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徒步行进出数里的唐卫轩,却不知道留守在营地中的李如梅、夏衍之间的低声对话。只是借着微弱的月光,在行军途中,依然努力试着看清手中的地图,一边辨别着方向和路线,一边由程本举指挥着麾下将士,尽量避开龙山周围朝鲜人的据点,悄无声息地不断向已经在夜色中模模糊糊进入视野的龙山前进。
记得当初和查大受约定,预计是今夜的夜深之后、三更左右,由查大受所部现在东边发动佯攻,扮作倭军的锦衣卫们在趁势袭取龙山西侧的内、外两道寨门,放火烧营。
而估摸着现在的时辰,现在应该已经大约是进入一更天了,距离约定从东面放炮佯攻的三更,还有至少两个时辰左右。按照现在的推进速度,倒也符合预期。
再望一眼面前的这支夜色中秘密前进的“倭军”铁炮队,唐卫轩忽然觉得,自己的这支人马,看起来似乎还是有些怪怪的……也不知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怎么样,总感觉好像和真正的倭军相比,还是缺了什么似的……
不过,已经行进至此,不仅要保证自己的这支奇袭人马,刚好按照下午自己拟定的行军路线前进,还要不断估算着如今的时辰、行进的速度、到龙山的路程、和距离发动进攻的时间。一时间,倒也暂时顾不上那么许多了。再说,就算还有些其他一时没注意到的小破绽,黑夜之中,敌人应该也一时半会儿难以识破。加上龙山东侧还有查大受数千人马的佯攻,倭军在西侧想必也留不下多少人马。而只要得以瞒天过海这一时半刻,就足以让弟兄们做好准备,用冲斗弩将所遇之敌尽数射杀。
如此在心中自我慰藉了一番后,唐卫轩继续率领着一言不发的这支奇袭部队,距离已经依稀看得见山寨上灯火的龙山,越靠越近。在二更天左右,就已行进至距离龙山仅有最后十余里的位置。这个距离,刚好是地图上所标注的倭军巡逻队可能出没的最远范围。
在此处,唐卫轩命令众锦衣卫进行了最后一次休息,补充干粮和饮水的同时,也对每人身上所穿的衣甲、慢炮作了最后一次自检。甚至,再次在队伍中强调了之后的军规:自此刻起,所有士卒一律只准使用简单的倭语,唯有紧急时刻可以小声用汉话交流,以免暴露身份、功亏一篑。凡高声喧嚣汉话、暴露了全军身份者,一律军法从事!
事关所有人的安危,自然也没有会对这条严苛的规定有任何的意见。所以,在稍事休息后,程本举一甩手中刚刚换上的武士刀,低声下令道:“斯斯迈。”队伍随即继续前进。
眼看目标已经不远,唐卫轩和一众将士心中先是松了口气,而望着龙山之那些飘闪不定的摇曳灯火,也不由得多了一分紧张。
几乎所有的眼睛,在这一刻,都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前方龙山上愈见清晰的灯火。而居然没有一个锦衣卫察觉到,就在自己这支队伍的身后不远处,也正有二百来个黑色身影,正用充满警惕的目光,紧紧盯着这队诡异的“倭军”铁炮队,同时轻轻地抽出了一柄柄寒光闪闪的利刃……
“啊——!”黑夜之中,一声惊恐交加的叫声忽然从队尾处传来。
不好!
唐卫轩心下一惊,暗叫不妙。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被倭军巡逻队撞到后、可能会提早一步露出破绽,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这才刚刚进入龙山巡逻队的出没范围,难不成就碰到了倭军的巡逻队?!
很快,还未待唐卫轩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听到队尾处传来了“叮叮当当”地兵器碰撞之声。想必战斗已经开始!
唐卫轩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不小心撞到了埋伏在此的倭军,黑夜之中误把自己这支人马当作了前来偷袭的朝鲜军队?!
想到此,唐卫轩立刻拉上自己身边的赵栋,直奔队伍最后赶去。如果真的碰到的是倭军,有通晓倭语的赵栋在,兴许还可以“表明身份”、蒙混过关。
可还没走到队伍中间位置,已经迎面撞上了一个匆匆跑过来报信的锦衣卫,黑夜里,这身着倭军衣甲的锦衣卫也是认了半天,方才看出迎面的来人正是主将唐卫轩,于是,也顾不上方才的禁令,但尽量压低声音小声报告道:“启禀将军,正有一队人数不明的人马在后面围攻我们。黑夜里看不太清,但好像,是……是朝鲜人……”
朝鲜人?!
唐卫轩实在是哭笑不得,没有想到,这要过的第一关,居然还是自己的友军……不过,也难怪,黑灯瞎火的,锦衣卫们都是一身倭军装扮,兴许,刚才路过朝鲜人据点时,就被盯上了。此时,眼看自己这队人马即将脱离朝鲜人的控制范围,这些尾随至此的朝鲜义军也终于发动了进攻。
“列圆阵,防守!”情急之下,唐卫轩也顾不得再用什么倭语,直接向着周围的锦衣卫们传令道。随即,有些散乱的队伍,得到命令之后,迅速摆脱了最初的慌乱,立刻向中心聚拢。队尾处和朝鲜人已经叫上手的锦衣卫们,也暂时撤出了缠斗,列阵以待。
唐卫轩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麾下的众人,还好,也许是仓促遇敌,并没有人提前点燃那在黑暗中极容易暴露目标的火绳,所以一时也没有任何铁炮的声响。如果将这场误会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倒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在唐卫轩看来,如果可以亮明明军的身份,想必朝鲜人也不会再强行阻拦。即便后面察觉了自己这支人马赶去龙山放火的目的,而且对方也不赞成烧毁龙山,也早已来不及阻止。如此一来,不仅避免了一场完全没有必要的自相残杀,同时也不至于将响声弄得过大,招来大队倭军人马、甚至惊动了十多里外的龙山守军,逼得锦衣卫们提前泄露了行踪。
边这样想着,唐卫轩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刚刚依令撤下来的锦衣卫们的最前方。待借着月光看清面前挥舞着铁叉、大刀的,正是朝鲜的义军部队后,唐卫轩一横手中的武士刀,厉声用汉话喝道:“住手——!吾等乃大明锦衣卫!”
听到唐卫轩的喊话,这些正用恶狠狠目光瞪着自己的朝鲜义军,也不知是杀性大起、没有听清自己的话,还是压根儿就听不懂自己的汉话,根本没有因为唐卫轩的喝斥而有任何的迟疑,竟然继续挥舞着铁叉、大刀,直奔锦衣卫们冲了过来。
不好!面前这些不久前才刚刚放下锄头、被迫拿起武器的朝鲜义军,似乎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话,只是在黑夜中瞪着红通通的眼睛,死盯着自己身上的那身倭国武士的铠甲,劈头盖脸地就杀了上来!
“当——”唐卫轩情急之下拔出武士刀,格挡开正面刺过来的一柄铁叉,又闪开了斜刺里捅过来的一柄长刀,被迫后退了两步。同时,向着一旁的赵栋喊道:“用朝鲜话,命令他们住手!告诉他们,咱们是大明的军队!”
谁知,一旁的赵栋,大概还是第一次直面真刀真枪的战场,那本就带了不少福建口音的音调,这时也变得更加奇怪了,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唐……唐将军,赵某不会……不会说朝鲜话啊!”
什么?!
唐卫轩这时才想起,这赵栋乃是从福建特别调到朝鲜战场上来的通译,自然不像孙世禄等辽东通译,通晓与大明辽东仅一江之隔的朝鲜话。原本每每遇到倭军,总要靠朝鲜话从中转译,这次倒好,终于带了个倭语通译,但碰到的却是只能听懂朝鲜话的朝鲜义军……
这样一来,又无人会说朝鲜话解释得清,面对挥舞着各式兵器不依不饶、冲上来的朝鲜义军,锦衣卫们只好奋起反击、边战边退。
唐卫轩的心里也不禁一阵苦水: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还没碰到一个倭军,就先在这黑灯瞎火处和朝鲜人干了起来。自己身上的倭军战甲不仅没能成为瞒天过海的护身符、反倒成了犹如众矢之的催命符!真是出师不利!
这个时候,面对朝鲜义军越来越强的攻势,原本还有些顾忌、出手时留有余地的锦衣卫们,已渐渐落在了下风,越发吃力起来。甚至已经有两三个将士不慎被朝鲜义军的铁叉或长刀所伤、胳膊上冒着滚滚的鲜血,受伤倒地。
眼看这些朝鲜人根本得势不饶人、说了汉话也根本听不懂,出手反倒是越来越凶狠,锦衣卫们也杀红了眼,不再留有任何的余地。在这倭军大营前自相残杀就算倒了八辈子霉了,若是还没遇到一个真正的敌人,就先让友军给“失手”全歼了的话,以后大明天子亲军锦衣卫们的脸还往哪儿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