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地苦战厮杀中,面对着四面八方、居高临下冲杀过来的倭军,唐卫轩也终于见识到了李如松这支千人亲卫军的实力。单从表面看,就让人感觉大不一样:纵是身处重围之中,大多数亲卫军老兵们依然保持着相当的镇定,似乎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攻守之间游刃有余、从容不迫。而相对缺乏这样实战经验的年轻锦衣卫们,虽然受之前一直的鼓舞,士气依旧高昂,但仔细看去,大多数人那恍惚不定的目光中,都缺少一份坚定和从容。
因为山谷中地形相对狭窄,明军难以展开阵型,发挥骑兵的冲锋优势,不少明军骑兵只得下马步战。而倭军铁炮队们则利用地形,居高临下不断向明军射击,给苦战中的明军雪上加霜。
随着厮杀的持续,在这雨雪交加的天气里,落在地上的雨雪化解后,使得本就崎岖不平的道路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让明军的行动颇为受限。但与此同时,倭军的不少铁炮也在被雨雪淋湿、受潮之后,难以发挥作用。加上山谷里不少明军和倭军早已经交叉在一处,陷入一片混战,准度不高的铁炮已经很难准确杀伤激战中的明军。往往十发铁炮发射出去,三发落空,四发击中明军,而最后三发则误击中了倭军……因此,不少铁炮兵也干脆弃了铁炮,拔出佩刀,直接冲入了山谷,怪叫着加入到了混战之中。
即便是身陷这样的苦战,李如松的亲卫军反倒更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临场应变能力。受战场所限,大队的亲卫军除了要护卫李如松的一支人马,和手持三眼火铳、留作预备队的二、三百人外,其余亲卫军则在各自百总、什长、伍长的分别率领下,化为一个个小的作战团队,在中间一人的指挥下,同进共退。
如紧靠在锦衣卫旁的这五名亲卫军,虽然只有五个人,中间的伍长一声令下,三、四把弯刀、长枪就同时攻向了一个敌军,纵是对方身手了得,只要被抓住了破绽,三、四个兵刃同时或刺或劈或砍过来,架住、躲开了一个,也很难全部挡住,瞬间就命丧这几个亲卫军的刀下。正待一旁的其他倭军准备来夹攻之时,那个伍长又是一声令下,五个人几乎同时又收回了进攻的动作,再次转为固守的阵势,相互配合、掩护着,同时抵御住几面的敌人。
相比之下,五十余名锦衣卫在唐卫轩的指挥下,一开始阵势还排得有板有眼,但是交战厮杀了也就一炷香时间,阵型就乱了套。要么只能原地固守、被动防御。要么一旦主动进攻,立刻就会出现破绽,阵型被拉扯得越来越不像样,最终只能陷入一片毫无章法的混战。
眼看一旁的那五个亲卫军已经合力杀伤了至少四、五个倭军,基本等同于己方的人数,且己方只有一人受了轻伤;而自己所率的锦衣卫,一共五十个人,杀伤敌军不过十余个,还为此死伤了七、八个弟兄。两相对比下,就连对锦衣卫身份一向引以为豪的程本举,也阴着个脸:平时吹牛是一回事,真刀真枪的战场上,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锦衣卫战力还是有限,和一旁那些李如松的亲卫军比起来,实在是有愧天子亲军的名号。
混战之中,锦衣卫也渐渐有些不支,已经有十来个锦衣卫校尉血溅当场。唐卫轩见状,也准备亲自上前,稳住阵脚。一时照顾不上行军袋中正在朝着四周敌人“汪汪”狂吠的春山,见一旁随军而来的孙世禄也一时无法持刀上阵,唐卫轩只好暂把春山交到孙世禄的手上,自己亲自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冲到最前线,用凌厉的刀锋,带领指挥锦衣卫校尉们,对倭军展开一波反攻。
而此时,明军中减员最严重的,则是查大受当初率领的那最后两千明军铁骑。经过方才在砺石岭上数个时辰的血战,本就有了与倭军同归于尽的觉悟。虽然得到救援后一时又升起了求生之念,但事到如今,不仅再次被围困在这远不如砺石岭那样适于坚守的绝地,还“连累”了全军主帅李如松亲临险地,其个人的生死和数万东征大军的成败均悬于一线。不少查大受所部将士更是舍命相搏,宁愿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与倭军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护卫主帅突出重围。因此,急躁之中,虽然也震慑住了不少倭军进攻的脚步,但同时也蒙受了巨大的伤亡。
就这样,两军在山谷之中足足厮杀了近一个时辰,虽然厮杀声依然没有减弱的势头,但是毕竟人数居于劣势,久战而不能突围的明军越来越疲惫不堪,遍地的泥淖更使得战马举步维艰。三千明军就这样陷入苦战,厮杀半响,却依然无法有多少进展,只能勉强支撑着。
胶着之下,明军中越来越多的中高级将领也直接拔刀加入了战斗,身在李如松近旁,本也肩负着护卫主将之责的锦衣卫,也已渐渐自顾不暇。刀光剑影中,已抽刀连续斩杀数个倭兵的唐卫轩,甚至也已经快看不到李如松的身影了。只见李若松所在的那个方向模模糊糊,人影晃动,还未待分清那些人究竟是敌是友,立刻又有大量的倭军扑到了面前,只好转身继续迎战。转头看看身旁的锦衣卫校尉们,也只剩下二十来个身影,其余的不是已经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就是已经被完全冲散,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仅剩的这二十余人也是个个满眼透着杀气,在这浸满血腥气的山谷之中,满目狰狞、几近癫狂地挥动着手中的刀刃……
雨雪依然在静静地下着,雪花或雨滴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只觉得冷冰冰的,也分不清是化掉的雪、冷掉的汗,还是凝结的血。直到把刀尖捅透对方的心脏,彻底了结了面前的对手,用手背在脸上随便一抹,转头又捉住一个对手,挥刀便砍……
“兄长!刚才咱们的三眼火铳只用了一次,何不再用两次,说不定就能冲出重围呢?!”李如柏见形势愈发危急,一身血污地从外围赶到明军最中央的李如松马前,建言道。
“时机未到,继续坚守。”李如松只是平静地说道,两眼依旧在不停打量着四周倭军的动向,时不时还向着北面惠阴岭方向望一望。
发觉李如松身旁的亲兵也已越战越少,不少倭军甚至已经杀到了李如松近旁,就连亲兵统领李如梅都已经提刀上阵,在不远处与几个倭军武士捉对厮杀,而李如松依然表情坚定,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李如柏叹了口气,拨转马头,一挥马鞭,转身继续去指挥外围的战斗。
而此时,李如松身边的亲兵已经仅剩两三人尚未加入战斗,护卫在其身侧。
李如柏刚走不久,一名身着金色甲胄的倭将忽然骑着一匹彪悍的战马,直奔李如松所在的位置冲来!这金甲倭将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持弓箭的倭军武士,一样骑着战马,紧随其后。很明显,李如松,已变成了敌军重点突击的目标。
明军和倭军双方的阵型此时早已犬牙交错的交织在一起,金甲倭将带着的这几个武士一路砍杀而来,仗着优秀的骑术,纵是地面泥泞,一路上绕过正在混战中的双方士卒,终于找到了身着一身耀眼战甲和帅袍的李如松,不用多问,如此装束,必是明军主将!一拍马,怒吼一声,便策马直取李如松而来。
“大帅告急!速来救援!”李如松身旁的两个亲兵一边迅速大声告急,呼喊周围其他正在鏖战的亲兵们火速回防李如松,同时立刻举着长刀,策马迎上前去,挡在敌军和李如松之间。
可金甲倭将似乎无意与这两人纠缠,先是在马上指挥着身后的几个武士朝向李如松连续射出三、四支利箭,然后让这几个手下紧紧缠住两个迎上来的明军亲兵,而把单挑李如松的机会留给了自己,挥舞着大刀,驱策胯下的战马,气势汹汹地直扑向李如松。
三、四支利箭划空而过,李如松仗剑拨开了其中射向自己的两支,但战马却一声悲鸣,中箭之后再也支撑不住,侧身倒了下去。而这一倒,也将李如松直接摔到了地上的烂泥之中。还未待李如松坐起身体,金甲倭将已经勒马到了跟前,举起大刀,迎面便劈空直砍而下!
不好!
眼见身陷泥沼的李如松一时难以移动,根本避不开这一刀,周围不少目睹此景却无法脱身来救的明军将士,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咚”地一计沉闷响声,那寒光闪耀的大刀刀锋,竟猛地稍稍偏斜了一些,划空而过,狠狠劈在了距离李如松仅有五寸之处!溅起一片泥水。
好险!
李如松定睛一看,虽然绝大多数亲兵早已自顾不暇,难以回救。但还是有一个亲兵模样的明军士卒,右臂好像是硬生生吃了当时正在对战的对手一刀,顾不上鲜血汹涌而出,纵身一跃,赶在最后关头,用尽全身力气从侧面狠狠撞向了金甲倭将的战马!
虽然力量有限,未能将其撞落马下,但一时重心不稳的金甲倭将,这一刀也就微微偏斜了一些,倾力之下难以调整,一刀劈到了李如松身旁的泥沼之中。而这名亲兵也因用力过猛,一下子连自己的头盔一并掉落在地,露出一头灰白的头发。竟然是个足有五十多岁的老兵。
竟然是……宝生叔!
情急之间,李如松一眼便认出了这个跟随、照顾自己多年的老家丁。想想这个家丁十多年前便跟随自己,虽然自执掌军务后渐渐也难有时间再和这些老家仆们聊一聊当年在辽东老家的往事,但多少还是对这些自幼一路相随的部曲、家丁们有些印象。这个叫做李宝生的老家丁,记得平时爱偷个懒,年假越来越大后还时常贪个小便宜啥的。只是念在其于李府效劳半生的份儿上,李如松也偶尔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生死之时,竟是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老家丁挺身而出,暂时救下自己一命。
“公子,快快起……!”这上了些年纪的李府老家丁刚刚站稳,捂着右臂上的伤口,朝着还倒在泥里的李如松招呼道。谁知,话还没有说完,身体已被一道划空而过的寒光拦腰劈为了两段!惨叫尚未发出一声,便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众人本已松了口气,但那金甲倭将一击不中,大怒之下,立刻稳住身形,同时横劈回来,一片鲜血飞溅中,已消除了挡在自己和李如松之间的最后屏障。
金甲倭将再一次举起刀刃,面目狰狞地对准了李如松。而此时,刚刚直起一半身子的李如松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再以命相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