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真心归顺,隗嚣既没有那份诚意,也没有那份胆量,毕竟兵戈一起,与朝廷关系急剧恶化势同水火,而新关一役,更是设计伏杀数以万计的汉军将士,只怕此刻朝廷中对自己恨之入骨者比比皆是,纵汉帝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也难保那些败于自己手段的朝中贵将不下黑手,就算有汉帝为保朝廷声誉而庇护自己,只怕也要终身软禁于京师,随便赏赐一份爵禄,在无权无势和冷眼唾骂之中残度余生。一想到这样的结局,隗嚣便不寒而栗,可若是继续顽抗,此刻陇右人心惶惶只怕也绝难有胜算,莫不如假从王遵、申屠刚谏言,且先休书臣服汉帝,各自罢兵休战,一如先前那般相安无事,也好稍缓一时休养生息,待重整兵马收拢人心之后,再视时机与朝廷分庭抗争。
隗嚣遂作书信谢罪道:“臣嚣拜叩吾皇万岁!王师移军陇道,吏人闻听大兵压境,未知陛下圣意,只当朝廷不容西凉兵马而欲讨伐,惊恐万分之中勒兵自救,微臣无能,百般宣扬吾皇恩德也难禁止,方与王师生隙。今天水虽得攻伐之利,臣不敢擅废臣子之节,故往陇坁,急招各部兵马回还,切勿再与朝廷为敌。昔日虞舜事父,大杖则走,小杖则受。臣虽愚钝不敏,不敢忘却先贤之义。今臣之事,有负圣恩,依国家法度,赐死则臣诚心领死,加刑则臣安然受刑,如蒙圣恩,必将洗心革面为国尽忠!”
此书传入长安,刘秀不觉好笑。隗嚣在新关亲领大军围杀汉兵,此刻却说是众将之意,将罪责推个一干二净,真是好厚的面皮。引经据典,还搬出“大杖则走小杖则受”说事,倒真是好学识!真真岂有此理!朝廷几次三番传书陇右,隗嚣岂有不知朝廷此来用兵意在蜀地而非陇右?隗嚣既已臣服大汉,则陇右亦是朝廷领土,天下只有一个君主,当然也不会容忍据土独霸一方的国中之国,若隗嚣忠为朝廷,从一而终,朝廷又岂会薄待于他?隗嚣饱读天下之书,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至今满肚子学问没用到正途上,反而咬文嚼字矫揉造作,还在为其滔天大罪自圆其说,分明没有半点诚意,此书意图不过缓兵之计而已!
朝中众臣得见此书,皆是愤愤不平。隗嚣避重就轻,三言两语便想将其罪责化解干净,真是异想天开。军中众将更是恼怒无比,西征将士尸骨未寒,隗嚣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拒认其罪,而栒邑、汧城两战,西凉兵明明大败而回,隗嚣还好意思说是其大胜之后不欲再与朝廷争执而自行撤兵,当真恬不知耻。此书表面是在求和请罪,实则居傲无礼耀武扬威。一时朝中炸开了锅,文臣也好武将也罢,一片漫骂声讨之言,皆谏皇帝先斩入朝为质的隗恂,以报将士血仇,再遣大军西进,擒拿隗嚣贼子明正典刑!
刘秀深思许久,隗嚣虽然言不由衷,其人又是反复无常,可今日陇右困顿乃是实情,也难怪隗嚣有意求和。如能趁此胁迫其重归朝廷,对征蜀之事还是利大于弊,毕竟西城一战给刘秀提了个醒,公孙述在汉兵西进之后已然坐不稳当蠢蠢欲动,此时实不好再与隗嚣过多纠缠,如隗嚣能为自己所用,那便要牢牢攥在手中,若是他还存背弃之念,那便剿灭隗嚣,省得他朝秦暮楚防不胜防。
刘秀唤祭肜取过笔墨,再一次亲作书信告知隗嚣:“昔日柴将军传书于韩王信②,‘陛下宽仁,诸侯虽有亡叛而后归者,皆复爵禄,不计前罪未有轻易诛杀者!’季孟博文,应晓义理,故今日朕亲赐书信,且劝季孟一劝。无论前事孰是孰非,季孟处事不决、抗拒朝廷乃是实情,今若有意束手罢兵重归朝堂,那便遣隗恂之弟隗纯入朝伴驾,则保季孟爵禄获全,更有浩天之大福也!朕年近四十,在兵中十载,早已厌倦浮语虚言,若季孟不欲从召,就莫回此书信徒费时日!”
作罢旨意,刘秀笑道:“隗季孟若真有意归降朝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然隗季孟言‘赐死则死,加刑则刑’,就且给他一个机会,命其遣隗纯入朝。隗季孟两个儿子都在朝中,想必陇右也该安分一些了。就有劳君叔携此书信去往汧城,传旨于陇坁。若隗季孟肯从此召足见其诚意,如若不然,便再无轻饶之理!”
来歙出使天水之时,恰逢隗嚣叛意已决,险些丧命于王元众将之手,若非王遵、申屠刚、杜林众人从中周旋,只怕来歙都回不到长安了,此番出使想必也是凶险,可皇帝既有旨意,来歙也未有一丝惧意,拜领圣旨便赶赴汧城。
得到皇帝回书,王遵、申屠刚自然甚是喜悦,连劝隗嚣顺从汉帝旨意,立刻招来隗纯送入长安,与大汉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方是陇右正途所在,然而隗嚣却绝难奉召。依此书来看,自己缓兵之计已然为汉帝识破,恂儿已经在汉帝身边不得回归天水,若再把纯儿送去必是羊入虎口,逼得隗嚣再也不敢生出非分之心,只能对朝廷俯首帖耳甘为附庸。若在起兵反叛之前,汉帝对隗嚣分外赏识之时倒也无甚不可,现如今两军交战,汉帝早已对隗嚣心生厌恶,强装欢颜逢场作戏,勉强维系友善假象,这种局面下,隗嚣怎敢舍弃陇右军政大权而束手就擒?既然与朝廷交恶已无从缓和,莫不如转投于公孙述,借蜀兵之手抗拒大汉,也省得自己立在前面凭白做了公孙述的挡箭牌。隗嚣心中一横,对王遵、申屠刚连番苦劝置若罔闻,当即遣出使者去往成都,而对来歙却是假意允诺,推说不日即遣隗纯入京,诓来歙先回长安,以蒙蔽朝廷一时,也好等待成都回音。
窦融得河西五郡共尊为河西大将军已有六年光景,一直顺风顺水,可最近这一年多时间来一直事务繁忙不断。
虽说河西五郡远不如中原那般繁华富足,甚至可以说远据边塞地处荒蛮,除了金城郡得黄河便利之外,其余四郡皆为戈壁环围,尤其酒泉、敦煌两郡几乎已处沙漠深处,可看似不毛之地的河西却给人太多意外。祁连雪山万古冰川化作数条暗河,滋润着河西饥渴大地,生生在这干枯的荒原上长出一望无际的粮谷,养育出性情坚毅的百姓。当年窦融辞绝更始皇帝岳丈赵萌所举荐的巨鹿太守,反倒求取张掖属国都尉这个边陲官职,在时人眼中无异于舍了金饭碗不要反去边塞啃沙子。然而对窦融来说,巨鹿地处中原,太平盛世自然风光无限,可战乱时节,四面强敌虎视眈眈,必为是非之地,相较之下,河西才是真正的金疙瘩。窦融历经王莽、更始两朝皇帝,早已心灰意冷,本就不存逐鹿天下的野心,只想明哲保身以待太平,这河西恰似为窦融量身定制的桃源一般得其钟意。这里要地有地、要粮有粮、要人有人,汉胡混居、民风彪悍,虽然受人丁稀少限制难以争夺天下,可拥兵自保以待明主还是绰绰有余。不足十年时间,河西披甲数万之众,唯窦融马首是瞻,虽然东有卢芳、南有隗嚣,身后更是西羌、匈奴蛮夷,可任谁都要买窦融几分面子,轻易不愿交恶。
窦融虽久居边陲,可对中原局势却一刻也未曾疏忽过。数年动荡之后,群雄渐灭,局势也日渐清晰,天下重归汉帝已无从更改,窦融也便有了奉土完璧归汉之念,只是毕竟卢芳、隗嚣隔在中间,道路阻塞,窦融遣使入朝也是有心无力。就在去年年初,窦融得大汉使臣来歙书信,方知隗嚣投效汉帝之事,窦融这才借隗嚣之口称臣于大汉,只是窦融此举却是绕了一个弯路。隗嚣声名在外,却是包藏祸心,明面上尊崇汉室,背地里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虽然窦融归顺的是大汉,可隗嚣夹在中间,皆汉帝之名遣其亲信张玄北赴河西,名为通使,实有监视挟制之意。窦融对此倒也并无抵触,毕竟隗嚣乃是汉帝钦封西州大将军,自己这个河西大将军名不正言不顺自当受其统辖,欣然接受隗嚣所封将军之职,受其使臣挟制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过了不到一年时间,窦融便渐渐察觉出一些不妥之处来。
这张玄一年中不辞劳苦奔走于五郡之间,四处游说世族豪强、文臣武将。窦融本还尊其汉使之名未加提防,任由他畅通无阻,可窦融在河西根深蒂固,自然有人将张玄所作所为告知幕府。这张玄并非广传汉帝功绩伟业,反倒为隗嚣歌功颂德,这就不尤让窦融有所生疑。暗中遣长史刘钧悄然东去入洛阳朝拜汉帝,竟知朝廷虽得河西五郡称臣文书,却无隗嚣半分请封奏疏,故而只是仍以原职封拜河西诸将,并未有调换另封旨意,汉帝得知隗嚣擅作主张封拜众人也甚是不满,可为了平息此事,还是依照隗嚣所封官职篆刻玺书印绶赐予窦融众将。窦融这才恍然大悟,河西众人所领将军之职竟是隗嚣矫旨封拜,虽然终得汉帝接纳,可此事还是给窦融提了个醒,隗嚣此人决不可亲信。
①孟之反:鲁国大夫,鲁国与齐国交战,鲁国大败,孟之反殿后,大军全身而退是其功也。将回国门之际,众将皆赞其功,孟之反却言:“并非末将胆敢居后,实在是驽马不从我命,驻足不前而已。”孟之反建功却谦和不居功自傲,刘秀以此赞誉冯异。
②柴将军:名柴武,汉高祖刘邦大将。韩王信叛逃匈奴,与大汉为敌,柴武作书劝其归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