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在一旁听见,忙上前探问:“王爷无碍吧?”
隗嚣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也未开口,任由车队继续前行。自回到冀县以后,隗嚣便觉身体大不如从前,西城时数日不眠不休,也可指挥军士守城,可近来稍稍看过几封军报,便觉浑身乏力直犯迷糊,然而刚刚躺下还未睡稳,又连咳带喘折腾得复又醒来。这种折磨之下,隗嚣心力憔悴、神情恍惚,连瞧数名医官,也未得寻出根结。隗嚣心情低落,莫不成自己的身体也如这陇右局势一般,颓靡不堪无药可医了吗?烦闷之中,索性将冀县防务交由周宗、王元,自己回府安养调理,可仍然没有多少好转。
这些日下了几场大雪,冀县一片清素。听闻汉军亦已撤回营中未来攻城,隗嚣只觉浑身上下轻松无比。一时兴起,便想往城外游玩一番,也好舒缓一下心情,释放长久以来积蓄的不快。然而周宗数将哪敢由着隗嚣任性,连哄带骗就是不允。隗嚣也知众将乃是好意,可外出之心有增无减,只好说是探查军情,这才以军令为由堵住众将之口。周宗明知隗嚣心意,却也拗不过他。汉军毕竟未曾离去,还当谨防隗嚣踪迹被敌军碟探发觉生出乱子,还是多带侍从方为安稳。几经战事,隗嚣亲卫所存不过百余,周宗只好使王元于军中多选精壮,凑得千余兵将,这才陪着隗嚣一同出城。
然而隗嚣一路行来便一直心事重重,本想将陇右战事暂抛脑后,将满腔怨怒丢往他处。可非但未有一刻忘却,反倒愈发清晰,往日的一幕幕在头脑之中反复纠缠,让隗嚣实在有些不支。勉强打起精神,向远方望去,周遭景致也是了无生趣,让隗嚣不尤失望透顶。大雪过后,万物蛰伏,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荒野之中仅有自己这队人马漫无目的地前行。除此之外哪还有半个人影,使得雪后的陇原显得愈发孤寂。
隗嚣失落地看看左面的山丘,再望望远处冻结的湖水,虽然在大雪覆盖之下,连为一处难分彼此,可隗嚣还是清晰记得每一寸土地。父亲早逝,隗嚣年少当家,家境丰足,无需为了生计烦恼,可隗嚣毕竟处世尚浅吃尽苦头。幸好有隗崔、隗义两个叔父帮衬,家业才得保全,否则孤儿寡母守着万贯家业,只怕早已被人盯在眼中。两位叔父待自己颇厚,虽然推举自己为陇右群雄之首多少有些傀儡之意,可两位叔父还真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反倒是自己为了牢固权势,向更始皇帝告密,借他人之手,除掉了两位叔父。也不知长安城外的坟茔是否早已荒芜难寻踪迹,隗嚣心中一阵抽搐。自己饱读圣贤之书,仁义道德常挂嘴边,可究竟是从何时起变成了这般表里不一心肠歹毒之人?若是有一日魂归幽冥,两位叔父可还认自己这个他们从小带大了的侄儿?自己又当如何面对他们冤屈悲愤的亡魂?回望眼前,那山上的野林,那湖边的坚石,正是两位叔父带自己田猎垂钓的地方。恂儿、纯儿降生之后,亦是自己带他们玩耍的地方。一山一湖记录着三代人的喜怒哀乐,传承着一个家族的兴盛往事。若是没有什么意外,或许待恂儿、纯儿转为人父之后,也会带着他们的子嗣来此郊游玩乐,讲述祖上的故事吧。可是……可是讲到自己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一个恩将仇报反噬叔父的豺狼,还是心狠手辣送儿子走向一条不归之路的恶父?隗嚣有些心塞,恂儿代父入京为质,却被自己弃于敌手,一个与世无争只知圣人教化的孩子,如同那细心打理的花朵,哪曾受过半点委屈?却因自己之过,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受尽异乡冷眼唾骂,终是命丧西城之下。汉军败退之后,自己翻遍城外每一具尸首,也找寻不到恂儿遗骨,以至于自己连个寄托哀思焚香祭祀的坟头都无从堆砌。恂儿临死一刻,可曾恨过自己?可曾后悔成了自己的孩儿?或许正是自己的决绝,才让恂儿的孤魂至死也不愿再见自己一面吧。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隗嚣不禁泪流满面。初时还顾及周围士卒,不愿被人听见,只是以袖掩面轻轻抽泣,到后来情不自禁再也忍耐不住。无尽的哀痛如同洪水一般决堤,冲破心头最后一道理智的枷锁,彻底宣泄出来。隗嚣顿足捶胸仰天哭号,如同一个迷了路的孩童一般,将内心的无助和慌张融入流之不尽的泪水,淌出眼角却又流回心头。
周宗本还警惕地望着汉营方向,唯恐敌兵来袭,忽闻身侧传来隗嚣的痛哭之声,当真吓了一跳。回头一瞧,竟见隗嚣已经哭得痛不欲生,仿若失心疯了一般倒在车上。周围的亲卫哪曾见过隗嚣这般模样,吓得束手无策、呆若木鸡。周宗赶忙跳下马来跨到车上,哪还顾得了什么君臣礼节上尊下卑,生怕隗嚣哭死过去,连拍带掐,才算渐渐止住了隗嚣的哭号。
隗嚣慢慢从钻心的痛楚之中转醒过来,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乏力。看着周宗关切的眼神,隗嚣长长舒了口气:“本王没事了。”扶着周宗的臂膀,隗嚣吃力地站起身来,依着车辕,远瞧山的那边。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兀自萦绕,想必是汉军开始造饭了。相较之下,冀县冷冷清清如同鬼蜮,全无半点烟火。城中粮草已经枯竭,周宗为了不让隗嚣担心,对此隐瞒不提,可隗嚣如何不能猜到?当初王莽当政,以树皮杂草拌上零星粮食煮成一锅,晾晒成酪,用以赈济饥民,这种连牲口闻都不闻的东西,此时几乎已成了冀县军民口粮,几天煮上一次便够数日用度,哪还用得着每日生火造饭?隗嚣对城中饥困心知肚明,却实在是懒得去为此事烦闷,只是装作不知。一想到吃饭,隗嚣腹中不觉一阵饥饿,喃喃道:“本王饿了,用饭吧。”
周宗见隗嚣知道饿了,看来已无大碍,心中欢喜,赶忙从腰间布囊取出一只铜盘,再从怀里小心掏出一只口袋,轻轻一倒,盛上一抔炒好的豆米干饭,恭恭敬敬递到隗嚣手中。
端着周宗献上的吃食,隗嚣心中一阵跌宕起伏。干饭尚有余温,看来周宗为了让自己吃上一口热饭没有少费心思,倒真难为了他这份孝心。可隗嚣端着铜盘,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平复。天水向来富庶,一年丰收足可养活几十万军民数年之久。隗嚣有此依仗,方敢听用王元之言叛汉自立。可是连年征战不休,丰厚的家底早已败得干净。放在过去,隗嚣怎会将这豆米放在眼里?此等杂粮不过是自己爱驹口粮而已,今日反倒成了自己果腹之物,隗嚣只觉有些羞愤无比。再想想自己那匹健硕的雪白宝马,在西城饿得皮包骨头,最后还是没逃过一刀,成了将士们的吃食,当真暴殄天物。看看身边不少亲卫偷瞄着铜盘咽着口水,隗嚣愈发羞臊,自己尚有粮食可吃,这些亲卫追随自己多年任劳任怨,谁知到了今日,竟连口豆米都已经吃不到了。自己亲卫尚且如此,寻常士卒只怕已经许久都不知粮食是何味道了。隗嚣不尤臊得面红耳赤,自己师从国师刘歆,荐于王莽朝廷,回还天水故土,得叔父相助,举为西凉魁首,东征西讨,打下陇右基业,雄心壮志何等威风!原本想以此为基逐鹿天下,谁曾想短短数年,肱骨之臣弃自己而去,陇右局势一滩烂泥,叔父屈死自己手中,恂儿亡于自己无情。闯荡了这么久,苦心经营了那么多,尔虞我诈追名逐利,到最后非但没有功成名就,反倒丢了本性弃了善根。想必天下之人早已看尽了自己笑话,只怕千年之后,也必遭人嘲弄。原本天水读书郎,痴心妄想谋天下,事有不成身名裂,方知天外尚有天。手中这口豆米,仿若也活过来一般,嘿嘿嘿!呵呵呵!肆意嘲弄着隗嚣的无能。吃吧!吃吧!你隗季孟妄称智士,却也不过井底之蛙,既然没什么真才实学,那也只配吃这牲口杂粮。吃吧!吃吧!你隗季孟噬叔食子、狼心狗肺,畜生一般的东西也只配享用这畜生吃食。愿你来生投入畜生道,整日只知吃吃喝喝,临了受上一刀,为人贡献一口肉食,倒也干净利落。反反复复往复轮回,世世受苦永不翻身,总胜过自侍聪慧,害人害己。不但累及家人,更让多少无辜儿郎为了你一己私怨而命丧他乡,又有多少陇右父老家破人亡?
隗嚣浑身颤抖,恐惧得将那铜盘一把丢了出去。周宗刚刚放下心来,见隗嚣突然又躁动起来。心中一紧,忙去观瞧,便见隗嚣抖似筛糠、摇摇欲坠。周宗一把扶住,却听隗嚣喉头咕咕响了数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飘飘洒洒落在白雪上面,仿若盛开的腊梅一般殷红刺目。周宗连叫数声,也不见隗嚣丝毫反应,低头贴近胸前,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周宗大惊失色,忙唤王元调转方向,急回冀县。还未来及回到城中,隗嚣已然断了气息,就此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