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川秀久这时才从不远处的侧面,看清了此人的面容,虽然此时的鞠景仁早已是狼狈不堪,头发凌乱、衣甲不整、浑身是伤,但依然勉强认得出他的容貌。
原来,被俘的并不是饭田直景,而是这个鞠景仁啊。
长谷川秀久先是由衷地松了口气,看来,饭田直景大人应该已经顺利逃了回去。
不过,再看一眼鞠景仁的那副狼狈之相,长谷川秀久又对这位鞠大人抱有一丝同情了。虽然自打当年在会宁城遇到对方时,就一直对这个鞠景仁看不太顺眼,但是鞠景仁毕竟为倭军鞍前马后出了不少力,还献上了两个朝鲜王子,也算是立了个大功。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虽然也是他咎由自取,但是作为友军的长谷川秀久,也难免生出几分怜悯、同情之心。
很快,坐在高台主位上的光海君,就对跪在台下的鞠景仁一番严厉的讲话。虽然听不懂朝鲜话,但是即便不用朝鲜斥候的翻译,长谷川秀久也能从那口吻、语气上,听出对方的意思。想必一定是在痛斥鞠景仁卖主求荣、叛国通敌、助纣为虐的种种行为……
而后面鞠景仁开口所说的话,长谷川秀久却不得不依靠身边的这个朝鲜斥候,才弄清了双方后面所说的一番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对话:
一直等到台上的光海君说得有些累了,始终跪在台下仔细聆听的鞠景仁,才终于有所反应。只见其抬起头,一张脸上又是谄媚的笑容:
“王子殿下。您错怪我了,我这次可是率军来投诚的。”
这一下子,不仅是台上的光海君,就连帐内的长谷川秀久也饶是一愣。
“王子殿下。您看看,我先是率军引着倭军去打豆满江以北咱们的大敌——女真人,借以削弱这些倭军的实力。面对前不久咸镜道北部的战事,我也一直在率军回避。这次更是主动引军来向您投诚,就是想为了来报效您啊。”鞠景仁说得有模有样,一脸认真的表情。
光海君在台上却只是冷笑,轻蔑地盯着跪在台下、极力为自己开脱的鞠景仁。
不过,鞠景仁的这番话,倒是实在为难了长谷川秀久身边的这名朝鲜斥候,用了不少委婉的词语,才勉强把鞠景仁的意思,翻译给长谷川秀久听。但还是担心跟自己撇上关系。不过,长谷川秀久倒是没怎么生气,只是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压根儿没信鞠景仁的话。只是没想到,死到临头了,鞠景仁竟然还能编出这种话来,还真把对方当成傻瓜了不成。
果然,光海君也很快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鞠景仁的破绽:“既如此,你又何必费尽心力地为倭军搜刮军粮?又为何不仅把我的长兄临海君、六弟顺和君抓起来,献给了倭军,还残杀了不少忠义护国的朝廷官吏?!”
“这个……”鞠景仁一时语塞,但是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王子殿下。献出两位王子,尤其是您的长兄临海君,我可是帮了您的忙啊。”
听到鞠景仁这样讲,光海君的眼中更是很快便露出了浓浓的杀气。
就是长谷川秀久躲在一侧的军帐中,都觉得鞠景仁这下子必定是死路一条了。且不说这么个谎话撒地实在太远,就算是因为献出了大王子而给身为二王子的光海君继承王位间接帮了个大忙,明摆着这么说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无论光海君对其长兄是什么看法,如果此时不杀了鞠景仁,岂不授人以柄、更加坐实了自己借这个叛徒之手除掉自己的兄长、才顺利掌权的说法了吗。因此,无论是要证明自己原本的清白,还是阴谋之后的掩人耳目,对于生死关头口无遮拦、甚至信口雌黄的鞠景仁来说,都是断无生路了……
很快,正如长谷川秀久所料,光海君根本不愿意再和鞠景仁多废话,一挥手,两旁立刻步出几位健壮的刀斧手,提起瘦弱的鞠景仁,就准备明正典刑,将其斩首。
这个时候,鞠景仁也大概回过味而来了,明白刚才实在一时不慎、说错了话,此言一出,自己肯定是难逃一死了……于是,鞠景仁反而不再一味地摇尾乞怜了,而是迅速换了另一张满是冷笑的面孔,斜了台上的光海君一眼:“哼!老子今天反正是躲不过去了!死就死吧!不过,王子殿下,您可知道,为何在下当初叛国造反之时,立刻就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响应?”
正准备直接将鞠景仁斩首示众的光海君闻听此言,忽然愣了一下,茫然地想了下,而后立刻及时制止了准备行刑的刀斧手:“慢!”
眼见头顶的利刃停了下来,鞠景仁更显得得意,冷笑一声,继续说道:“王子殿下,在下当时可是振臂一呼,大家群起响应啊,因此短短数日之内,就招揽了三千人马。还不都是朝廷这些年来,在咸镜道横征暴敛所帮的忙。王子殿下,若不是倭国大举入侵,除了那些流放的犯人,任何一位王子,包括您,若不是已经国破家亡了,会来我们咸镜道?哼!朝廷曾经把我们咸镜道正眼看过吗?!苛捐杂税,我们咸镜道有过之而无不及,科举考试,我们也就分到个零头。在下并非没有本事,只是苦于报效无门,才只能屈居小吏之位,伺候你们那些肥头大耳、贪得无厌的郡守县令……”
鞠景仁的这一番话,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想到在这最后的生死关头,鞠景仁反而一副无畏的表情,痛斥起朝鲜朝廷的苛政。而光海君听着对方的这一番话,似乎也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屏气凝神地仔细听着。
“对于我们咸镜道一向不公,也就算了。”鞠景仁大概也是压抑了太久,见无人阻拦,更是趁着这最后的时刻,想要吐尽这些压在心中大半辈子的块垒,“朝廷颁布推行的号牌法,把百姓们害得也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这才会在倭国大举入侵之初,弃故国如敝履一般,纷纷趁势暴乱,抢劫粮仓府库。”鞠景仁回忆着当年的往事,越说越激动,甚至后来直接高高抬起头来,直视着主位上的光海君,厉声质问道:“在下请问,凭什么两班那些高官、地主们利用书院的免税土地可以根本无需缴纳租赋,而他们的土地也随之越来越多,而朝廷催逼的赋税就只能压在土地越来越少、甚至已经没有土地的百姓身上?!就因为朝廷的号牌法,两班的高官享尽各种特权,而身为百姓,无论是否有土地,却必须缴纳赋税。就因为这样,才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丢弃号牌,被迫卖身为奴,只为避免赋税的重压,您说,这样的朝廷,是让他们感恩戴德呢?还是早就怀恨在心,只等着机会起来暴动呢?!”
听到鞠景仁这样公开地宣扬不义之言,光海君身边的几个文官实在听不下去了,义正词严地批驳道:“一派胡言!百姓团结一心,忠于大王、王子和朝廷,才有你等乱臣贼子的今日。鞠景仁你死到临头,休再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鞠景仁一阵放肆地大笑,根本不理会那几个文官,继续朝着一言不发的光海君说道:“王子殿下,说实话,您该不会不知道,烧了咱们王京汉城里的景福宫和掌隶院的,到底是咱们朝鲜百姓,还是倭国人吧?!”
光海君一直铁青着脸,一副严肃而又深思的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从其他那几个文官一时语塞的表情上,长谷川秀久似乎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提到景福宫和掌隶院这几个地方,长谷川秀久也有些印象。最初刚刚攻陷汉城之时,自己所在的加藤清正第二军团是紧随着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晚一天入城的。当时景福宫和掌隶院早已被烧为了灰烬,自己还以为是小西行长的人干的呢,直到后来自己再返汉城时,在馆驿中等待宇喜多秀家召见的日子里,也曾听馆驿内的守卫聊起过。那几个地方好像其实都是被汉城里的朝鲜奴仆们放火烧毁的。当时自己还不怎么信,朝鲜百姓怎么会把自己国王的宫殿烧毁呢?现在倒觉得,看来还真得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那几个台上的文官实在不甘心落了气势,于是继续厉声怒斥道:“乱臣贼子,休得猖狂!历朝历代都有叛臣乱民,就连天朝大明也不例外。那些犯上作乱的暴民也必遭天谴!何况,如果真如你所说,朝廷不仁,害得百姓怨恨交加,现在又为何都一致揭竿而起,保家卫国呢?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你们咸镜道可就是义军蜂起的典范!”
谁知,鞠景仁却冷笑一声,道:“哼,要不是倭国的那些兔崽子们根本不懂得施恩,就知道滥杀和抢掠,逼得原本还抱有一丝幻想的百姓们大失所望,也不至于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而各位大人所说的那些抢掠府库、反抗朝廷的暴民,又是谁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成为暴民的呢?”
见众人都无言以对,鞠景仁继续说道:“王子殿下可知,当初两位王子——临海君、顺和君来到会宁城,本打算募兵勤王护国,说什么忠君爱国,乃是大家的本分,却遭到了不少百姓的一阵奚落。就是因为朝廷对我们一向刻薄寡恩、不知施恩于民,只知鱼肉百姓!关键时刻,自然支持、响应者寥寥无几。否则,在下又怎么会在领人造反、捉拿两位王子和朝廷高官之时,大家一致响应呢……”
“够了!”忽然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光海君终于再次开口,猛地站起身来,狠狠一拍木制的座椅扶手,厉声打断了鞠景仁的话音。
见光海君一脸怒容,气势逼人,鞠景仁也一时哑了口。而周围的文官、将领和士卒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朝廷的号牌法,的确有偏误之处。”沉思了半响的光海君,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着实让在场的所有人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些文官,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身为王子的光海君,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光海君随即话锋一转,两眼朝着鞠景仁狠狠一瞪,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也不能成为你叛国投敌、祸国殃民的理由!”
言罢,光海君手臂一挥,早已做好准备的刀斧手立即手起刀落——
“咔嚓”一声,鞠景仁的脑袋已经应声而下,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