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夜幕降临,皓月当空星瀚稀疏,白龙顺着平湖秋水涟漪,一路向西奔腾……瞬间,飞辔踏琼英,沿着玉带,碾过妍妍落红,两汪湖水烟波浩渺……
长吁一气,灼灼双眸似腾起一层轻雾,玄烨紧了紧掌心的柔荑,又拢了拢怀翼的娇羞,微微启唇,噙着凝脂耳垂、桂子花蕊,轻轻嚅了嚅,心一瞬似燃起熊熊烈焰,一瞬又似掀起汹涌波涛……往昔的心悸、甘润,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般席卷而来,此刻唯想拥着这袭幽香融入奔涌的血液,薄唇贴近云鬓耳际,玄烨呓语般唤道:“芝兰……”
未及应声,耳际脖颈雨点般炽热侵袭,心下尽是慌乱,腰际一拢一推,浑身绵弱无力般跌落致命幽香里,杏目微睁,芝兰唯见冷峻眉宇似坚冰消融,双唇漾起一缕酥麻,顷刻燃起一簇烈焰……
心颤颤然,嗓际些许干涸,玄烨恋恋地缠住口中那抹丁香,拂指划过凝脂玉靥,顺落耳际脖颈,婆娑于领口一瞬,僵凝片刻,缓缓松手,轻轻移唇,低沉嗓音夹着一丝胶着鼻音:“朕……也有礼物送你。”
盈盈抬眸,眸光氤氲,凝了眼剑眉灼目,云鬓贴上玄青肩头,双颊绯红愈甚,芝兰声如银铃般痴痴说道:“奴才只是画了几幅绢画,裁了一个剪纸……皇上不必回礼,皇上已送了奴才很多了。”
唇角浮起一丝浅笑,轻轻吻了吻莹白额头,玄烨柔声低语:“诏书是朕御笔亲书的,一早便写好了,本想过几日回宫再令礼部下诏。你的礼物煞费苦心,朕岂有不回之理?今日,朕就把诏书给你,当回礼……”
说罢,扶着嫩粉倩影往靠垫上倚了倚,玄烨起身下榻,踱步御案,唤道:“小梁子,掌灯。”
芝兰木木僵在榻上,心怦然直跳,唯是心头暗涌一丝疑窦,宫中教习,嫔以下的品阶皆非诏封,答应、常在、贵人,皇上金口一开,也就封了……当朝尚无秀女初侍圣主,便晋封为嫔的先例。辛者库罪籍宫女入主后宫,本就史无前例,总不至于……
顷刻,烛光如昼,玄烨手握三色纻丝织锦,含笑踱来。心忐忑不安,芝兰暗暗深吸一气。
侧身坐下,玄烨揽芝兰入怀,扭头低凝粉嫩娇羞,唇角浮过一缕笑意,一把将锦面诏书塞入纤纤玉指。
弱弱抬眸,夹着一丝怯弱询问,芝兰瞅了眼剑眉皓宇。玄烨微微点头,索性双手握住柔荑,带着柔荑缓缓打开卷轴。
心如鼓擂,芝兰复又深吸一气,稍稍定神,垂眸细读诏书……
玉指轻颤,手臂轻颤,继而周身轻颤……鼻息胶着,嗓际干涸刺痛,瞬间又似塞了一团棉絮,既窒息又无力……两泓清水似湍流急涌,卷翘睫毛顷刻润得湿湿嗒嗒,芝兰屏息,竭力噙住泪水,唯是睫毛不堪重负,一瞬珠零玉碎……锦面瞬间斑驳,似缀了几点淡墨……木木抽手,慌乱抽出帕子,芝兰草草拭了拭泪,唯是浑身依旧不听使唤般轻搐。
“怎么了?啊?”玄烨紧了紧臂弯,簇头凑近,眸光些许焦虑,急切问道。
颤颤摇头,唇角微颤,勉强扯出一丝凄婉笑意,芝兰咬了咬唇,几度欲言又止,嗓际分明已哽住,眸光灰蒙暗沉,眼角一片潮润。
把诏书撂在榻上,扬手抚了抚莹白额际,又拂了拂潮红双颊,剑眉微蹙,双眸焦灼,玄烨不由扬了扬嗓音,急急问道:“芝兰,怎么了?啊?”
半月的浓情蜜意似一瞬发酵成毒,心搐得生生作痛,芝兰颤颤抬起右手,揪住心口,稍稍弓腰蜷了蜷,深吸一气,振了振,声若夜深人静之时划落天际的雪絮,虚弱清婉:“奴才……身体不适,奴才……告退……”
“传御医……”玄烨扬声朝屋外唤道,垂眸低凝,下颚抵了低莹白额际,低沉嗓音夹着几分焦虑几分痛意,轻声道,“哪里不舒服?啊……”
颤颤吸了口气,芝兰愣愣摇头,别了别脸,眸光闪避,抬了抬肘子,挣脱着便要站起,喃喃道:“不……无碍的……奴才不敢劳烦御医……奴才告退……”
不由一怔,“不敢”……心头针刺般难耐,颤颤一语尽是疏离,玄烨不禁僵住。
花盆鞋咯噔作响,芝兰跌撞着起身便要出屋,唯是腿似灌了重铅,步履蹒跚,浓雾蒙了双眸,四下水汽迷蒙,呼吸已然不畅,嗓际窒息堵闷,心揪痛得木木然。
心头堵闷,扫了眼走马灯,缓过神来,玄烨腾地起身,大迈两步,一把揽住嫩粉旗裙,垂眸低凝一瞬,剑眉紧蹙,唇角紧抿,半晌,方挤出一丝嘶哑闷沉之音:“朕说过多少回了,有什么话就直说。时至今日,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敢对朕说的吗?”
紧紧揪住心口,眼帘细雨霏霏,芝兰颤颤抬头,两行晶莹顺着凝脂玉面滑落耳际脖颈,两瓣樱唇染了一抹潮红,唇角轻搐,深吸一气,嗓际咽了咽,颤颤哽咽似杜鹃夜啼:“皇恩浩荡……奴才万分感激。只是奴才卑微,皇上的礼……奴才受不起。诏书……还请皇上收回。”
“你……是心不舒服?”心堵闷得窒息,尽是愠怒,尽是不解,揽在柳腰上的手不由松了松,玄烨微扬下颚,眸光一沉,声音幽冷,“嗯?”
迎过那道直戳心扉的眸光,几滴晶莹滑落,杜鹃啼血般凄婉之音飘起:“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便是心如刀锉,也是奴才……咎由自取。奴才只是不懂,皇上……若嫌弃奴才,大可冷笑置之,却为何……要这样对奴才?皇上……是要诛奴才的心吗?”
一语透骨酸心,眸光瞬染一抹狠戾,手掌一紧,玄烨狠狠箍住那抹嫩粉,鼻翼微颤,嘴角浮起一丝戾气,冷冷质问道:“朕怎么对你了?啊?司门乃正三品待诏女官,这八名女官打小就伺候朕,与朕亲近……更甚后宫妃嫔。雅芙过世后,朕本无心再补封,朕念在是你……”
凤目圆睁,眸光似一瞬熄灭,芝兰缓缓垂眸,嘴角浮起一弧凄清笑意,冷若冰凌,面色一瞬褪得莹白,樱唇上的潮红亦似涤得唯剩一抹浅淡流丹……心底溢涌千万句嘲讽,“朕要你陪在朕身边,朕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原来……只是顶替已故之人,做个委身于主子的奴才罢了,自己却……幻想至此,一错再错,如何不是作茧自缚?芝兰堤、兰藻斋、水墨画……半月点点滴滴的甜蜜只是又一记降头,哄得自己饮鸩止渴,蜜意成毒,浓情成鸩,这毒却已入骨……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如寒蝉凄楚之音,芝兰颤颤攀住玄青臂膀,唇角浮起一抹幽凄冷笑,扬指颤颤戳了戳肩窝旧患,隐隐中一丝抽痛,道,“铜心姑姑不该刺中这儿……”
苍白玉指颤颤悠悠地戳了戳心窝,那抹笑意愈扬愈浓,嘴角晶莹亦似微扬,芝兰幽幽道:“应该刺这儿……如此便大好了。奴才卑微……做御前女官,已是主子抬举。只是……奴才不愿意,奴才若领旨谢恩……比银簪刺中这儿,更……生不如死。奴才求皇上怜悯,收回诏书。”
凄凄低语若利刃直戮心扉,绞痛蚀骨,玄烨扬手一把捏住直戳粉红心窝的纤指,带着冰冷轻颤的柔荑入掌,两汪深潭似漩起一涡波澜,眸光一瞬灰黄一瞬幽沉,近乎深谷传来的一声低吼,嘶哑沉闷:“胡说什么!啊……”
一心想博得美人一笑,却不料……“心死”、“生不如死”……不解,着实不解……自司门一职空缺,多少宫女趋之若鹜,待诏女官撞见嫔以下小主,皆无须行礼,尊贵至此,她居然弃之如敝……封她为女官,自己确实存了一份私心,一来,八名御前女官本就是皇家的女人,相伴相守自不成问题;二来,女官非后宫嫔妃,便也未遂她阿玛心愿;三来,以她的出身入主六宫,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即便他日育有子嗣,亦不过晋为贵人罢了。一席卑微的妃位,她过得唯唯诺诺,皇祖母和各宫嫔妃亦有微词,自己将烦不胜烦,何苦呢?如此方是各得其所之法,有何不妥?竟不料……
深吸一气,眼见怀翼里梨花带雨的楚楚娇弱,心一瞬酥软一瞬刺痛,乌瞳里的戾气涤净,玄烨紧了紧掌心的柔荑,轻轻带到唇边吻了吻,柔了柔声线,低语道:“朕的心……你该懂。这些日子,我们不是很开心吗?回宫后,既是司门,你可名正言顺留在乾清宫,朝夕相对,我们会比在这儿更开心。你或许一时接受不了,但朕的安排……却是最合适的。你该信朕……朕不逼你,你静下来好好想想……”
柔声细语的宽慰,未曾带来些许慰藉,却似唤醒了肩头的钻心刺痛和那原已搐痛麻木的心,吞噬心扉的绝望袭来……此番安排竟是他深思熟虑过的……“最合适”?自己幻想的白首不渝,竟是日日月月年年守在乾清宫殿外,捧着彤史,蘸着心中奔涌的热血,一笔一划镌刻他与他的交心之人,朝朝暮暮的爱恋……自己幻想的永结同心,竟是生前安分守己地做个委身于主子的宫婢,死后无怨无尤地做一缕无宗无祠的游魂……他竟是心如金石吗?还是……从头至尾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他从未半点动心?否则,他怎会如此?
深吸一气,怵得周身乏力,眸光都些许滞暗,芝兰痴痴凝着眼前之人,他的心竟在哪里……
“皇上,御医到了……还请芝兰姑娘移步兰藻斋。”屋外梁九功轻敲房门,低声禀道。
如深陷无边无涯的深潭,忽地抓住一捧浮萍,芝兰急急挣了挣肘子,木木福了福,便要抽身退下。
吐完方才一语,心头些许释然,玄烨暗叹一气,一把拽住冰冷的柔荑,踱近两步,低声道:“外头冷,朕送送你……”说罢,不由分说地将芝兰打横抱起。
满面泪痕狼狈不堪,身心俱疲,芝兰无力挣扎亦无心纠缠,木木地把头深埋玄青胸膛,任由他一路送回兰藻斋。熟悉的幽香萦绕鼻息,唯是此刻,心如枯木早已无迹可寻……咯吱咯吱,新雪作响,他竟未差步辇,罢了,这或许是自己与他同路的最后一程,这声声作响权作自己痴心寂灭的祭歌,罢了……
阖目躺在睡榻上,银月夹着哭腔声声低唤,医女宫女手忙脚乱洗漱伺候,锦帘呼哧作响,金盆热汤,四下皆是烦闷之音……芝兰蜷在榻上,紧闭双目,眼角隐隐溢着潮润,脑际一片清明却唯是佯装不觉。
额际眼角分明拂过一丝温润,熟悉的鼻息,致命的幽香……芝兰死死闭目,被衾烘烘暖暖却止不住周身轻颤。
耳际洒落一缕暖意,飘来低沉耳语,“芝兰,你可知……今日伤口又扯开了?竟不疼吗?这伤原就得养两个月才能痊愈。你何苦这样糟践自己?朕无心伤你……你该懂。歇着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睡榻似腾地一空,心亦似腾地一空……又一个梦醒时分,心中自嘲般冷笑,疼?这伤远不及心伤,竟会疼吗?早就不疼了,躯壳木了,心也木了……芝兰朝睡榻里侧蜷了蜷,心倦得支离破碎,眼睑重若千钧,鼻息渐渐胶着,竟迷迷糊糊浅浅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