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了证,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故事就此结束,只能说,先告一段落,因为生活仍在继续。
徐飞骆先是给李默然家里人打电话,报喜。手机开免提,徐飞骆开口便叫爸爸妈妈,电话另一端的两人激动地直答应“哎、哎”,李默然也跟着打了招呼。徐飞骆报告说,他们今天已经领了结婚证,爸妈仍然简单几个字“好、好”。他又说,请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过来X市玩。爸妈却说,他们两个要好好过。徐飞骆连声说,一定会好好过的,请二老保重身体,别为他们担心。挂断电话后,李默然意识到,爸妈竟然都没过问她,哪怕只是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就连这样一句都没有。他们不过见他一次,便是有多放心大胆地把她交给他了。她还是有点小小吃醋的。
他说已经订了餐厅庆祝,所以晚餐他们是和妈妈、叔叔,四人一起在外面吃的。席间,秦秀梅捧出一个木匣。它的做工非常粗糙,甚至濒临朽烂。但也看得出来,它是被人精心保管的。匣身没有一丝灰尘,乏着乌亮的光泽。
“小默,这是给你的。”秦秀梅温柔地说。
“阿姨,我不能——”李默然受宠若,急忙推拒,却被秦秀梅打断。
“是不是该改口了。”秦秀梅故作生气状。
“妈妈——”李默然试着轻轻叫了一声,发现叫除了自己妈妈以外的其他人作妈妈,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排斥。毕竟,这个人是她爱的男人的妈妈。她不敢说,爱屋及乌,她就会如同爱自己妈妈一样去爱他的妈妈,但在心里,她对她仍然充满了尊重和敬爱。
“收下吧。这是妈妈和叔叔的心意。”徐飞骆拥着她,在一旁柔声道。
“是啊,小默,快收下。其实妈妈很早就想给你了,苦于你们才回来,没有合适的时机拿出来,现在正好。”平时不多言的翁成刚也发话了。
“谢谢妈妈,谢谢叔叔。”李默然双手接过木匣,小心翼翼地轻抚。虽然她并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但就这份准备礼物送给她的诚挚心意,已然让她心潮澎湃,涌动着感恩、感激、温暖、还有幸福。她设想过最坏的婆媳关系,也设想过最好的。毕竟,现实生活中,听到太多各种不和的婆媳之事了,不免让她心生担忧恐惧。既然,她也不能避免,那干脆先对自己进行心理建设,才不至于在问题来临之时慌手忙脚、六神无主。要知道,跑娘家哭诉这种行径,单从距离上她就难以施行,到头来还是只能求助自己。往最好的想,未来的婆婆顶多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故意为难她、不会让她如履薄冰。她从不曾奢望,婆婆会对她视如己,因为这世上没有几个女人能真正大公无私地做到这一点,觉得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自然不会强求其他人一定要做到。而话,谁都会说,也能轻易说出口;做,并且真的落到实处,总是会与动听的话存在太大的差距。她如何设想也没料到,她会遇上像徐飞骆妈妈这样的婆婆,对自己有爱有礼有尊有度。而她对徐飞骆妈妈,有爱有敬有依有尊有距。在看她来,这就是最好的相处方式了。彼此不需要亲密无间,也不会疏远;彼此关爱,但不随意干涉。叔叔更是从来不多话,像一位可靠的朋友一样,默默地存在。她和他们都给了彼此爱护与尊重、空间和自由。她想,她是知足的。
“一家人,客气什么。打开看看,喜不喜欢。”秦秀梅笑着说。
“只要是妈妈叔叔的心意,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珍藏。”李默然没有马上打开,只是看着秦秀梅、翁成刚,郑重道。
“好孩子……”听了李默然的一席话,秦秀梅、翁成刚连连点头称赞。
“打开看看。”徐飞骆说着,便帮她开启。匣子里黑布包裹的,竟然是一支白玉簪。李默然呆看许久。这支玉簪通体素面,纤然柔美。一端渐细,另一端雕刻成一朵微放的6瓣花。那花似充满生命活力一般,随时准备伸展绽开。雕镂精美、一气呵成,巧致又玲珑。色泽剔透,洁白无瑕,温润而细腻。
“妈妈,我不能收。”李默然直觉贵重,不愿收下。
“傻孩子,给你你就收下。这是一支雕了白玉簪花的白玉簪,是你叔叔的妈妈送给我的。现在我理应把它交给你。”秦秀梅按下李默然返还木匣的手。
“这太贵重了——”白玉簪花的白玉簪,真是独具匠心。李默然觉得承受不起。
“不管贵不贵重,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刚刚你都说了,你会珍藏,那就收好就行了。”秦秀梅郑重道。
“我替她收下了。”徐飞骆说着包好黑布,闭上木匣,代她保管,“谢谢妈妈和叔叔。”
“好、好。”翁成刚点点着。一家人笑着,愉快地进餐。
夜里,两人相偎着躺床头时,徐飞骆一反常态,竟然没有对李默然“毛手毛脚”。这倒让她颇感意外。她微微仰头,亲亲他有点粗糙的下巴,手抚上他的脸颊,绵言细语:
“怎么了。”
“爸爸要是知道我们结婚的事,应该也会很高兴。”徐飞骆吻吻她的额头道。
“肯定的。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爸爸,顺便告诉他。”李默然心中有数,他是思念他的爸爸了。
“从小,我就视爸爸为我的偶像,我很崇拜他、很敬佩他。虽然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因长久历练而形成的威严的军人气概,平时电话里也不会流露什么关切的话语,但只要他休假回家,他就会一直陪着我。带着妈妈和我去野外,给我做他儿时玩的玩具,比如说木制弹弓、泥巴手枪、竹子弓箭和风筝。也会陪我看黑猫警长,帮我修发条青蛙,拍洋片、打陀螺、翻花绳、做火柴枪。家里的物件,从最开始的自行车,到后来的摩托车,甚至小汽车,还有保险丝、窗台、桌椅……坏的损的,他都能修好。我在一边看着爸爸,觉得他太厉害了,什么都会。他在他三十二岁、而我五岁时,转业回到我们老家的那个三线城市。他放弃了去县城当武装部长的机会,而是决定自己干一番事业,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从头开始。我不曾了解他都经历了什么样的艰辛,毕竟一个小孩子,没人会跟你说。我只知道,他再忙再累,也会陪我玩闹,有时甚至把我带到他工作的地方。回家再晚,他也会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一身酒气去房间看我。我并没有睡得很沉,可能潜意识里就是在等他回来,他摸摸我的头,我才安睡。他五年的打拼,终于换来了回报。他的建材公司生意兴隆,我们家拥有了当时在整个城市都算很稀罕的桑塔纳。我永远也忘不了,当一家人坐上新车出去兜风时,妈妈的灿烂笑容,我的新奇兴奋,还有爸爸的意气风发。老师布置的作文,要写“我的什么”,第一个我便会想到我的爸爸。我认为,爸爸是全天下最棒的人。”
徐飞骆沉默片刻,吻吻她的头发,接着说,“不久,他就出了事,酒后胃溃疡大出血。本来,在外面长期跑的生意人,饮食不规律,压力再一大,他有时会犯胃疼。妈妈劝他,上医院看看,他总说喝着热水就好了。谁也没往胃溃疡那块儿想。就算是胃溃疡,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加以疗养就好;即使大出血,如果抢救及时,也不会有问题;爸爸也被及时送到医院了,可偏偏就是没有抢救回来。那时,我十岁,离我生日还有三天,我就知道了天塌地陷的滋味。爸爸曾说,要在我生日时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却只等来了大大的惊。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爸爸了。”
徐飞骆的眼眶红了,“爸爸走后,妈妈不得不出面处理掉爸爸的公司。她一直是家庭主妇,没有参与过爸爸的生意,也不懂经商之道。公司突然没了主心骨,爸爸手下的人只能选择离开。有些买家又趁火打劫,就是不支付货款。爸爸的战友翁叔叔听到我们家突遭变故的消息后,立即放下手里的生意,从北京赶过来。虽然家里还有其他亲戚,但在关键时刻,得力的一个也没有。孤立无援的妈妈,在叔叔的鼎力支持下,顺利办完丧事,收回部分钱款,卖掉公司固定资产,给员工发了工资。连车也卖了。除了爸爸,家里没人会开,而妈妈还要为以后的生计做打算。最后一清点,妈妈手上就只剩下5千多块钱。我还记得,当时妈妈眼里含满泪水,还强忍悲痛、仍挤出一丝笑容,对我说,还好,还有一些钱。只是以后,飞骆要跟着妈妈省吃俭用了。当时,我就暗下决心,我要像爸爸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妈妈,让妈妈像爸爸在时那样幸福地笑。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不再哭,我要懂事,我要坚强,我要学医。”
虽然已尽克制,但两道清泉仍开始在徐飞骆脸上缓缓地流淌,他的晶眸,似揉碎了的星星……李默然哽咽难忍,心疼不已。难怪,他是一定要做消化内科的医生。她直起身,将他的头紧紧抱在她的怀里,一遍遍柔抚他的背脊,让他尽情地释放自我。人从小便被教育,哭,是懦弱者的表现。但不允许哭,强忍不哭,却是对已处于逆境中的人的最原始、最低级本能的残忍剥夺。哭,是人的情绪最直接的释放与宣泄啊。他在她面前,不需要任何压抑。愉快,悲伤,厌恶,恐惧……他都可以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地让她看见。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她流下眼泪,也是他第一次向她敞开心扉讲述过往之事,和他的心路历程。她不明白,人好好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已然很艰难,为什么还都要背负这种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带来的折磨。沉默中思索,她似乎有了答案。她在他头顶轻声说:
“飞骆,我爱你。”
“你说什么——”徐飞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爱你,徐飞骆。”李默然提高音量。
“你再说一遍。”他挺立身体,抓着她的双臂,急切道。
“我——爱——你——”她一字一句。
“你再说一遍。”徐飞骆摇摇她。
“我爱你……唔……”她本想再说一遍后,就顺便告诫一下他,她的耐心已快告罄,望他切勿得寸进尺。还有,别再摇她了,刚摇那下,力度之大,晚餐都快被摇出来了。结果刚一结束,又被他的嘴堵个正着。嗯,她的嘴有那么诱人么。明天照下镜子,好好看看。他没料到,他的打开心窗,竟迎来了一份狂喜降临。她终于肯说——“我爱你”。在此之前,她从不曾说半个字。他一度疑惑,她的语言数据库里,是不是唯独缺少这三个字,或者有调取障碍。而现在,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叫他如何不大喜过望。这份意外的惊喜,冲散了他脑中记忆的阴霾。其实,多年过去,包括他从医的这些年,他早已明白,所有事不能回头、不能重来。他只有珍惜现在,尽他所能、爱他所爱,方不辜负爸爸给予和留下的——爱、教导,以及自己的生命。他是他自己,也是他爸爸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延续。
“……别……唔……TT……”李默然没想到,她在内心被触动之下的一番表白,竟然会换来这样的收场。这剧情反转得也太快了吧,他是怎么做到的。好歹让她先转换一下情绪,适应适应再……很快,她也就说不出什么,只得跟着他随波逐浪,一起寻找幸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