳,妹妹的家,也算去正式认一门亲家。

河谷里传来一声汽笛的鸣叫时,我知道那条机帆船已经起锚了。

我扶着墙壁站起来了。我想去阿妹房间里看看。我看见的是一堆灰烬,阿妹把她从小学念到初二的那些书和本子烧掉了。这烧掉的灰烬就像给死人的烧化的冥钞,这也的确是我妹妹的一次祭奠。但我还是发现了什么,一条红绸带,躺在床底下,像是黑暗中的唯一还没熄灭的火烬……

这时我又看见了云林吹起了唢呐,他打着赤膊,黝黑的脊梁灼灼发光。他死心塌地恋上了这东西。他仿佛不是用嘴在吹,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直了。那是烟波尾有过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幕,他身体的起伏就像灵魂本身的动荡,但你没听见唢呐声,你看见血一滴一滴地从唢呐里吹出来。他不停地吹,把一个村子都吹疯了。他忘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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