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程本举这冷不丁的激动语气搞得莫名其妙的唐卫轩,望着对方那一脸兴奋的涨红面色,也不禁多了几分好奇。
所谓的当初一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究竟是指什么——?
“唐兄,你难道忘了?当初在开城外的山间小路上,咱们曾经抓到的那个……”讲到这里,程本举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几乎是只用口型在说着“东厂厂卫”这四个字。
一提起这个事情,唐卫轩立刻也回忆起来了。那个厂卫身上带着大明援军将至的军情、试图偷偷溜到当时还占据汉城的倭军处通风报信,却被程本举率人在小路上给拿住了。发现对方真实身份后,程本举还曾劝自己不要招惹是非,要么就当没有这么回事,要么就干脆杀人灭口、一干二净。可后来,唐卫轩还是坚持要将其送回开城的韩千户处,但那厂卫在路上却寻机自杀身死。而自己交给韩千户的那名厂卫的腰牌,也在后来韩千户离奇死亡之后不翼而飞。间接也致使自己蒙冤入了诏狱。但也因祸得福在京郊又遇到了程冲斗……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桩桩事,一切的起因,似乎都是因为当初的那个东厂厂卫。
只是,程本举所说的“咱们一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又究竟是指……?
对于唐卫轩来说,那段时间里,不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战场搏杀、刀尖舔血,就是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尔虞我诈,站在朝不保夕的生死边缘处,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此刻也是一时根本不太明白,程本举所指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又到底是突然弄明白了什么……
“当时,我们明明截住了东厂厂卫和其书信。但是,就在不久之后,倭军却还是急匆匆地慌忙撤出了汉城,在最后一刻及时避免了被我军合围的命运。倭军那忙不迭的离奇撤退,就好像是突然接到了什么重要的情报、从原本静候议和结果的等待中猛然惊醒了一般,而后迅速逃出了汉城……当初,我们不是就很奇怪,通向汉城的所有大小道路、关卡都已被我们严密封锁。那么,倭军他们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呢?”
听完程本举的讲述,唐卫轩终于想起了的确当初自己也对此曾有过怀疑和不解。
难道说——?!
猛然间,唐卫轩也随即想到了什么……
见唐卫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程本举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我终于想明白了,想必是另有其他的东厂厂卫也去送信,但那人走得却并非陆路,而是像我们此刻一样,是经由海路去往汉城的!尽管可能费了些波折,但最终还是将消息成功送到了倭军那边……”
“嗯……”唐卫轩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但又很快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只是,现在我们才想明白,似乎也已无济于事了……”
“唉……”程本举也是默默叹了口气,“是啊,我也是刚刚才想到这点的。也算是终于解开了当年的那个谜团。只是,的确有些太晚了,要不然,如今的战局真不知道已经是怎样了——”
“不过……”唐卫轩想起当年的往事,感慨万千之余,不禁顺口问道:“东厂的提督张公公,究竟为何一定要给倭国通风报信。这一点,我自始至终也没有想明白……”
“唐兄,有些事情,咱们还是不知道为好……”程本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唐卫轩,就如同当年在开城外的山间营地、面对那好似烫手山芋的东厂厂卫时的状态一样,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主动岔开了话题:“对了,唐兄,一路上急着赶路,一直忘了和你说,你还大概不太清楚吧。现在别看倭国人又打过来了,朝廷里面为了太子之位,依然是吵得脸红脖子粗。皇上虽然表面没有表态,但是拖延至今,估计是不太喜欢朝臣们一直拥护的皇长子,而是希望立郑贵妃所生的皇三子。这一点,恐怕即便是一向对朝廷中的争权夺利嗤之以鼻的唐兄你,应该也很清楚的吧……”
说到这,唐卫轩不禁想起了上回受皇上秘密嘱托、给同样是身为次子的朝鲜光海君送信的事情。在那件事之后,皇上的心思,唐卫轩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因此,讲到这里,也就轻轻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但没有多说什么。
程本举则显然对这些事情极为感兴趣,继续低声透漏着各种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而坊间盛传,张公公就是因为支持郑贵妃和皇三子,所以才格外受宠,得以执掌东厂,大权在握的。皇上这样有意无意地放任支持皇三子的张公公,或许,就是为了对抗站在皇长子这一边的咱们锦衣卫。不过,我最近还听说,骆指挥使可能快要调任地方、明升暗降了。接下来继任咱们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恐怕就是向来唯张公公之命是从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王之桢了。唉,一旦这王之桢大人升任都指挥使,那么锦衣卫、东厂就全部都站在了皇三子一方。我看,皇长子那边可就更加岌岌可危了。大概,也是皇上觉得此事不能再拖了,所以对于或明或暗站在皇长子一边的众臣,都要尽量打压一下了。说到这个,上回统帅咱们的李如松,大概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什么,李如松——?”
听到这个名字,唐卫轩猛地抬了下头。
“是啊,前不久唐兄你当时离京走得早,可能不知道。这回再次出征朝鲜,最为熟悉情况的李如松却被弃置不用、留在了辽东总兵任上了。而且,朝廷还抽走了其麾下不少辽东兵力,调往朝鲜前线。呵呵,明明李如松应该是此次出征最为合适的统帅人选,却是这样的安排。至于皇上和朝廷里的某些人这么做,是怕李如松功高震主、还是担心皇长子派有了这样一个威望甚高的武将作为外援,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说起这些朝廷里的小九九,程本举不禁越来越兴奋,慷慨激昂地点评间,似乎天下大势已尽在其掌握之中。而希望多了解些消息的唐卫轩,也并未加以制止,于是程本举说得更加起劲起来:
“要说起来,虽然李如松身为在外领兵的武将,并没有直接参与到朝廷争斗中,但是,我猜他恐怕其实在心底还是支持皇长子的。记得上回班师,李如松顺道去了趟成国公家,订下了其公子和成国公家堂侄女的亲事。而这成国公,可是铁杆的皇长子一派……加上李如松屡立战功,前几年风头太盛,先是平定了西北的宁夏之乱,回过头来又在朝鲜连战连捷,除了碧蹄馆吃了点儿小亏外,眼看就要将困在汉城的倭军主力一起合围吃掉。倘若真的让其一举成功的话,对于张公公来说,兴许,就再也压制不住这股在军界的新近崛起势力了吧……若我是张公公,恐怕当初也未必会放任其成此大功……”
经程本举这么一说,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背后的真相,但似乎也能解释得通一些道理……但是,若是按程本举的这样一个说法,唐卫轩不禁对朝廷更加地感到失望……
大概也是知道唐卫轩吃够了东厂的苦头,见唐卫轩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闷闷不乐,程本举又嘿嘿一笑,转而说道:
“其实呢,张公公如今权倾一时、气焰熏天,也未必就能长久。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盛极则衰的道理,亘古未变。依我看,张公公的好日子,恐怕也不太长了……”
听着程本举如同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般,头头是道的点评,唐卫轩也是哭笑不得,见离着眼前这朝鲜战事的正题聊得越跑越远,不禁笑着调侃道:
“程兄果然是目光如炬、洞察是非。那,对这眼前的朝鲜战事,不知又有何高见?”
“嗨!要说这朝鲜战事啊……!也真是风水轮流转!”
程本举见唐卫轩如此捧场,自然是说得更加兴奋起来,就差真的像说书先生一样,于激动处屡起袖子、喝一大口茶水,再继续向着一众看官滔滔不绝了。
“你看,当年我们想尽办法希望困住的倭国大军,如今却已卷土重来、主动杀向了汉城!唉,说句实话,我其实甚至还有些暗暗担心,咱们先一批入朝增援的三万友军,能否在汉城撑得到主力抵达的那一天……不过呢!倭军虽众,但是粮草补给也必然是个大问题,只要能再次拖住他们,像李舜臣那样掌握住海上主动权的话,陆上的劣势也迟早会在我军主力抵达后一举扭转!所以,我的看法就是,只要朝鲜水军还在,对其后方补给袭扰不断,咱们的胜算就还是……还是……”
说到这里,也不知为何,口若悬河、唾沫飞溅的程本举却忽然哑口无言了……
颇感好奇的唐卫轩一抬头,这才注意到,程本举的目光正凝视着远方,似乎已经被不远处的什么东西给牢牢地勾住了,不仅连话都已忘了说,甚至连表情也慢慢僵硬起来了……
而待唐卫轩迅速转头、顺着程本举的目光看去时,也随即是目瞪口呆,愣在了原处。
只见,就在右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只残破不堪、仅能勉强顺着海水漂流的朝鲜战船,正在缓缓地朝着众人所在的这艘船漂来。
随着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仔细打量着对面船上情况的锦衣卫们,不禁一个个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在那船身之上,竟然尽是些火烧、刀砍、枪击的痕迹,一看便知是激战中惨败后侥幸逃出的战船。
而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在其甲板之上,几乎躺满了一具具东倒西歪、血肉模糊的朝鲜水军士卒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