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七左卫门离开蔚山城的次日,在渡过了相安无事而又饥寒交迫的一天后,瑟瑟寒风中,蔚山城内外的两军都又迎来了新一年的黎明。
这一年,即大明万历二十六年,同时也是日本的庆长三年。
虽然新年已到,一筹莫展的两军却都同样难以回家团聚,对阵之中、性命都难保,新年的氛围更是略显单薄与清冷,但是这几日战事暂歇,倭军一时无破城之忧,明朝联军也无需继续费力攻城,蔚山城外围一时倒也平静了不少。只是,无论是外围营垒中望城兴叹的明朝联军、还是蔚山城头饥肠辘辘的倭军士卒们,当远远望向彼此、以及城外那堆砌无数的两军尸首时,几乎所有人紧锁的眉头依然并没有因为新年的到来而有任何的舒缓。
甚至当日清早,又有不少或冻死、或饿死的倭军士卒的尸体,被从城头之上扔了出去。望着那些闭合着双眼、至死仍紧紧蜷缩着身体的尸首,城头的倭军士卒们的士气已然几近崩溃。谁知道明日一早被从城头丢下去的,是否会是自己冷冰冰的尸体呢……?
不过,比起那些已死去的友军,至少自己活到了新的一年……
仍在寒冷与饥饿中苦苦挣扎着的倭军们,也只能如此想着,聊以自我安慰。
但是,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谁知道还要继续过多久。迟迟不见踪影的援军,也许永远也不会来了。这样下去,也许,死亡并非是悲惨的结局,反而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
同样也有不少已然难以忍受的倭军士卒这样想着……
同时,随着粮食的极度匮乏,围绕着分粮不均而引起的争吵与矛盾也在蔚山城中不断酝酿着,每日剧增的怨气越积越多,以至于即便是饿得有气无力的士卒们,在分发口粮时也会经常发生口角与争抢,甚至数次险些刀兵相向,好在有部分在场将领们的弹压,才勉强没有引发成为大面积的骚乱。
不过,粮食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以至于众倭军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越来越激烈。甚至,对于深入重围前来支援的加藤清正所部,原本还感到感恩戴德的守军士卒们,竟然在极度饥饿所带来的死亡威胁下,也已经开始将怨气的矛头同样指向了这些前来分走自己粮食的后续援军身上。而跟随加藤清正前来的众援军,此时也是心中个个后悔不迭,有气不打一处来,早知如此,巴不得自己原本就不该前来趟这次浑水……!
这种情况下,全城之中一时之间事端不断。而在各方眼里都同样最不受待见的,自然非长谷川秀久莫属……
无论是在原本的守军,还是后来的援军眼中,长谷川秀久似乎都是堪称罪魁祸首的灾星。
面对着不时从各处投来的怨毒目光,成为众矢之的的长谷川秀久纵使暗自咬紧了牙关坚持着,但却依然感觉到难堪这种沉重的压力。也许,如果这一回真的全军覆没在蔚山城,自己就也真的要为此役的失败,负上主要的责任。
已然心力交瘁的长谷川秀久,这时也已经不再想去面对自己当初究竟是否该力主前来救援的对错了……
同时,比起来自周围友军的心理压力,在长谷川秀久的眼中,此刻城中更严重的,乃是将领们之间坚守下去的信念,也已愈加地动摇,甚至大家的意见也已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分歧。
围绕着是否该突围还是坚守,甚至是否该接受明军的开城要求,将领们之间时常爆发激烈的争执,继而引发了越来越多各自部署士卒间的进一步相互敌视。
整个蔚山城,虽然随着明军暂缓攻城而使得来自外部的威胁突然减轻,但是内部的各种矛盾却更加凸显出来……
看样子,无论是突围、开城还是继续坚守,再不下定决心做些什么的话,粮草几近告罄的蔚山城即将不攻自破……
这种危急情况之下,就在新年过后的次日,田原七左卫门又以明朝联军副使者的身份再次来到了蔚山城,除了奉命催问守军尽快给予最终答复以外,还带来了明军经略杨镐即将继续攻城的威胁。
这一下,不仅城中的矛盾与对立更加空前尖锐,甚至不少将领竟然已全然不顾地当着冈本越后守与田原七左卫门,这两个“外人”的面,公开进行了面红耳赤的激烈争吵,险些几乎拔刀相向……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乱成一锅粥的蔚山城,在历经十日的围困,以及粮草不济的绝境中,纵然曾有突降大雨的“天助”,到了这一日,却也无可阻挡地最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终于,在明军正式开始攻城后的第十日,也是新年后的第三日,主将加藤清正似乎已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宣布召集城中众将,决定于中午时分正式召见等候了多时的冈本越后守田原七左卫门二人,看样子是即将作出对城外明军开城要求的最终答复……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城中大小将领、也包括有一定身份的武士,几乎如数纷纷来到了城中的议事大厅,屋内屋外尽皆围坐得水泄不通。虽然每个人心中似乎都各有不同的意见,但是脸上同样的饥色,却使得众人在今日必须做出最终决断的这一条意见上,几乎完全一致。
待众将全部落座之后,在加藤清正与浅野幸长、太田吉一这三位主将尚未到来之前,将领们之间的争吵便已开始了。
“妈的,为今之计,只有突围了!说什么也要和明军他们决一死战!老子绝不答应开城投降!”
“突围?作战?笑话——!且不说如今城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卒们乏力不堪,连城内本就不多的战马现在也基本都已被吃光了,你凭什么突围?!为今之计,虽然不想这样,但是也只有暂且相信明军一回,交出城池,然后返回釜山,再重整旗鼓……”
“呸!胆小鬼!那样不就是投降吗?!明军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一干人马、放虎归山?!为今之计,只有突围强行杀出一条血路!”
“杀出血路?!士卒们现在饿得连站着都坚持不了多久,又能跑得出多远?!不要说明军会出兵围堵,就算没有敌人,我敢说众将士出城后走不出五里地,大半人马就会累倒在地。莫要说明军铁骑,就算是朝鲜官军,我们都未必能有一战之力……所以才说,讲和才是真正有可能的唯一出路!”
……
一派相持不下的相互争执之中,厅内一时间吵作了一团。不过,与之前分别主张坚守、突围与讲和,这三派不同意见相持不下的局面相比,面对粮草几近彻底断绝的绝境,原本还坚持固守待援的那部分将领也早已彻底绝望,干脆纷纷放弃坚守待援的主张,转而改投武力突围与力主讲和这两派主流意见,相互之间互不相让。
回想当初加藤清正等主将似乎原本也是偏向于坚守待援,甚至一直以新年之后援军必至来鼓舞全军。但是接连与明军拖延了数日,也依旧没有任何援军的迹象。从将领到士卒,便渐渐地早已放弃了希望,不再对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援军抱有幻想。目前大家唯一的分歧,也是争论的焦点,就是武力突围和与明军讲和这两条似乎都希望渺茫的出路上,究竟哪个希望稍稍大上一些……
在长谷川秀久看来,其实这样的争论,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二者几乎都难有一线生机……
若是在冈本越后守刚来、城内尚有余粮的前几日,凭借着饱餐一顿后的气力,全军兴许还有一战之力,无论是突围还是议和,至少都还有本钱可言。但是时至今天,面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几近垂死的倭军,明军其实已经实在没有太大的必要放过加藤清正以及城内残存的这数千士卒了……
想到这里,长谷川秀久心中不禁一片灰暗。默默叹了口气后,周遭的各种争吵之声,似乎也不过是最后无力的绝望挣扎而已。最终,却逃不过那已然一步步踏入的死亡泥沼。
而自己,不正是引着大家走入这决定的“罪魁祸首”吗……?回想起当初饭田直景望向自己那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长谷川秀久一时悔恨交加……
很多事情,也许并不只是当初表面的对与错那样简单……而一时的冲动与蛮勇,也许就会为之付出血本无归的惨重代价……
又过了一阵,当加藤清正的贴身亲卫们拉开一旁的侧门、恭迎几位主将之时,厅内的争执之声这才终于缓缓恢复了安静,而加藤清正与浅野幸长、太田吉一这三位主将也随即缓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主位上分别落座。
看三人的神情,似乎这三位主将已经商量好了今日的最终决定,只待当着对方使者与己方所有大小将领的面,正式公布。
疲惫地扫视了眼前这些面色各异、躁动不安的众将一眼后,加藤清正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摆摆手,命令手下侍卫去唤冈本越后守与田原七左卫门二人前来……
眼见这决定蔚山城以及全军性命的一刻终于到来,众将也纷纷屏气凝神,坐直了身子,等待着各自心中期待的那个结果。力主突围一战者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现在就杀出城去,死也要死得光辉壮烈;而其余对明军所提出的开城后仍可安全返回釜山的承若还抱有希望者,则也神情坚毅,坚定地认为突围肯定无望、只有讲和才能有一线希望……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冈本越后守与田原七左卫门二人由侍卫引领着,走入了大厅,来到了加藤清正的面前……
决定蔚山城前途命运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