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铁公祠,唐卫轩也曾有所耳闻,乃是为一百多年前建文帝时忠义不屈的兵部尚书铁铉所建。
那时的燕王朱棣、也就是后来的明成祖在北京起兵,名为“靖难”、实为与当时的皇帝建文帝争夺帝位。原为山东一介文官的铁铉,在朝廷的讨伐军一路溃败的危难关头,毅然领导济南军民坚守城池,并屡次击退兵强马壮的燕王人马。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与燕王数次作对,致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燕王屡屡折戟在济南城下,从而在燕王的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最终,燕王出奇兵绕过了济南、继续南下,攻陷南京并终于登上帝位之后,宁死不降的铁铉也是横遭惨死的下场,令人扼腕叹息。
直到成祖皇帝驾崩之后,后世皇帝才给于其平反。唐卫轩甚至隐约记得,在如今这近二百年后,就在当今皇帝即位之初,也曾下诏“祀建文朝尽节诸臣与乡”,并下令修建了铁铉等七位建文朝的忠臣之庙。
走进铁公祠中,通过刻写在祠内的碑文,唐卫轩又更多地了解了一番这位两百年前忠臣的生平。
嗯……?原来,这铁铉,甚至都不是汉人啊……
看着祠内关于铁铉的碑文介绍,唐卫轩也算是吃了一惊,抬头望一眼正堂内铁铉的塑像,好像相貌上的确有些异族色目人的血统,和原本唐卫轩脑海中一介书生气的铁铉印象也算是有着不小的出入。
再回头继续看那碑文上所记载的铁铉生平,更是让唐卫轩感到唏嘘不已。原来,二百年前的那场靖难之役的最后,建文帝先后委派的两位主帅,一位是曾跟随太祖皇帝开创大明天下的功臣老将耿炳文,一位是年轻气盛、勇将之后、贵为国公,即便是屡战屡败也始终备受建文帝信赖的李景隆,当燕王最终夺权成功、登上帝位之后,双双屈膝投降燕王。甚至当时与铁铉同守济南、共患难的将领盛庸,最终也在大势已去后识时务地选择了投降。唯有“不识时务”的铁铉,选择了宁死也不屈服,甘受凌迟酷刑、以身殉国,甚至连家人也受到了波及……
不过,有意思的是,在这碑文的旁边,还有另外几块稍小一些的石板,分别讲述了耿炳文、李景隆、盛庸等人的结局。原来,“识时务”的耿炳文、李景隆、盛庸等人,最终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仅仅两年内,不是被成祖皇帝逼迫自杀、就是终生囚禁。看来,在戎马一生的成祖皇帝心中,真正敬佩的,或许还是铁铉这般执拗的硬骨头,而对于最终选择了投降的其他诸将,也是打心底里存有鄙视,待权力稳固之后,即一一铲除清洗掉了……
看着这碑文上所讲述的往事,如同字字见血一般,令人读来不禁一阵发寒、感到触目惊心。而与此同时,不得不说,联想到如今朝堂上的很多是非,更是让唐卫轩感慨万千。
如今朝廷在北方的主要兵力,大多集中在两位将领手中,称为“东李西麻”。所谓“东李”,主要便是指当初率军击退了倭军进犯、基本收复了朝鲜八道的李如松。当然,也代指从其父李成梁、直到其几个兄弟的整个李家,已掌控着辽东的兵权达二十年之久。而西北大同、宁夏、宣府一带,则是由麻贵率领,也已历经多年。不过,对于这两个人的血统,朝廷中时常会有些争议。因为李如松的先祖乃是来自朝鲜的内附之民,虽然其始终自认汉族,但家族血脉中必然也受到了朝鲜的影响。而麻贵更是彻头彻尾的回族人。所以,朝廷中不时有人会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来弹劾执掌兵权的二人,并引用当初唐代玄宗皇帝重用胡人镇守北疆、导致安史之乱,大唐天下由盛转衰的前车之鉴,劝谏当今皇帝不可轻易对外族委以重任。
不过,如今在唐卫轩看来,这碑文上所记载的血淋淋的史实,却恰好相反。与老将耿炳文、统帅李景隆、战友盛庸相比,铁铉受国恩最少、既非名门、也非武官,更重要的是,甚至也并非以忠烈自诩的汉族。但是危难关头,却是铁铉硬撑到了最后,至今仍被后人所纪念,香火不绝,实在是引人深思……
倘若百年后再有此等危难关头,那些整日念叨着忠义的朝臣们,又有几人会像其口中所说的那样铁骨铮铮。恐怕,也犹未可知吧……
低头沉默了一阵后,唐卫轩这才又猛然想起了自己此行的实际目的,随即转身往后院走去。不过,在路过正堂的铁铉塑像之时,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恭恭敬敬地为这位当年至死不渝的人物鞠了一躬。
而后,唐卫轩才快步走入了后院之中。果然,如程冲斗所言,这里有一处半壁曲廊,红柱青瓦,甚是肃穆。回忆着程冲斗的讲述,唐卫轩走到了角落里一块石砖前,轻轻地敲了几下后,便用随身带的短刀撬开了石砖……
此时,铁公祠中正好没有什么人,果然如料想的一样,大概都是在这个时辰用午饭去了。趁此机会,唐卫轩取出了砖下用油布包裹着的一个木匣,扑了扑上面沾着的泥土,随即将木匣放出了怀中,并将石砖恢复了原样。
又打了打身上的土,唐卫轩怀里抱着那个木匣,起身离开了后院,径直回到了铁公祠的大门口。
就在即将离去之际,唐卫轩又回头望了眼铁铉那神情肃穆的雕像,忽然好像是明白了程冲斗将这木匣偏偏选择埋于此处的原因……
微微叹了一口气后,唐卫轩便快步回到了姜婶粥铺,与刚刚学会了几招的李纹月再度会合。
“嗯?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就这一会儿功夫,我也学了不少呢!”迎上前的李纹月正准备兴奋地分享一下自己的刚刚学到的心得,但是一看到唐卫轩怀中抱着的木匣,立刻好奇地问道:“咦,这是什么……?”
不过,见唐卫轩随即面有难色,似乎不便告知,李纹月似懂非懂地默默点了点头,而后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我们这次离开京城、到这济南府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东西吧。”
这一次,唐卫轩点了点头。
“那……拿到这个东西后,我们是不是就必须立刻动身离开这里了?”李纹月着急地皱起了眉头,很显然,这次的出外游览,她玩得兴致正浓,见旅程即将戛然而止,不由得有些不满:“可是,咱才刚刚看了大明湖,济南府另外两处名胜——趵突泉和千佛山还没有去呢!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多呆几天嘛……”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来的旅程唤起了深埋心中那想走遍、游遍天下美景的梦想,原本一向温文尔雅、贤惠体贴的李纹月忽然变得像个小姑娘般,耍赖撒娇起来。
“不行。我们明天一早就必须出发上路了。”带着几分玩味的心情,看着有些怨气的李纹月,唐卫轩虽觉得眼前的李纹月也是颇有意思,但还是略带着几分郑重的语气拒绝道,同时,也多少做了一些让步:“今天还有些时间,你还是在这两处之中选一处游览一下吧。”
“一个下午根本逛不完啊……”李纹月干脆撅起了嘴,气冲冲地坐在了粥铺的板凳上,心中似乎充满了不舍:“好不容易能够出来游览一下,为何非要赶着回去京城啊?偌大的京城,却远不如这外面省去了诸多的烦恼……你也难得能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多转一转,晚几天回京城不好吗?”
“谁说要回京城了?”唐卫轩忽然笑了笑,反问道。而后,看着愣住的李纹月,更是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其实,到了这济南府,我们这次的出行,还距离最终的目的地不到一半……”
“咦——?”李纹月显然吃了一惊,“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呢?该不会……”李纹月的表情忽然极为紧张,“你该不会又要直接去朝鲜吧。你不是说议和失败之后,朝鲜随时可能战端再起……”
“放心吧。不是朝鲜。”唐卫轩看着极度担心的李纹月,摇了摇头,安慰道。不过,也没有告知下一步的目的地。
李纹月似乎有些小小不满,但目光很快被那木匣盒子所吸引,忍不住指了指那盒子问道:
“盒子里的东西,能打开看看吗?”
“不能。”谁知,唐卫轩又摇了摇头,并且一脸严肃地解释道:“此行实乃受人所托,将东西送到。至于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对方既然没有允诺打开一看,自然不应擅自开匣。”
“哦……”李纹月点了点头,但又看了看那并非贴有封条的木匣,随口说道:“你就不好奇吗?这匣子上又没有封条,打开看看也无人知道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可说无人知道?”唐卫轩皱了皱眉,一脸严肃地反驳道。
“……”带着几分怨气地看了一眼唐卫轩后,李纹月抿起了嘴唇,坐在对面,索性一言不发了。
看着一路出来后始终开开心心的李纹月被自己这么一说,满脸阴郁、情绪低落,连气氛也有些僵住了,唐卫轩只好退让了一步,和气地说道:
“对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去江南看一看吗?我保证,我们明日启程后所要去的地方,你一定会更加喜欢的。”
“哦?那到底是去哪啊——?”一听目的地很可能是在江南一带,李纹月立刻又来了精神。很显然,对于久住辽东的李纹月来说,一直只曾耳闻却未曾见到过的江南,具有着极强的吸引力。连刚才两人之间的小小不快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唐卫轩微微一笑,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徽州休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