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年代经常有饿死人的，饿得快死时总想弄一口吃的，好吃饱了上路，可吃饱了人还会饿死吗？自然不会，饥荒年代，人死时总是空着肚子死的。
大岚寺上，有一个行鬼宴的和尚。食鬼宴的人自然还是会饿死，但临死之际却又自觉大餐了一顿。食鬼宴的人算个异类，是些吃饱了的饿死人。还有什么比饿死之前大吃一顿的好呢。食完鬼宴，不论你还能撑着多久时日，还能否盼来一斗大米支过荒年，这些都没法去设想了，总之，食完鬼宴人就得死。
有一天，黄昏薄暮，和尚下了大岚山，走了几里路，天已黑得分不清路，此时前方露出了几点明晃晃的光，他循光磕磕绊绊摸黑走去，进到一户人家里。屋中只见一盏油灯，油灯照耀下，才隐隐约约看清了床上躺着一个老人，板凳上偎着一对夫妇，一个两岁的孩童仰躺在摇篮里。和尚进来，这家人也只是很安静地躺坐着。
和尚拨弄了一下灯芯，屋子明亮了许多，那对夫妇终于睁开眼睛，很快又闭上，片时又缓缓睁了开来，空洞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和尚。
“大师，”男人说，“化缘上别处去吧，咱家一屋子都是快要饿死的人了。”那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又转眼看了一眼床上的老父亲，最后落在地上的孩童身上。
和尚拢了袖子，说：“不是来化缘，只是借宿一宿”。他走了几步，到了床边，摸着老人的手，像拎着一截枯柴，“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那老人睁开眼，和尚低下头来附在耳边说：“想不想吃？”
老人张开嘴巴，动了几下。和尚立起身子，说：“我就是那个大岚寺里专行鬼宴的和尚。”
老人突然打了一个嗝，声音低沉得像是由坛子里荡出来一样：“再好不过了，就是食鬼宴，我也没力气爬到大岚寺去了，你来得正好，就送我这一餐吧。”
和尚看着那对夫妇，那夫妇慢慢从凳子上支起身子，挪到床边，说：
“就让我爹吃这一吃。”
和尚点点头，摸着老人的手，念起经文来。渐渐的，那老人嘴巴忽而咀嚼起来，仿佛正吃着什么，喉咙一胀，好似咽下了大块的肉。
他的儿子见了这番景象，突然攫住父亲的手，问：
“爹，你吃着了么？”
老人并没回答，反而咀嚼得更快，嘴里咂吧咂吧的响，嘴角溢出口水，油灯照耀，又像是抹了一层肥腻的油。
“爹，你吃着了么？吃着了么？”
老人闭着眼睛，脸色温润，声音断断续续从喉咙里发出来，又像被吞下的食物挤进了肚子，说：“吃着了，满大桌，好多肉——”
女人的眼睛也放出光来，问：
“爹，桌上都摆着些什么吃的？”
老人嘴巴停住了，眼睛睁了开来，像是在屋子里搜寻什么。
“有鱼，有肉，有大锅熬过的骨头。”
老人说完，黑黄的牙齿像是在撕咬什么，紧跟着嘴巴又咀嚼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老人打了一个饱嗝，嘴巴合拢，脸上先前的温润之色消失殆尽，渐渐现出死色来，屋子里又沉沉地陷在一片死寂当中。
屋子里什么都是静的，除了灯焰偶尔的闪动。男人嘴里嘟了两声“鬼宴，鬼宴”之后，气若游丝，什么也听不见了。
和尚吸一口气，摸着男人的手，正发着热，人饿死之前就是发热，热一过，人就死。他念起经文，行起鬼宴来。
“我见到了，”他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什么吃的都有，什么都有。”他的嘴巴动起来，呼吸也粗起来，妻子怔怔看着，隔了老久，男人打了一个饱隔。她的手钻进丈夫的粗麻衣服，贴着肚皮，肚子鼓胀，一压，只是有些软，腹内聚着一团气，又一压，一股气冲到喉咙从嘴巴里嘶嘶地泄出来，肚子马上瘪了下去。女人缩回手，呆呆看着死去的丈夫和老父，转眼到地上的孩子，孩子滚了一个身，要爬起来，又坍在地上。和尚走过去，抱起孩子，搂在怀里，坐在女人对面。
和尚双手合十，念起经来，每吐一字，声音在屋里荡来荡去，孩子嘴巴嘟起，好似在吸食母乳，没过多久像是睡着了一样，和尚把他放在床上。女人木木斜靠在木壁上，突然倾下身子，捏住和尚的手，说：
“我要吃——”
和尚闭住眼睛，又念起经文。
“大师，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和尚说：
“见到有光的地方就往那走。”
女人说：“没有光，哪里都是黑乎乎的，我什么都见不着。”
她把和尚的手攥得更紧，幽幽哭起来，这哭声像是经地府传出来的一样。到最后，头上渗出汗来，疯了一样，在不尽的黑暗里张嘴撕咬起来，和尚自觉不妙，急起来，要挣脱她的手，然而这手已经死死缠住了她，女人终于咬住了什么，一口下去，牙齿都快崩断，和尚大叫一声，挣出手来，女人抬起头来，嘴里叼着一根手指。
“大师，我吃到了，”她用舌头把断指卷进嘴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咽下去。
天光素白，没多久薄薄的阳光落在女人的脸上，醒来时她分不清是在阴间还是人世。饥饿令她焦灼，已死的丈夫及公公都硬硬地躺在床上，摇篮里的孩子在日光照下，脸色更加苍白。和尚不知何时走掉，想再吃一回鬼宴是绝不可能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