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程本举俯身在地,跪倒叩拜。
随着其话音落后,殿内遂一片寂静。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细细品味着其刚才的那一番话。
一旁的几位重臣,一开始眉毛好像还有些皱起,但细细考虑一番后,又似乎一个个放下心来,恢复如常。
“爱卿平身吧。”
随着皇上的一声回应,也大概听得出,皇上虽然没有特别的兴奋,但是却也没有生气,对这个答案,似乎也还算基本满意。
而唐卫轩此刻,才是对程本举更加的刮目相看!
原本只以为程本举在这些事情上比较机灵,喜欢油腔滑调,但今日一看,才自觉原来还是小瞧了对方。刚刚的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是滴水不漏、两不得罪,还顺带着把李如松、皇上也都挨个颂扬了一遍。
其核心的关键就在于,所有的对光海君的夸赞,都是建立在自长子临海君被俘之后!
也就是说,其隐含的意思是,因为身为长子的临海君被俘,那么自然原本是次子的光海君就成为了剩下王子中新的“长子”。而后面接过指挥权等一系列功绩,照这个说法,也全部都是光海君作为临时“长子”所作出的,并无僭越之举。说到底,在临海君被俘、尚未被释放回国的这种极特殊的情况下,光海君其实也可以说是目前朝鲜国王的临时“长子”!
当然,程本举肯定也心知肚明,当时的那种危急时刻,国家都已经没了,谁还管得上长幼之序。即便临海君不被倭军俘获,光海君也会一样凭借其能力和声望主持现在的大局。但是,如今无意中提到一句临海君被俘之事,倒是留下了极大的辩论空间。
对于支持立长不立幼的众臣们来说,按照他们对程本举这番话的理解,如果临海君不被俘的话,自然轮不到光海君去执掌大权。在原本的长子落于敌手、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光海君是作为“长子”的身份来督率全国军民,自然合情合理。
而对于皇上来说,程本举明显是支持身为次子的光海君继承朝鲜王位,见解也就是为大明的皇三子立为太子之事提供了番邦朝鲜的范例和依据。这样看来,当然也是一样比较合乎其心意。
最为重要的是,程本举所言句句是实!
只是将临海君被俘和光海君掌权这两件事的时间先后,巧妙地安排到自己的话语中,才给出了一个双方都比较满意的答案……
仔细回味着刚才程本举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回答,唐卫轩甚至暗暗觉得,除了不会倭语这点外,程本举的身上似乎都已经能看到一些沈惟敬的影子。当然,只是更加年轻一些而已……
而这个时候,还未待唐卫轩再进行更多的感慨,御案后的那个声音已经再次传来:
“唐爱卿,你的看法呢?”
听到皇上的催问,唐卫轩心中再次一紧,听皇上的语气,似乎里面还包含了更多的期待。而与此同时,其余一旁众大臣的目光,也随即再次转向了唐卫轩这边……
如果说程本举的回答让太子之争的双方平分秋色的话,这一回,可就有可能要一决胜负了……
这一刻,还是轮到自己了……
“启禀圣上,”
唐卫轩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心中虽有顾虑万千,但也始终未能有个满意的答案,从心底来说,也不太想像程本举那样去说,两不得罪。最终把心一横,决定就事论事,将自己曾亲眼目睹的一切,照实去说:
“臣在朝鲜之时,曾见过这样两幕:李提督率军收复汉城之后不久,朝鲜国王便还驾汉城。当时,从城门直到宫殿的大道两旁,皆有朝鲜官军护卫,但却没有多少百姓聚集。即便三三两两围观之百姓,也是目光漠然,难寻兴奋、喜悦之情。而在不久之后,光海君亦回到汉城之时,却有百姓和大量义军将士夹道欢迎、欢呼雀跃,喜极而泣、抱头痛哭者,足有成百上千人之多……”
唐卫轩终于简短地说完了自己当初的确曾亲眼目睹的那一幕。话音落后,心中顿时感到轻松了不少,如释重负。不过,与此同时,也开始有些忐忑起来,不安地等待着御案后的反应……
“爱卿之言,甚善!”
没有想到,这一次,皇上的话语之中,不仅包含着兴奋与满意,甚至中气也足了不少。
“爱卿不愧久在前线,很多当地之事,更能洞若观火啊……”
皇上似乎兴致甚高,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这么一句。不过,低垂着的头唐卫轩总觉得,听皇上声音的方向,似乎这后半句并非是朝着自己,而是一旁的那几位大臣说的……
只是,大臣们都低低垂下了头,个个一语不发。
过了片刻,皇上又继而开口,而且是指名道姓地问道:
“赵爱卿?”
一旁侍立的几位大臣中,位列最前的一人立刻躬身应道:
“臣在。”
“赵爱卿现在乃朕之内阁首辅,以爱卿之见,被俘的临海君若是哪日被倭国释放回来,进入汉城之时,是否会和光海君入城时一样,备受百姓拥戴和欢迎呢?”
皇上的语气似乎非常的轻松,即便不抬头,唐卫轩大致也能想像得出,皇上八成正在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位赵首辅,等待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唐卫轩心中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好奇。记得自己去年出发之时,朝廷里的内阁首辅还是申时行。后来在朝鲜前线又听说,换上来了一位叫王家屏的王首辅。那么这赵首辅……看来也是顶替了王首辅,刚刚上任不久。唐卫轩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初出征之时,朝廷内阁中的几位大佬里面,好像是有一位叫做赵志皋的阁臣。现在,大概是因为之前的“三王并封”等一系列太子之争,数位首辅被迫下台,而眼下换上了这位赵首辅。只是不知,这赵首辅,又是哪一派的?如果是皇上批准成为新首辅的话,应该是和皇上一条心,或明或暗拥立皇上偏爱的皇三子的吧……
“回禀皇上,”
这时,赵首辅面对着皇上指名道姓地垂问,也终于开口道:
“微臣身为礼部尚书,以臣之见。根据唐百户方才所言,这光海君入城之时,盛况远超其父王,似有逾制之嫌。圣人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藩属小国之寻常百姓不知礼法、尚情有可原,而光海君身为王子,久受我天朝教化,入城之时,若果真盛况空前,而又未加自觉禁止,便是其不尊圣人礼制、亦不敬自家父兄之明证。望陛下明察!”
赵首辅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过后,余音尚在殿内飘荡之时,一旁的绝大多数几位大臣,也纷纷一个个躬身出列、争相说道:
“望陛下明察。”
“望陛下明察!”
“望陛下明察。”
“望陛下明察!”
……
唐卫轩大致估摸着数了一下,除了李如松和另一位排位也较为靠前的尚书未曾表态外,其余人几乎全部都支持赵志皋首辅的意见……
这时,即便是傻子也能看的出来,不仅这赵首辅是坚定反对废长立幼、属于绝对的皇长子一派,而且似乎在殿内的重臣之中,大多也都属于这一派。
随着殿内再次陷入寂静,除了那几声“望陛下明察”还在余音绕梁外,御案后却是一言未发、始终沉默不语……
唐卫轩不便抬头去看,但是,细细倾听着那御案后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唐卫轩大概也能想象得出,皇上现在的脸色恐怕非常的难看。
想来,这赵首辅也是的确厉害……
唐卫轩细细想着,自己刚刚所说的这一番话,扪心自问,内心之中本没有任何的倾向性,既然皇上问到了光海君,虽然也考虑到了各种利害得失,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坦诚相告,据实而答。不过,这个答案很明显也正是皇上最想听到的,光海君如今在朝鲜的确威望日隆,深得全国民心、军心,比其弃国家、社稷、百姓统统不要的父王,更受朝鲜黎民的爱戴,更不要提那个被俘的长兄了……顺水推舟,册立其为朝鲜世子,作为下一任国王的第一人选,无疑是皇上最想作出的选择,既顺应了朝鲜军心、合乎民意,加强了朝鲜抗倭的士气,同时也为大明的皇三子照葫芦画瓢、以此先例承接东宫太子之位,埋好了伏笔。
不过,赵首辅却敏锐地揪住了自己话中的一个小疏忽,牢牢抓住了光海君涉嫌逾制之事,狠狠地给其行为扣上了目无父兄、无视礼法的罪名……
其实,要说其目无君父、超过其父亲的声望,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是赵首辅硬要把皇上问到的长子临海君也加了进去,说成是目无“父兄”,也算是极为有力地从侧面回应了皇上刚刚的那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