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彭兵进邓县久久难下,而此刻广乐城外征伐豫州的汉军大营正处于一片惶恐之中,士卒惊惧不安人人自危。
就在日落之前,领军外出阻敌的大司马吴汉负伤归营,出征将士一同回来的还不足其半。大司马自回来之后便一直未曾露面,医官忙里忙外跑个不停,守营士卒交头接耳,猜测着此战究竟如何。有的说大司马回来之时便已不省人事,只怕凶多吉少;又有人说大司马不过身中流失并无大碍;可转眼便又有人反驳,言亲眼见大司马被径直抬回大帐动都未动一下,甚至还有更可怕的消息,说大司马早已被敌军斩杀,抬入营中的不过是抢回来的无头尸首罢了。各种小道消息传遍大营,使得真相愈发扑朔迷离,唯一显而易见的是,汉军士气瓦解殆尽,绝难再战了。
副帅陈俊遣偏将严宣、黄头、吴河四处弹压谣言安抚军心,非但未有一丝好转,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就在陈俊焦头烂额之际,骠骑将军杜茂受虎牙大将军盖延之命,领兵五千驰援广乐而来。陈俊喜出望外,忙整军相迎。
杜茂一入大营,便已察觉异样。陈俊未等杜茂开口相问,早早迎上前来,朗声说道:“骠骑将军远来辛苦,末将奉大司马将令迎候将军。苏茂叛贼无耻之徒,不过鼠辈而已,广乐城亦日薄西山破灭在即,怎劳烦骠骑将军大军来此?当真是杀鸡用了牛刀,虎牙大将军也忒谨慎了些。”
杜茂心中疑惑,听闻大司马吴汉初来豫州便挥师广乐,围剿叛降刘永的绿林旧将苏茂,自己和盖延都觉吴汉此策确实是打破豫州困局的良谋,苏茂不过恃勇匹夫不足为虑,然此贼收五校余孽聚兵三万,若吴汉放任不管,先伐湖陵,必受苏茂之祸,还当趁苏茂兵马未稳早早平灭,以除去刘永羽翼,方好放开手脚征伐周建。可谁曾想吴汉围攻广乐已有月余,竟生生阻于城外未能破敌。虽说苏茂善战不假,可吴汉哪曾有过攻城不破的时候?就在这月余之中,伪帝刘永与刘防一起领军三万回入睢阳,见吴汉久久难破苏茂,终是下定决心,留佼彊两万兵马守备湖陵,遣大将周建尽起大军十万驰援广乐。盖延从各县召回马武、马成、刘隆、王霸诸将收拢兵马复围睢阳以困住刘永,又将湖陵异动火速报于吴汉,若无意外,吴汉应该已知周建军情,可杜茂此时听闻陈俊没头没脑一番恭维,似乎吴汉尚未得知敌援之事,莫非传讯军侯在路上出了差池,未能送于广乐大营?
杜茂满腹狐疑,正与陈俊一同去往中军大帐,忽听陈俊在身侧低声说道:“大司马迎击周建中伏,身负重伤,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杜茂心中一紧,忙随陈俊加快步伐进了帅帐,只见吴汉面色惨白躺于榻上,大热天的,一床厚厚的棉被压在身上,也难见吴汉面色有一丝红润,甲胄早已卸去,一条腿露在外面,膝盖乌青黝黑,肿得几乎与大腿根一般粗细,医官在一旁熏艾诊治,巫者也在帐中施法去祟,看来陈俊为救吴汉当真是什么办法都用过来了。
杜茂见帐中没了外人,忙问陈俊:“虎牙大将军早有紧急军报传来,莫非大司马未曾接到?”
陈俊一脸无奈地说道:“周建驰援广乐之事我等已然知悉,大司马为阻截敌援,留末将守护大营,而大司马自领轻骑一万,除了甲胄兵刃外,尽弃旁物,转道南下,欲半途逆袭周建以解广乐之忧,也不知为何会中周建埋伏。听闻一同回来的严宣所讲,大司马虽见敌军势重,也未有退兵之意,一马当先冲杀敌阵,孰料坐骑中箭倒地,大司马不慎摔于坚石之上,幸有严宣护在一旁,拼得性命方救其归来。兵马失了统帅,一时大乱,周建初战得利,一路追杀,我军将士虽然马快,可还是折了不少兵马。只怕此刻周建已经入城与苏茂合兵一处了。”
杜茂听得着急,问道:“大司马素来用兵果敢犀利,何曾有过如此失算之事?”
陈俊直摇头,叹了口气:“大司马伴驾宜阳迫降赤眉之后,奉命领军守备京师,回来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也不知究竟所为何事。收到虎牙大将军军报之后,末将本欲代大司马领军阻敌,可大司马执意亲往迎击,出去才不过一日功夫,便遭伏击大败而回。”
杜茂听得眉头紧锁,周建与盖延数战数败,本来都未把他当一回事,想有吴汉坐阵广乐,料也无甚大碍。若非听闻周建人多势众,盖延都未曾打算分兵广乐,谁曾想吴汉竟惨败于周建之手。杜茂意料之外更多的还是忧心此刻广乐的局势。周建十万大军已与苏茂相合,想要攻破广乐明显已是痴人说梦,而此刻汉军算上自己这些兵马也不过五万,且营中听闻败军之事早已军心涣散。吴汉至今又伤重未醒,一旦周建、苏茂引兵来攻,后果不堪设想。
杜茂烦躁不已,却也无计可施,终是叹了口气,说道:“陈将军,今敌势大,又有坚城可守,若我等死守营盘只怕绝难有胜算,不如连夜撤军退往睢阳,与虎牙大将军合军共围刘永。周建诸贼知刘永危急必来相救,我等再设法图之,方有一线胜算。”
陈俊心中实有不甘,围攻广乐已近一月,苏茂兵马死伤惨重,汉军也代价不小,此时撤军,一月辛劳化为乌有。可严峻的现实摆在眼前,也不容陈俊固执己见,况且吴汉昏厥,杜茂此时军职最大,亦有假节之权,可约束营中兵马,也只能放下心中的不舍,说道:“既如此,便从骠骑将军将令,末将自请断后,劳烦骠骑将军领军先行。”
“不可!今营中将士了无战心,还是陈将军先行,断后之事自有本将领兵处置。”
两人正在为撤军断后争辩不休,就听身后忽传一声低喝:“大敌当前,何人胆敢撤军?”
两人猛然一惊,向后望去,竟见吴汉不知何时已然转醒,正侧着身半坐榻上,冷冷看着这边。
陈俊欣喜万分,忙上前相扶:“大司马可算醒了!”
杜茂见吴汉醒来,焦灼的心总算安稳不少,一想自己方才欲代吴汉发号军令,猛然觉得有些尴尬,忙上前拜道:“大司马贵体无恙真乃国家之幸,非是末将越俎代庖,实是局势危急,末将不得不便宜行事,还望大司马见谅。”
吴汉这才看清眼前乃是杜茂,摆了摆手:“罢了,本将军一时大意,让那周建小儿得意一时,广乐战事正急,绝不可轻易撤军,待明日本将亲往攻城,必要灭灭周建小儿威风,骠骑将军与诸将还当奋勇杀敌才是。”吴汉此话实是有些违心,今日之败实乃因吴汉自己而起,可又实在难以明言,只得这般含糊带过。自追随光武以来,吴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一切都在南阳一战中彻底颠覆。激反邓奉,被追得狼狈逃窜大败而回,自己颜面扫地倒在其次,使得朝廷平定荆州大事就此搁浅,更险些因南阳战乱而放赤眉东来,置国家于危难之中,虽经皇帝陛下运筹帷幄总算化险为夷,可吴汉自知难辞其咎悔恨不已。皇帝亲征南阳,竟未领自己伴驾,只命镇守京师,自起兵以来何曾有过这样的事?虽说皇帝没有明言责怪,更在诛灭邓奉之后对自己毫无惩处,可越是这样,吴汉就越觉得羞愧难当。这种情形之下,豫州忽然事急,皇帝调吴汉征伐刘永。吴汉也知此次乃是戴罪立功良机,不灭刘永誓不还朝。然而一个微不足道的苏茂不过两万多士卒,其中还不乏数次大败于自己手下的五校余孽,就这样的对手竟能坚守月余,当真激得吴汉有些恼火,就在此时,得到周建驰援广乐的军情,吴汉兴高采烈,正愁敌兵据城坚守无破敌之策,周建自来送死还有何客气?此子常败将军有何可惧,吴汉素善用突骑,为了出其不意,这次转用轻骑以求速胜。可吴汉本就一直为南阳兵败皇帝冷落而心中烦闷彷徨,又对周建过于轻视,竟陷敌伏击之中浑然不觉,终是有了今日惨败之事。然而败都败了,悔有何用?只能引兵再战,若此刻惧战退兵,还有何面目回见皇帝?
杜茂、陈俊听闻吴汉欲再战周建,面有难色,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吴汉见两人如此模样,问道:“二位将军沉默不语,是何道理?今日不过小挫,怎能临阵怯敌?”
杜茂刚来营中不好明言,陈俊只得上前拜道:“大司马有所不知,今日归营之后,战败之事已被各营知晓,大司马昏厥半日,大敌当前,士卒久久未见主帅,流言四起,军心弥乱,末将无能,未能及时稳定军心,还请大司马责罚。”
吴汉这才知晓自己竟昏厥这般长时间,一时无语,良久说道:“召诸营将士营前训话。”
未过多久,各营集结完毕,士卒在下面窃窃私语议论何事召集,这时大帐帘布掀起,吴汉披挂一新、甲胄齐整走出帐来。杜茂、陈俊一左一右陪在旁边,两人忧心吴汉伤势,几次欲上前相扶,却被吴汉推开。行至台前,吴汉驻足而立,威风凛凛气定神闲,不愧是大汉三军统帅大司马是也。
将士们终于见到吴汉安然无恙,慌乱之情稳定不少,营中一下子寂静下来,就听吴汉高声喝道:“本将正与诸将商议军情,听闻有宵小之徒受敌蛊惑妄言本将生死,本将现就站在此处,究竟何人胆大妄为造谣生事,真当本将军不在了吗?”吴汉一声暴喝,营中愈发安静,方才嚼舌之人吓得胆战心惊低埋面庞,心中无愧之人见吴汉毫发无损,也总算安下心来,就听吴汉接着说道:“本将知道,今贼势众,有些鼠辈心存怯意,欲生事端以逃性命。可敌军势众又能如何?越是人多越是建功立业良机!若敌军绵软好欺,何用你等铁血男儿,随便寻些山野老叟不就是了,若如此,朝廷供养你等何用?我幽州壮士向来遇强愈强,哪有缩头之时?况贼虽众,皆劫掠群盗耳,胜时哄抢战功互不相让,败则自顾逃亡绝不相救,何有仗节死义者乎?河北平贼之时,上至将帅下至兵勇,爵有相差封赏不绝,皇帝陛下素来赏罚公明,今日亦为封侯之秋,失之交臂悔恨晚矣,愿诸君勉之!”
营中多有追随吴汉南征北战勇士,只因没了吴汉这个主心骨,一下子慌了手脚,听到吴汉以荒野老叟连讽带讥,臊得面红耳赤,恨不能即刻攻破敌城,以洗刷耻辱。而未能随吴汉在河北平贼的将帅兵勇,过去听闻幽州兵将多得赏赐而眼红不已,听吴汉一席话,也觉此刻当真乃是建功良机,只要有吴汉在,周建十万大军有何看头?
满营将士热血沸腾,士气重振。吴汉传令庖人杀牛宰羊,大飨士卒,传令全军备战明日破敌。待回入帐中,吴汉满头冷汗,再也坚持不住,一把扶住陈俊。杜、陈二将忙搀着吴汉坐下,七手八脚卸去甲胄,取来热汤洗去满身汗水,吴汉方觉舒畅许多。又与二人商议许久,重布军阵,直至深夜方才稍稍歇息。
翌日,各营将士早早集结,以待吴汉将令,大军整装待发便欲出营。就在此时,广乐城忽然城门大开,周建、苏茂两将倾尽大军,短短时间便将汉营重重围住。
然而汉军此时气势高涨,人倍其气,自吴汉而下,不惧反喜。本还要强攻城池,劳费军力,敌军弃城而出,当真是省去不少麻烦。吴汉依前夜所定军阵不变,命陈俊、严宣、黄头、吴河领四部精兵各五千众,齐鼓而进,猛攻敌军正面周建部众。
周建昨日大胜一场,一扫长久以来兵败之辱,知吴汉重伤归营,还想汉军必然惊惧不安,说不定弃营而逃都有可能,一大早便说动苏茂弃城来取汉营。本还以为自己十数万大军,汉营兵少怯战,攻破敌营轻而易举,哪知汉军非但没有据营死守,反倒杀出营外。自己这些兵马东拼西凑而来,看起来人多势众,实则各部号令难齐,本指望趁着汉兵士气涣散之际,以多欺少,乱中取胜,谁知汉兵哪有半点慌乱?自己手中这些乌合之众转眼便被汉兵精锐攻破前阵,鬼哭狼嚎吓得后面的士卒愈发不安。周建狠下心来,催令嫡系部曲督战各部向前迎战,后退一步者立斩不赦,这才将汉军兵锋生生挡了下来。而这时苏茂进攻汉营侧门也毫无进展,听闻周建战事胶着,忙引军助战,可就在转身之际,汉军营门忽开,乌桓三千突骑杀气腾腾冲将出来直刺苏茂大军。乌桓与匈奴一般,都是游牧蛮族,自幼便在马背长大,若单论勇猛,只怕幽州突骑也要稍逊一筹,苏茂兵众何曾与此等强敌交过手,在乌桓突骑冲击之下,顷刻间死伤无数,哀嚎之声响彻大地。苏茂大惊,领余众慌慌张张便奔去周建军阵以求庇护,可周建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照应苏茂?两部兵马搅乱在一起,十余万兵马已然混乱不堪。就在此时,吴汉亲上将台,锤响战鼓,汉营守军倾营而出,周建兵马哪还管身后督战将帅,吓得丢盔弃甲便向后逃,反倒把周建嫡系部曲冲得乱了阵脚。周建眼见兵马溃散在即,忽瞧幽州突骑一道尘烟绕去身后,便要截断归路,吓得周建面色发白。若再不走,只怕围攻汉营不成反倒要被汉军剿灭了,忙传令兵马撤回城中。然而人跑得再快又怎能跑过马蹄?周建、苏茂兵马还未进去一半,幽州、乌桓两部突骑已然冲至城下,连劈带挑杀开乱兵冲进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