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十二年二月,泰山之巅。
时至寅时,天色尚未大亮。灰蒙蒙的天空刚刚泛出一点白皙,群星渐渐隐去,独剩晨星伴着孤月挂在西天。山上雾气未曾散去,反倒愈发浓烈,如同一层轻薄的细纱,萦绕在山林路径之间。虽已过春,可齐地依旧阴冷,漫山参天古树还未发出新芽,伸着干枯的枝桠,兀自树立在山野之中直指苍穹。独有常青的松柏,固执地披挂绿叶,仿若高傲的剑客,冷冷观瞧着世间万物。沿山而上的阶梯树满旌旗,火红的颜色照亮天际,给乏味的山峦带来一丝生气。精干的虎贲卫士整装一新,盔明甲亮精神抖擞,高举金瓜斧钺,俨然排成一片耀眼的丛林。
山间有一小殿,门前已经候着不少人。一瞧冠带朝服,便知必是朝廷显贵。随着一声钟磬响起,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殿门吱呀一声轻轻开启,一个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的老者,头顶十二玉珠垂旒(liú)冕冠,身披赤红五爪金龙朝服,出现在众人面前,立刻引得殿前朝臣跪倒一片。
老者双手虚扶,轻轻道了声免礼,便在众星拱月之中向山巅登去。此人正是大汉之主光武皇帝刘秀尊驾。
不觉君临天下已过三十二载,当年英姿勃发的翩翩少年,终也到了垂暮之年。刘秀在漫长的阶梯才走了一阵,便觉有些乏力,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气息也变得有些深沉。身侧有一五十出头的臣子,见刘秀有些吃力,忙伸手上前搀扶,刘秀轻轻笑了一声:“仲华,不碍事。”却是追随刘秀鞍前马后三十多年的当朝司徒邓禹邓仲华。
今年正月,分封各地的皇子皆入洛阳请安。东海王刘彊、沛王刘辅、楚王刘英、济南王刘康、淮阳王刘延、赵王刘盱皆来朝拜,算上住于京师的太子刘庄、东平王刘苍、广陵王刘荆、中山王刘焉、琅邪王刘京,刘秀的儿子们都已回到身边。
昔日的太子刘彊早已改立为东海王,非是刘秀对长子无情,实在是刘秀一直以来就有改立皇后、太子之心。想当年册封皇后之时,刘秀迫于冀州动荡的压力,只得册封冀州出身的贵人郭圣通为皇后,并以其子刘彊为太子,从而安抚冀州人心、稳固朝局。可在刘秀内心深处,对阴丽华的挚爱之心从未改变,新野市集初见丽华时的心潮澎湃也从未停歇。对刘秀来说,阴丽华方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可连年征战,国事繁杂,刘秀实在没有太多心思去考虑此事,免得擅改太子动摇国本。直到天下大定之后,刘秀方才重新考虑起此事。
按理说郭圣通虽不如阴丽华那般得刘秀宠爱,可刘秀本就是念旧之人,当年刘秀与真定王刘杨结亲,得其十万大军相助,终得讨灭王朗。虽说真定王密谋造反,可郭家毕竟对刘秀有恩,以刘秀性情,实不好忘恩负义,得了天下便翻脸无情,废了郭圣通皇后之位。因此,刘秀故然更爱阴丽华,却对两人一视同仁,并无偏宠之举。所生十子,两人各有其四,就从这点来看,刘秀并没有冷落郭圣通之处。可郭圣通性情刁蛮,整日在宫中争风吃醋,阴丽华又是贤良淑德,总是悄悄避开不去与郭圣通争执,愈发助涨郭圣通气焰,闹得后宫乌烟瘴气。刘秀终是忍不下去,于建武十七年废郭圣通皇后之位,贬为中山太后,改立贵人阴丽华为皇后。虽然废了郭圣通,可毕竟夫妻一场,刘秀也不忍郭圣通孤守中山,遂封郭圣通次子刘辅为中山王,伴于郭圣通身侧。未过几年,又徙封刘辅为沛王,以郭圣通为沛太后,以增其封邑。除此之外,刘秀又拜郭圣通弟弟郭况为大鸿胪,赏赐金钱缣帛丰盛莫比,以至于京师号称郭府为金穴,足见刘秀对郭氏厚遇。
随着阴丽华替代郭圣通为皇后,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阴皇后所生皇四子刘阳摇身一变,成了嫡长子,从儒家正统来说,确实更适宜立为太子。可刘彊素来恭顺孝悌,并无过错,刘秀也不忍因郭皇后之事而迁怒于他,故而一直将改立太子之事隐于心中不提。可太子之事在朝中臣子来看,却有些不伦不类。刘彊虽为长子,可已失了嫡子身份,实不该再居太子之位。汝南大儒郅恽时为太子讲师,见刘彊身份这般尴尬,时时戚戚难安,遂劝刘彊:“久处疑位,上违孝道,下近危殆。昔高宗明君,吉甫贤臣,待有疏漏,放逐孝子。《春秋之义》,母以子贵,太子宜视局势引愆(qiān)身退,奉养母氏,以明圣教,不背所生。”
刘彊听闻郅恽之言,连连向刘秀请辞太子之位,愿备藩国。刘秀不忍,一直拖延不从。直到建武十九年,方才允诺刘彊之请。遂传召天下,立东海王刘阳为皇太子,改名刘庄。转封刘彊为东海王,留京师伴驾。直到二十八年,方才使刘彊入东海就国。刘秀为了补偿这个明事理的儿子,兼并鲁郡,合二十九县封于刘彊,俨然成了天下最大的封国,赐虎卉旄头、钟虡(jù)礼器、车舆仪仗与太子无差。
就这样,刘秀总算得成多年以来的心愿,不但册封阴丽华为皇后,更将太子转立为阴丽华之子。经刘秀这般封赐,皇子之间倒也并未生出间隙,刘庄与刘彊感情亦很深厚。眼见儿孙满堂欢绕膝下,刘秀颇有些得享天伦之乐的安逸。恰在此时,邓禹领虎贲中郎将梁松诸臣上疏刘秀,请封禅泰岳,以宣皇帝威德。
邓禹追随刘秀南征北战许久,对刘秀功绩斐然,当年以两万兵马西入关中,连破河东、上党、北地、安定,为朝廷日后角逐关中立下汗马功劳,被刘秀拜为大司徒,封酂侯。然而邓禹因年轻气盛连败于赤眉之手,最后更是丧尽大军逃回刘秀身边,险些使得赤眉祸水侵扰洛阳,刘秀一怒之下罢了邓禹大司徒官职,留朝听用。虽然邓禹后来复以右将军之职击败延岑于武当,又镇守南阳近十年,可天下太平之后,邓禹便辞去了右将军军职,远离军旅。这些年来,邓禹再无官职,一直以高密侯之身参政朝堂。直到年初,刘秀复以邓禹行司徒事,才让邓禹重掌朝权。
邓禹刚刚总揽朝政,所奏便是封禅泰山之事,让刘秀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封禅之事古已有之,相传起于上古帝王无怀氏、伏羲之举,更有黄帝轩辕氏封禅泰山而后成仙之言。前汉孝武皇帝欲求神仙,亦有封禅泰山之事。虽说求仙之说未免无稽之谈,可封禅泰山,上表功绩于天,下陈伟业于地,实乃帝王无上荣耀,非一统天下成就盛世之业帝王不可。否则妄自尊大,便如那始皇帝一般贻笑大方了。
刘秀深思数日,自平定公孙述后,中原也有数次****,尤以成都守将史歆、交阯女子徵(zhēng)侧、越巂太守任贵、巫妖李广、单臣、傅镇数次反叛最盛。刘秀先后使大司马吴汉、伏波将军马援、武威将军刘尚、辅威将军臧宫讨灭。除了这些,便是那卢芳和匈奴右薁鞬日逐王挛鞮比最让刘秀头疼了。
卢芳遁逃匈奴后不久,驻守平城的叛将尹由日渐困顿,先前被其所掳的雁门豪强贾丹、霍匡、解胜诸人,得知卢芳已败,遂刺杀尹由,归降雁门太守郭凉,使得卢芳再无南侵的指望。未过几年,挛鞮比闻听汉帝购求卢芳,贪图财物,遂遣卢芳归汉。卢芳为匈奴所弃,惶恐不已,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哪有卢芳容身之地?只能一路哀叹回入高柳,又遣闵堪、闵林兄弟入朝请降。刘秀也乐得天下安定,遂立卢芳为代王,封闵堪为代国相,闵林为代太傅。谁知才过一年,卢芳贼心不死,复欲谋叛。与闵堪、闵林自相攻伐。卢芳兵败之后,匈奴右薁鞬日逐王挛鞮比遣数百胡骑接卢芳及妻子儿女逃出塞外。自此之后,匈奴之祸愈演愈烈,对大汉寇略有增无减,边界一时再无宁日。不但上谷、中山受匈奴侵害,甚至连上党、扶风、河东、天水都不再安宁。虽说刘秀在边界密布烽燧,又有吴汉、杜茂、王霸、马成、侯进、郭凉一干将帅护卫国境。可大汉国界漫长,匈奴蛮夷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当真是防不胜防。刘秀烦闷不已之中,只能多调将帅戍边以备匈奴。而已故的征虏将军祭遵从弟祭肜便在其中。
当年祭遵西征隗嚣,病故于陇下,刘秀哀痛祭遵忠义殉国又无子嗣相传,遂以祭肜为偃师令,四时祭奉其兄。十七年,刘秀拜祭肜为辽东太守,守护边界。
这祭肜当真给了刘秀太多惊喜。
祭肜不但甚具才干,更有勇力,能开三百斤硬弓,武艺着实了得。辽东地处匈奴、乌桓、鲜卑环围之中,更有满离、高句骊诸种蛮族暗自窥视,当真是四战之地。二十一年,鲜卑万余胡骑入寇辽东,祭肜仅以数千人迎战,披甲陈陷所向无敌,杀得鲜卑四散奔逃,投水死者过半。祭肜不依不饶追奔出塞,鲜卑急困之中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祭肜斩首三千余级,获马数千匹而还。自此之后,鲜卑震怖不敢复窥辽东。得此战绩,祭肜遣使招纳鲜卑,多赐财帛以邀其心。鲜卑大都护偏何自知难敌祭肜,遂遣使归降。一时辽东满离、高句骊之属听闻鲜卑归汉,皆来朝拜。祭肜却言:“欲降汉室须得立功,当归而西击匈奴,斩送首级以为信耳。”偏何诸部联兵一处,西击匈奴左伊訾(zī)部,斩首两千余级献于辽东。祭肜厚赏偏何诸部,受其归汉书函。各部胡兵见祭肜威猛而有信义,遂甘心受其驱驰。几年之中,偏何诸部数击匈奴、乌桓,斩首以换大汉财帛,已然成了祭肜手中一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