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之时,唐卫轩也是眉头紧锁,仅仅从老周口中这士卒的一面之词里,的确很难判断事情的真伪。更何况,这士卒的事后讲述中,也并未提及那些神秘人究竟是谁。且不说暂时已无法再轻易靠近泗川城外附近详细进行一番调查,在当日弹药库爆炸之后,也早已将四周炸为了一片焦土,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的线索。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若这士卒所言是真的话,似乎倒也的确可以解释,为何那日弹药库的爆炸会如此的“恰大好处”,刚刚好是在前方战斗进行到最为关键的时刻。无论怎么看,似乎也并非单纯是巧合那么简单。。。
正在想着,只听老周又紧跟着说道:
“我当时听过之后,也觉得事情或许真的不太简单。但是,奇怪的是,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那家伙却死也不肯说出看到的那些所谓神秘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先是一个劲儿地使劲摇头,含含糊糊地推说自己当时并没有看真切,后来又说爆炸后一切都记不太清楚了,一会儿,又改口说好像只是普通明军的装扮,也没什么别的特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辩解中,总让我感觉,他或许真的是看到了些什么本不该看到的东西,但是却又因为某些原因,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多讲详细一些了。。。”
“那。。。他为何又要将这事情讲出来呢。。。?”唐卫轩忽然间如此问道,有些不太明白这士卒私下里告知老周的因由。若真的是因为害怕被牵连,干脆一直缄口不语得了,将秘密烂在心里、无人知晓,自然也不有什么可担心的。一旦话从口出,无论老周是否可信,若是万一泄密,自己反而平白地多了几分风险。
“我当时也有问过。他却只是叹了口气,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自己已经好几晚没能睡个安稳觉了。一想到泗川之战惨败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因为那些暗中炸毁弹药库的神秘人,心中就觉得应该把自己所看到的真相如实讲出来。之前虽然不敢,但这些天只要自己每晚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些在火海中挣扎惨叫着的同伴的痛苦呼喊,无数惨死的同袍甚至扯住了自己的双腿,直到被从梦中惊醒,才能暂时逃脱那梦中的苦海。连续几日皆是如此,根本难以入眠。所以,才想借着这个机会私下里找个信得过的人单独讲出来,这样一来,自己心里也感觉到轻松多了,或许就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看着他那满脸疲惫、憔悴不堪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撒谎,我也就暂且相信了这个理由。而后,觉得事关重大,于是当晚便找到我所隶属的带队将领,秘密地如实向其禀告了此事,希望可以继续向上奏报,详加察查。如果那士卒所报之事属实,就必定要为那些不幸丧命在泗川城外的弟兄们,讨还一个公道!”
说到这里,老周的目光中又几乎射出几道火焰来,但是唐卫轩却有些担心地问道:
“周大哥,你这么做,可是相当的凶险。此事事关重大,一旦走漏风声、尤其是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位你所奏报的顶头将领不值得信任的话。。。”
唐卫轩原本的意思是想说,如果真的背后有什么阴谋的话,一旦被那将领出卖,反而会置老周自己于险地。不过,唐卫轩的话还没等说完,老周便眼神黯淡地叹了口气,似乎是被自己不幸说中了一般。
一时间,唐卫轩甚至感觉自己恰好猜到了老周不幸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因由。。。
然而,当老周再度开口之时,唐卫轩才发现,老周哀叹的理由,却是和自己所想的截然相反。。。!
“唉。。。说到这些基本的戒备之心,我还是多少有的。要不是相处多年,深知这将领为人正直、同样也正为了那些惨死在泗川城外的弟兄们鸣不平,我也不会如此那样轻易地就将此事告知于他了。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现在看来,反倒是正好害了他的性命。。。”
说到这里,老周垂着头、有些哀伤地摇了摇,顿了顿后,才又勉强打起了精神,接着说道:
“那天当晚,刚好是轮到我带队负责在外巡夜,因此禀告完此事后,便带了几名未受伤的麾下士卒,前去营外巡查放哨。谁知,就在第二天清早回营之时,却发现不仅仅是原本向我禀告此事的那名士卒再也未曾醒来,不明不白地就于夜里死在了军帐之内。就连那名刚刚了解到这一汇报的将领,竟然也离奇过世,据说是当晚犯了什么急症、以至于暴病身亡。。。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确信,那士卒的所见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必有其事!而且,那阴谋炸毁弹药库的幕后之人不仅就在我们中路军之中,而且更绝非普通的泛泛之辈。若不是那晚我刚好不在军营之中,侥幸逃过了一劫,恐怕也早已惨遭其毒手。。。趁着白天人多眼杂、对方不好动手之际,我立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了下来,整理成文书,想找个途径、奏明朝廷得知。但是,自己毕竟位卑职浅,无法直接奏书、上达天听。而营中之人,凡是身居高位之人,我也已基本无人再敢轻易相信。想来想去,情急之下,便想到了在西路军担任督军之责的唐兄弟你。。。”
“我。。。?!”唐卫轩当即吃了一惊。
“是。。。”老周沉重而又愈发虚弱地点了点头,“我想过了,也只有身为锦衣卫的唐兄弟你。不仅完全能够信任,也足可以托付此事,禀告皇上和朝廷,找出咱们内部的奸贼、为那些惨死在泗川的将士们讨回一个公道!”
看着再次情绪激动、痛恨交加的老周,唐卫轩似乎感到了肩上这份担子有多沉,但还是对着老周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郑重接下了这个老周托付的沉重使命。
看到唐卫轩如此的表态,老周不由得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欣慰笑容,趁着还有力气,随即颤颤巍巍地伸手到自己的怀中,摸索了一阵后,终于掏出了一纸沾有斑斑血迹的信函,想必,就是那封其所写下所有内情的奏书了。然后,老周在将这封信函交到唐卫轩的手中后,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腹部伤口,低头看了看已经几乎无药可救的伤势,竟不由得慨然而笑了起来,似乎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反倒是带着几分骄傲和感叹地继续讲起了这腹部伤势的原委:
“唉,我本是打算天一黑就趁夜悄悄上路、去西路军所在的顺天城找唐兄弟你的。却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竟然会抢先一步在营外的路边暗设下埋伏。。。虽然仗着天色昏暗、以及这还算说得过去的驾马本事,侥幸躲过了黑暗中射来的不少暗箭,却还是冷不丁地被射中了这里一箭。。。只听得追兵在后面紧紧追赶,而我则咬紧牙关、一路狂奔,冒险躲进了山间小道、七绕八绕之下,直到我自己都已快辨不清方向之时,才算好歹甩开了那些人的尾随追杀。只是,伤势经过这么一折腾,剧烈的骑行中不禁也越来越重,一路策马猛跑之后,不知不觉间,竟然就趴在马背上晕了过去。就这样,一路被坐骑驮着,这才一直晕晕乎乎地在无意间逃到了这里。。。没想到,实在没想到,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竟然会在这里,又遇到了唐兄弟你。。。真的是苍天有眼啊!”
这时,老周的目光中虽然闪烁着殷切的满腔期待,但是说话的声音却随着流血的过多,而越来越微弱。。。以至于唐卫轩即便屏气敛声、也依然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清老周口中一部分的内容了。。。
“唐。。。唐兄弟,自从和你在平壤相识,能一直撑到今日,还。。。还一起在倭国名护屋逞了回威风,嘿嘿。。。我。。。我周冠军就已经很知足了。。。今夜能侥幸一路坚持到这里、巧遇故人,想必也是有弟兄们的在天之灵暗中庇佑。。。如今,我这戎马一生、此刻也死而无憾。唯一惦挂的,便只剩下这最后一桩心愿:就是把这信函交到可信之人手中,替我、也替无故丧命的弟兄们,把它奏报给。。。给。。。咳咳。。。!请不要让那些在泗川之战中死去的将士们。。。死不瞑目。。。!一切。。。都拜。。。拜托你了。。。”
似乎,老周原本在马背上被一路驮到草屋时,便几乎已然是油尽灯枯、只剩这最后一口气了。但是,却因为忽然于弥留之际见到了唐卫轩,才又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多延续了这一柱香的元气。而此刻,老周仿佛已经心无所憾一般,终于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后,紧紧抓着唐卫轩的手,用几乎已经听不见的声音,吐出了这最后一个字。
静静的火光闪动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终于永远地闭合了双眼,同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只余下定格在最后一刻的那一缕欣慰的笑容,依然挂在嘴角处,迟迟尚未逝去。。。
唐卫轩凝视着老周留下的这一缕安详的微笑,仿佛,眼前的老周仅仅是沉沉地睡去了而已。只是,随着老周的身体逐渐冰冷,这昔日勇冠三军、曾和并肩作战的勇士,似乎在走完人生最后一段征程后,已注定再也不会醒来了。。。
皓月如常,壮士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