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平壤后,大明使团一行继续南行,没用多久,便到达了朝鲜的王京——汉城。
依照礼节,作为正副使节的李宗诚与杨方亨,在光海君的陪同之下,前去正式拜见了朝鲜国王。而作为回礼,朝鲜君臣也摆下了宴席,盛情招待大明使团一行。
虽然唐卫轩总隐隐觉得朝鲜人对于大明和倭国之间的议和多少有些失落,但至少在宴席之上,朝鲜君臣的表现倒是出乎意料的得体,言谈举止间都能感受到十足的恭谦。毕竟,凭借着大明的有力帮助才得以复国的朝鲜君臣,心里面即便对如今的议和有些不满,但一旦回想起朝鲜八道尽皆沦丧的昔日绝境,幸亏大明出兵相救,方能迅速光复河山,事后还不曾有任何的索取与要求。对于此等无偿帮助与再造之恩,想必也是铭感于心的。
加上之前和光海君私下里的那次会面,唐卫轩对于到达倭军势力范围前使团的安全,基本不再有任何的忧虑。而此刻,最让唐卫轩有些头疼、或者说耿耿于怀的,反而是另外两件事情……
一者,便是在和朝鲜君臣共享盛宴的席间,李宗诚的显著变化,让唐卫轩颇有些不能适应。对待一路陪同的光海君十分冷淡的李宗诚,在宴会之上,对于身为朝鲜国王长子的临海君,却表现得颇为恭敬。每每敬酒,除了毫无疑问地要先敬朝鲜国王外,第二个敬的,便是这临海君。在敬完临海君之后隔了许久、方才不咸不淡地敬一下身为次子的光海君。
不过,朝鲜君臣的座次,倒是也颇为耐人寻味。除了主位上是朝鲜国王外,和大明使团面对面的次席中坐在首位上的,便是朝鲜已奏请大明朝廷立为世子的光海君,再下首的位置,才是临海君。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至少在朝鲜国内,光海君继承王位,已是大势所趋,不仅得到了军民的大力支持,在朝鲜朝廷内的大臣中间也是威望日重。所以,李宗诚每每绕过坐席上位置较高的光海君、反而将临海君摆在较高位置的举动,不免也让大家微微有些尴尬。好在光海君倒是毫不介意,多次顺水推舟地和李宗诚一道,举杯共同向有些唯唯诺诺的其长兄敬酒,姿态倒也非常地恭敬。
“这位二王子光海君,看起来还真是颇为大度、知书达礼啊……”坐在唐卫轩次席、多喝了几杯的程本举,看着宴席中各人的举止,忍不住低声说道。
唐卫轩皱了皱眉,若是自己不知道底细,恐怕也会像程本举这般,从表面的迹象上去看待光海君此刻的表现。只不过,私下里知道其他秘密的唐卫轩,却不再如此想了。在光海君那表面的恭谦之下,唐卫轩所看到的,是无比的自信……
试想,背后有大明皇帝的暗中支持,又何须把这小小临淮侯李宗诚的失礼举动放在心上?自己顺其自然,在大明使团众人面前,多向兄长行礼敬之举,也不过是做做姿态,摆个孝悌的样子,好待众人回国后,在大明朝堂上多为其美言几句罢了。对于其地位,不会有丝毫的损害。同时,这屡屡尊敬兄长的举动,恐怕,也是在向作为大明皇帝秘密信使的唐卫轩暗示,自己牢记着大明皇帝的嘱咐,绝对不敢对兄长行加害不利之事……
看着面前这觥筹交错的一幕幕,唐卫轩只觉得这样的酒宴,实在有些无聊。但作为大明使团里的第四号人物,又不便提早离席,所以只好强作欢笑地坐在原处,跟着不时频频举杯,但却每次都只抿上一小口,心中在不断期待着这宴会能够早些结束。
同时,在唐卫轩的心里,其实还有着一件心事。便是倭国发动战争的深远起因……
自在平壤城外和小西樱子的那一番对话后,唐卫轩不禁更想好好听一听,自诩对倭国了如指掌的沈惟敬,到底是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的深远起因的。只可惜,直到汉城的这一路上,也没有多少可以单独和沈惟敬沟通的机会。而更为无奈的是,在仅有的这几次为数不多的时机时,唐卫轩往往刚一提起这事,沈惟敬却总是神神秘秘地微微一笑,捋着胡子顾左右而言他,不停地卖着关子,始终坚持要等到了倭国之时,才会告诉自己……
对此无可奈何的唐卫轩,也只好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即便是宴会上偶尔与邻座的沈惟敬进行暗示,已然微醺沈惟敬却丝毫也不松口,一笑带过,顶多拍一拍唐卫轩的肩膀,而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就这样,有些心不在焉的唐卫轩终于等到了宴会的结束,待告别朝鲜君臣后,带领众侍卫护送着李宗诚、杨方亨一行,回到了大明使团所在的馆驿。按照计划,使团将在此好好休整上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小西樱子也提前派出了一位倭国的信使,率先赶往釜山报信,以预先安排好倭军那边的接应事宜。
之后的十余天中,使团众人一直待在汉城,也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只能等在馆驿中。渐渐地,无所事事的大明使团,之前旅途上的劳累、以及对于异国的新鲜感,慢慢地都被思乡之情所取代。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逐渐有些迫不及待地打算踏上行程,早日抵达倭国,待顺利完成任务后,就可以尽早启程返家……
而其中最为积极的,莫过于正使李宗诚大人,时不时在馆驿中见到唐卫轩时,都不由得会追问起小西樱子派出的信使回来了没有?
就这样等待了足足十五天后,小西樱子派出去的信使,却依然还没有消息。
不过,信使虽然迟迟未归,但待在馆驿中的大明使团,却忽然得到了一个莫名奇妙的信函……
话说这天一早,把守馆驿大门的锦衣卫,递给了唐卫轩一封奇怪的信函。不仅信的封口处印有封泥,信封上还写了“大明使者亲启”的字样,看起来好像还挺重要的。
据守门的锦衣卫报告说,这封奇怪的信函是昨晚有人悄悄从大门门缝外塞进来的。待到守门的锦衣卫发现后再打开门时,门外也早已没有了人影。看这信封,平白无奇,但“大明使者亲启”的口气,却着实不小。所以,锦衣卫们既不敢怠慢,也不敢擅自打开查看,只好将信呈报上来,先交给了锦衣卫千户唐卫轩处置。
握着手头的这封奇怪信函,唐卫轩隔着信封摸了摸信函之内,似乎也没有觉察到里面装有什么怪异之物。
这信函外面也没有留名,究竟,会是谁送来的呢……?心里写得,又是什么呢……?
唐卫轩猜测了一阵,却始终没有什么头绪。也许,是朝鲜的某位大臣和李大人约好,而后再借由这样的方式送来信函,之所以不写留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犹豫了一阵后,唐卫轩也没有轻易拆开信函上的封泥,只是轻轻敲开了正使李宗诚的屋门,将信原原本本地交到了李宗诚的手中。而李大人接过信的反应,倒也和自己基本一样,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随意扫了眼信函上的字样后,鼻子里冷不丁哼了一声:“哼,谁这么无聊?”说罢,就将其随手扔在了自己屋内的桌子上,也没有立即打开看看的意思。
而比起这封奇怪的信函,李宗诚明显对小西樱子的信使何时回来、使团何日可以启程更为关心。接连追问了唐卫轩几句后,不免越发有些焦躁,甚至吩咐唐卫轩不行就再派个使者去釜山,这么等下去,何日是个头?再不行,使团就提前一步出发。不信到了釜山,倭军还敢将天朝使团赶回来不成?!
看着急不可耐、再等下去几乎就快疯了的李大人,唐卫轩也只好口头上应诺着,而同时再一次地耐心解释道:从汉城出发往返一回,再加上到达釜山后渡海和倭国联系的时间,十五日的确有些紧张。等再过几天,很可能就可以等到信使的确切消息了,还请李大人稍安勿躁。何况,小西樱子也像自己作了保证,派出去的信使,无论是否得到了来自倭国国内的准确回复,都会在约定的时间期限内,先派一人回来报信。而这个期限,正好是十八天。因此,三日内,应该必有回音。
待终于将李宗诚劝回了屋内,擦了擦头上的汗,唐卫轩心中不由得也开始有些担心,虽说小西樱子的话应该可以相信,但是信使在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就很难说了……若真是如此,或者即便信使回来了,但倭国那边又出了新的变故,那使团到底是走是留,倒真的又是一道新的难题了。不知为何,唐卫轩总觉得,此番去倭国之行,未必会一帆风顺……
不过,唐卫轩没有想到的是,根本无需三日,当日傍晚,由小西行长派回来的倭国信使,就顺利抵达了汉城中的大明使团馆驿,带回了“一切均已准备妥当”的好消息。
难道说,是自己多虑了……?!
最先得到消息的唐卫轩一边想着,一边与同样知道了这一消息的副使杨方亨、沈惟敬等人一道,前往正使李宗诚的屋外,向其请示,是否明日就启程出发。
“哦,是这样啊……”来到门外的李宗诚,听罢唐卫轩的禀告,又看了看一旁期待着早日启程的使团众人,用平淡的语气如此说道。
当日一早刚刚被李宗诚催问一番的唐卫轩,此刻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几个时辰前还恨不得不等信使回来就率先出发的李宗诚,此刻却似乎远不如早晨那样焦躁,而对这个消息显得实在有些冷淡了呢……?
是故意摆出的沉稳姿态,还是说……
唐卫轩正感到有些好奇,却见李宗诚站在原地,两只眼睛在眼眶中左右晃动了几下,身侧的两手也下意识地攥紧了起来,似乎心中颇有些紧张、甚至是恐惧。只听其颇为生硬地命令道:“诸位莫要急功近利,此番出使意义重大,必须选好良辰吉日,再择日启程。所以,本使决定,使团先在汉城再多等一段时间,待本使定好吉日,再行启程!”
“这——?!”
忽然听到这样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复,无论是杨方亨、沈惟敬、唐卫轩,还是急切地盼望着启程的众多锦衣卫侍卫,都是目瞪口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向最为心急的正使李大人,怎么会突然改变态度和主意了呢?
而这时,又听“砰——”的一声,待众人回过神来时,李宗诚已经毫不客气地紧紧闭上了屋门,回到屋内去了……
只留下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弄不清楚,正使大人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无论如何,作为正使的李宗诚的命令,大家也不好多问,只好失落地互相看了一眼,无奈地悻悻散去了。
此时,夜幕也已降临,与众人一道离开李宗诚门前的唐卫轩,忍不住再次回头朝着屋里看了一眼,借着其屋内烛火的映照,只见李大人的身影还在屋内团团打转、背着手走个不停,像是始终在纠结着什么似的。
看着那坐立不安、仿佛无比烦恼的身影,唐卫轩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恐怕,事情远没有李宗诚刚刚表面所说的那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