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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顾熹新鲜的

夏天伏击了硫城,阳光高温的鼻涕一样挟裹着行人。顾熹年十八,一张年轻和不够展示人欲的脸。他自第九节莜麦绿的厢体上缓步走下,酝酿着一次无人街道上的裸奔。再远在酝酿之前捺住。

当地的小贩不吆喝,顾熹爱好这假意的自矜,每户都是他自家。他蹑着足避过方糕味,馅饼味和炒瓜子味的空气,心内满溢成人感,蜜甜、妥帖而雄壮。对面施施然走过来一女的,挺好看,是春野的风和气泡坚韧的辣火锅。

顾熹睇着她直至五秒后忧郁的分别,转而在发蓝的玻璃窗处发现自己的脸,笑笑,显得孱弱和为时一小会的心满意足。他最后一次地望了火车:逐渐沉默下来的巨友,小豆赭的铁皮缀着锈斑,展示出一种颗粒感与北方式的粗放。之后就拖着行囊,不再回身地走向未来。

硫大是个挺老派的地方。据说从前是景气的,发展中连撞上几任不抵事的校长,落败了。它的沉寂不是什么既定的命数,也并非被风起云涌的时代挤进了罅隙里,显示出悲壮的样子,而纯粹然是一系列偶然事件导向的结果,是无意义的,小模小样的,灰头土脸的沉寂。至今日,却恰成了一个合适顾熹的去处。一个这样不够好的学生来到一个这样不够好的地方,被一小撮家庭成员或没人在意着,正如同一个对垂头丧气的世界的寻常注脚。

顾熹来的地方正被春天攫住,而这里的春风行将逝去。硫大有个恢弘与老旧的校门,校园面积不大,大多的建筑都是青白色,沉沉的,泫然欲泣的青白色。来自很远地方的风穿越过一整个城市,又温柔地抹过顾熹的耳廓。他、行李还有一丛月季在德文楼的墙隅没作声地立了一会儿,共同思量着可能的生活将演向何踪,之后月季被落下了,行囊继续陪着他寻找学生接待处。

招待处好似人气儿不足,搭了几张桌,杂木板子的,后面坐了七八个高年级生,抱臂,逞凶,瞳仁里泡着威权两个字。顾熹拣了个看起来和善些的接待员前的队伍候着,有机会没购票地看了会儿唱段。

这些事情在人类出没的范围内随处可见,不拘时机地发生,然而还是够有趣性的。最热烈的一幕是一个妇女牵着另一个插了个队,排在后方的男性便开始小声同难止地唧唧咕咕,直到之前的妇女回身假模假式、自鸣得意地说,“别念了求您,您是我亲大爷。”他才得以高声表达不满:“反弹!”妇女没再接茬了,兀自抚抚珠灰色的发别,同周身的人一样为他这鸡雏式的回击方式感到震惊,一些好玩和一些不屑一顾。自然也不大有人再记得插队这回事。一个接待员开始对他面前丧着面皮的倒霉蛋吵嚷起来,展示出了来自个体的恶意与一个新世界柔情蜜意的缺席。另有一幕要很热爱生活的人才察观得到,一个队尾的人正帮助一小块头屑偷渡,道阻且跻,它卡在了发丛中。手却是不知情者,径自离开,这件孤独事在似乎无际的蠢蠢欲动的焦躁中望上去很人间,很诗。

再一会,等到了。墩胖的高年生对他说,“新生,哪去着?”

这于顾熹几乎是一句暗语,他过于紧张且正缺失应变,没有意识到这种失于通达和宽容的表述方式本身的不当之处,反将僵持归罪于己身。停顿一会,他逞着答,“生物系的,叫顾熹。”

他中了。对方又问,“宿舍登记到了么?”

“是。”

他又叨叨了些,学费呢,学费呢,类的糟粕,顾熹也叨叨地应着,一面察观起这个再平常没有的人。事实上,他能了解他什么呢,他不过听他说了几句再平常没有的话。顾熹习惯于将每位初遇到的预设为普通人,这是由于年纪的上拔,他自觉变得益发博闻与慈悲,不再令周遭的众人于想象之乡低他数等。然而实际上,顾熹自家又是什么呢,他比远野更深,比邈日更高么?这日的他什么都不是,除了一个不够真诚的少年。他所想的都不够理智,他所感的都不够宽容。而他看着他面前这位眉间纹深如湖泊的胖儿,仍然即刻居高临下地将对方判为普通人、与己不同,仿若一切皆是如此得体、显而易见。

“不是本地人?你见这处如何。”

“民风剽悍。”听见对方提起家常,他就松下心来。顾熹讲了句贫瘠的俏皮话,指望藉由此二人可以一双知识分子一样对笑起来。可那一方老僧入定一样地坐着。他未预料到情势,先行释笑,尴尬在风中拢作一团,又像消夏地晾晒的黑底裤衩一样飘来飘去。与此同时,他沮丧地认识到,表达的欲望或许是他身上最可耻的品质,于审美使他显得狼狈与拙笨。但随后又一次地释怀了,他决心尽可能不理人与人之间那一套,恣性地做些他想做的抖抖索索又好似裹脚布的事,别再试图掩饰他是这样的一个在意一切的人。这需要勇气,可是够好的。

“您怎么称呼?”

“李景行,比你高一年。”

“再会。”

“再会。”

顾熹决意去宿舍楼转转。生物楼宿舍的前面是有树的,卉木蒙蒙,硫大的春末独在这处葳蕤。而楼体的调子艳明又钝和,有艺术的风致。像是经意地拨给理科人,说单有科学的天真是不足够的。如何就不足够呢?想事者的一厢情愿、噜噜苏苏而已。青春节点上的学生进进出出,有些脸上是种婴童式的易满足的神情,有些则醒惕好似学生会主席。有人骑车一掠而过,条纹衫轻薄的叶一样扬起来,后来者虚逞声势地大呼,

“嗳,你听我说……”

“说你妈!”

顾熹逆着单车的风走进建筑。宿舍是四人间,已有先来者寻到了位置。

“你好。”顾熹对着铺床单的背影说。

男生转过来,神色带种自生的困窘:“你好吗。”顾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说那个“吗”,他想拂拂男学生的肩,讽他,嘲他,说,下次别这样,搞得大家都很紧张。

“你也今日到的么?”

“是。”

“叫什么呢?”

“齐今望。”

“我是顾熹。”

“喔。”

他有点口音。顾熹望着他困窘谨慎的脸庞,一时间不太知道说什么。

“我是氢城来的,你呢?”

“真是的吗。首都好,咋考到我们这小城小县来。”齐今望终于说了完整的句子,为显得冲谦而扯了谎——硫城并称不上什么小城小县——又再加持上期待交谈的语气,但顾熹宁愿他没有,相反地,他感受到了这来往间的模式。模式即是乏趣与贫瘠的。所以顾熹将自己而始的交谈简单地塞责了去,又看到他的铺,拿着行李,一个翻身上去了。这很不公平,和虚伪,顾熹本是自主地扯开了幕,好似在向另一方袒露自己的不介怀。齐今望在原地滞了会,又回去铺他的床。他的意识只集中存在于单一的方面,在此情此景称得上是种幸运。不表。

料理过琐事,顾熹就睡了。

醒来时业已夜夤,其余三张床上都睡了年轻的躯体。他在窗户这一侧,寂寥的长空顺着窗沿渗进来,作为室内唯一清醒的人,不自然地产生了许多黏腻的孤独情绪。也并不,他仅是寂寞,他尚未学会享受,或是死士的忍耐。他想了很多事,后来又想到他很矮的时候。

他很久没这样回想了。有一年的月光长得很,长得五楼的中年男人也意识到了,不能自已,在地面上遛弯,踱步。另说,哟嗬,哟嗬,朕老长啊。以至于被心思鬼祟的人们当作了某种患者,当然,谁不鬼祟,不偷摸呢。它们一早成了常态,使这稍稍的摹状的篇幅也成了废话。顾熹也直观地感受到了夜之光线的不同寻长,这很自然,他是儿童,且惯于沉默。那会儿他太稚拙,没法纵深地理性思考,只以儿童的眼光去看待那月,终古常新的月呀。光耀得正像自然本身,又如同一场理想化的人生。幼年的顾熹就在那时感受到一种安宁的,将人倾埋的美。

他和奶奶一块住。顾奶奶出于年长者的秉性,拥有了一种关怀的姿态,又因而完全参与进了顾熹关于月夜的记忆。她通常在夜晚执一蒲扇,或顾熹从未欣赏过的拨浪鼓,追他、喂食、絮叨。她的絮叨是温柔的,顾熹此后的人生里再未遇见过比她所做更得体的方式,尽管无间断的讲话本身仍令他厌恶。而月亮是蜜黄的,光也是蜜黄的,在想象的世界里展开绒羽外覆的翼,又将他们两个囫囵个儿拢住。尽管顾奶奶做了看似徒劳的努力,但年轻的顾熹有一副柔软的肚肠,她试图传达的善意都被原原本本地接收了,且被放大了数倍。后来他们离的又早,这割裂令他每思及都绞痛不止。

夜唷。

老太太有时仍会回原本的那处,当下也许正面有柔意地望着天空吧,他往好了想。顾熹如此的感念她,哪怕仅为似乎永恒的老人的面庞与一夜一夜的星空(而不是那个一闪而过的,或许本有成为特别分子的机会的男人,这即是人间事体的一种演现形式)曾予了他最初的美学上的开蒙。

顾熹鲜少主动对这里的人提起自己的异国身份,他厌憎成为特殊的那一种人。十年前他就来了,和父母一道。奶奶和姥爷有一种对于乡土奇特的、在人意料外的执拗——不知当不当将其归为一类通性,因为没人乐意勤勤恳恳地展开每一个个体——就留下被其他儿女照料。他自小和奶奶生活过五年,最后带种普遍的、未及被生活验证的孺慕之情离开她。那是许久前的事了,他眙视着自己筋骨分明的手。

对故国与亲人的惦念是顾熹的嗝一样地断续,当它们在孤独的长夜里沉默又庄重地漂浮起来时,自会被挤压成旁的一些东西。要活得好,顾熹对自己说,清楚现在并算不得“好”,但那当是件水到渠成之事。要衣锦还乡,望上去是高贵者的苗裔。要顾老太太,还要有父母亲讶异,让他们见识更大的世间。要被谈论,要人们顾盼地议起他,却不大敢正着瞧。小气泡接连升起来,细密地聚作一团。

邻床的男生打了个鼾,把顾熹拉回来。他又咕噜咕噜地说了“我不扫”“去死”和一些无意义的单字。顾熹对他笑了两声,翻身,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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