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谢用梓的问题,对面的景辙玄苏似乎早有准备,徐徐地答道:倭军是受朝鲜暴民的威胁,纯属固守自卫。
而后,景辙玄苏又慷慨陈词、侃侃而言了一番倭国的难处。按照景辙玄苏所说,事情原本是这样的:倭国原打算借朝鲜作为中间人,与大明得以沟通,成为友邦、开展贸易、互通有无。怎奈这朝鲜不仅拒不打算将此诚意转呈大明,又屡屡失礼、有损倭国尊严。太阁殿下这才于忍无可忍的情况之下,发兵讨伐朝鲜。不想大明只听了朝鲜的一面之词,误以为倭国是打算进攻大明,这才造成两国不幸以兵戎相见,造成今天的这个尴尬局面……
听完对方的这一番话,谢用梓面无表情,也不知是根本没有听进去,还是压根就不相信。
景辙玄苏见谢用梓没有什么反应,于是继续提议道,希望大明也可以拿出议和的诚意,与倭国恢复废弃了多年的勘合贸易,再进一步鼓励两国商旅之间的自由贸易、互通有无……
当谢用梓再次提及撤军一事时,景辙玄苏便又用倭军已经主动让出汉城、退守东南一隅来说话,希望大明也能尽快撤军至大明与朝鲜的边界,以示诚意。谈来谈去,景辙玄苏似乎来来回回都是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再看一旁的小西行长,一言未发,虽然自始至终一直在听着,但似乎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而负责转译的沈惟敬口干舌燥,加上谈来谈去,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一致意见,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疲惫的表情。谈到最后,谢用梓和徐一贯一直寸步不让,要求倭军尽快全部撤军朝鲜。景辙玄苏似乎也有些累了,答应将明使的意思转达给太阁丰臣秀吉殿下,再作决断。
谈判就这样,一时间也是不了了之。
唐卫轩注意观察了下,谢用梓和徐一贯都有些担心,总感觉倭军一直在对撤军一事不停推诿,恐怕这议和之事,似乎远比想象中的困难不少。
而沈惟敬,却一脸轻松,镇定自若。
一连又过了数日,却始终不见来自倭国的任何消息。憋在专属院落中的谢用梓和徐一贯似乎越发得有些焦急,在各自房间里坐立不定,也不知倭国到底想干什么。沈惟敬却依然我行我素,每日除了好吃好睡,时不时在院子里跑跑步、打打拳,还经常主动和唐卫轩闲聊上一番,始终没有露出什么忧愁的神色。
直到,某一日的晚上,众人用过了杂役特地送到院落里来的饭菜后,正打算各自休息、值夜,那厚重的院落大门,却在这时,再次“当—当—当——”的连响数声……
听到敲门声,大家起初也没太在意,杂役们刚刚走,兴许是刚才忘了什么谁的碗筷,再返身来取罢了。但打开门后,那个开门的侍卫不由得愣住了……
怎么,不会又是小西樱子来了吧?发觉那侍卫面色有异,唐卫轩如此暗自想着,一边也走到了门前。
但却不想,站在门外的,根本不是什么杂役,也不是小西樱子,而是——
小西行长本人……!
既然是小西行长本人夜间来访,想必是事关重大,唐卫轩自然也不敢怠慢。很快,谢用梓、徐一贯、沈惟敬三人便齐聚议事厅,共同会见小西行长。除了四人外,唐卫轩和老周也双双领命,在室内护卫。
双方行礼已毕,小西行长也不多废话,开口便是一串快速的倭语。
谢用梓、徐一贯本来对小西行长入夜之后单独来访就有些不满,加上几日来谈判几乎没有任何实质进展,所以脸上也各自挂上了一副客气中带着提防的表情。
所以,待小西行长说完倭语之后,也只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慢慢地品了一口茶,等着沈惟敬的转译。不过,奇怪的是,沈惟敬从听到小西行长的第一句话开始,脸上的微笑就渐渐有些僵硬,直到完全听完以后,无论是小西行长、还是沈惟敬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副忧心的表情。
久久没有等到小西行长转译的谢用梓和徐一贯二人,转过头来,注意到沈惟敬和小西行长表情之时,也是有些惊奇,对于小西行长方才所说的内容,也是多了几分好奇。
不过,沈惟敬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谢用梓和徐一贯正在等待的神情,没有直接转译,而是用倭语似又提出了几个问题,虽然唐卫轩听不懂其中的内容,但听起来非常像是再三确认着什么……
小西行长对这几个问题,均是略有沉重地点了点头,同时也简单补充了几句话。
看着小西行长和沈惟敬两人旁若无人的交谈,一直没听懂其中内容的其余四人,不免更多了几分焦急。
就在这时,沈惟敬终于转过了头来,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才娓娓道来:
“谢大人、徐大人,小西大人今晚前来,是来告诉我们一个坏消息的……”
“坏消息?!什么坏消息?是那丰臣秀吉拒绝了我们要求撤兵的要求?”徐一贯手中的茶碗微微颤了一下,脱口而出问道。
一旁的谢用梓虽然依旧面如秋水,没什么明显变化,但看得出,看向沈惟敬这边的注意力明显提高了不少……
“额……这倒也不完全是……”沈惟敬猛地被徐一贯这么一问,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而后,才说出了这个所谓的坏消息:“在朝日军目前已集结好八、九万人马,要再次攻打晋州城,以雪去年惨败于晋州城下之耻……”
“这岂不是公然破坏议和,重开战端?!”徐一贯猛地拍了下桌子,连带着一旁谢用梓的茶碗也微微跳了一下。
谢用梓倒是没有徐一贯如此激动,用目光打量了一番小西行长,用怀疑的目光问道:“若真有此事,乃是倭军之中的高级机密,小西大人又何必透露给我等呢……?”
沈惟敬苦笑了一下,说道:“刚才我也提出了大概差不多的疑问。小西大人的意思是,这次进攻,一向主张用议和方式的他,本也是极力反对的。无奈加藤清正那帮主战的将领,啊,就是汉城之中曾唆使乱兵冲击沈某馆驿的那几个幕后黑手,极力主战。于是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沈惟敬说完之后,小西行长似乎也是察觉到了谢用梓那怀疑的目光,又用倭语补充了几句,脸上也是颇有些遗憾。
“小西大人说,大邱前不久已被明军攻占,加藤清正那厮本打算对明军占据的大邱动手,但经过小西大人在太阁殿下面前的力谏,方才将目标由明军把守的大邱改为朝鲜军占据的晋州城……”沈惟敬转译道。
“哼,那还真是多谢小西大人了!”徐一贯鼻子里面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谢”道。
小西行长似乎也没太在意,又单独和沈惟敬说了几句倭语后,就起身行礼告辞。
虽然对于倭国出尔反尔、公然再开战端的行径极为愤慨,但谢用梓还是拉了拉一旁的徐一贯,起身简单回了一礼,道:
“多谢小西大人此番告知,夜色已深,就恕不远送了。”
小西行长也没说什么,笑了笑,便主动转身,快速离开了大明使团所在的院落……
随着院落的大门“咣”的一声,正式闭合。站在议事厅门口的谢用梓立刻转头向着一旁的沈惟敬问道:“沈大人,刚才小西行长最后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哦,沈某刚才正想说呢。”沈惟敬回答道,“小西大人说,他明天就要出发,受命去参加此次晋州围攻战了。他的意思是,此次行动应该只是倭军为了一雪前耻,给朝鲜人点儿颜色瞧瞧,对大明并无敌意。所以,希望大明可以不参与此次防守,以免两军又要兵戎相见。如果咱们有什么需要秘密送回李大帅的密函,要是信得过他的话,可以今晚将密函交给把守在门外的他的亲兵,一定帮我们送到。也算是表达一下对大明的诚意……”
“哼,什么议和的诚意,我看这些倭国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什么主战的、主和的,压根就是个个都没安什么好心,这家伙若真是极力主和,又干嘛要赶往前线去参战?!”徐一贯带着一肚子气,还没坐回到座位上,就对小西行长及倭国所有人一顿臭骂。
沈惟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口张了张,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看向了还未开口的谢用梓,开口道:“谢大人,您怎么看?”
谢用梓听完了沈惟敬之前的那番话后,始终一言不发。徐一贯在一旁撒了一肚子火,谢用梓也没有什么反应。
直到这个时候,谢用梓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一边走回到自己的主位上,一边慢悠悠地说道:“徐大人说得有些道理,且不管他倭军之中谁主和、谁主战,在议和期间有此动作,足见倭国的确是居心叵测……”
徐一贯一听这话,刚要点头赞同,又听谢用梓紧跟着说道:
“但如果真的是打算破坏议和,的确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特意来告诉我们啊……这一点,实在说不通……难道说,还别有什么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