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儿妹妹,怎跟我这般见外?”西鲁克福晋抚了抚芝兰的手背,噙着笑盈盈说道,“妹妹往后在太皇太后这儿当差,我们见面的日子就多了。”
咳咳……福全清了清嗓子,朝殿门使了个眼色。
西鲁克福晋紧了紧芝兰的手,恋恋不舍地踱步入殿。低低瞟了眼殿门,又怯弱地扫了眼四下,周遭的目光既惊诧又艳羡,芝兰深深埋头,心中不安湍涌。
苏麻淡淡扫了一眼,迟疑一瞬,走到芝兰跟前,细声吩咐道:“这儿……不用你了,你去后院瞧瞧铲雪的太监,千万别伤了主子去年新栽的海棠。”
明殿欢声笑语,太皇太后抿了抿茶,扫了客座的几位孙媳,微微点头,转又对福全说道:“你啊……别尽顾着朝廷的事,多带他们来看看哀家。”
福全笑着点点头,恭顺说道:“皇祖母教训的是……”
西鲁克福晋瞟了眼祖母和丈夫,嘟嘟嘴,满脸堆笑地解围道:“皇祖母,这都是孙媳不好……府里的阿哥丫头成天嚷着要来给曾祖母请安,孙媳一直压着,天寒地冻的怕染了病气。好在开春天就暖了……”
太皇太后弯唇一笑,吸了吸气,宠溺地瞅着西鲁克福晋,道:“还是你懂事……”
一瞬,敛笑,太皇太后正了正,别目瞅了眼福全,复又笑着打趣道:“我啊……难得有机会跟孙媳们唠唠贴己话,你啊就别掺合了……出去转转吧。”
眉间掠过一丝尴尬,福全只好含笑退出明殿。漫然踱步,不经意间来了后院,眸光似染了一丝春意,福全紧了紧步子,轻声笑语:“怎么?这是要堆雪人吗?”
铲雪的太监惊得扑通跪倒,芝兰亦怔怔地福了福。
“芝兰,你的伤……无碍吧?我和福晋原该探望,实在是……寻不到机会。”福全拂了拂手示意免礼,瞥了眼一旁的太监,笑着说道。
翼翼地福了福,芝兰低目垂眸,面色窘迫,轻声回道:“奴才惶恐……王爷和福晋的照拂,奴才感激不尽。”
眉目间一瞬尽是怅然,福全微微仰头瞥了眼天际,嗓际轻若无声,仿若自语:“牧场……我……实在抱歉,原该……早些向你……赔罪,只怕越描越黑……”
心不由一揪,怯怯瞟了眼埋头铲雪的太监,芝兰吸了口气,急急悄声止道:“王爷……都过去了……清者自清,王爷无须介怀。”
扬了扬嗓子,芝兰福礼请退:“奴才家中有丧,理应避忌。奴才先告退了……”说罢,朝太监捎了一眼,点点头,便碎步退了去。
福全低低睨了眼飘然而过的绿影,吸了吸气,露出一丝温润笑意,心头尽是释然。
复回明殿时,福全隐隐嗅到一丝不妥。太皇太后眉宇间些许铁青,语气亦淡得出奇,聊上两句,便些许不耐地挥手,下了逐客令。
出了慈宁宫,福全低瞥一眼西鲁克氏,眸光微沉,轻声道:“你怎么……惹皇祖母不高兴了?”
抿了抿唇,西鲁克氏瞥了眼身后的两位侧福晋,分明捎了眼警示,转瞬,含笑柔顺说道:“王爷多心了,皇祖母想是累着了,家宴请安日日不断……怎会不累?”
微微点头,福全笑了笑,不复他想。
护指似透着一丝寒光,太皇太后漫然地旋了旋护指,一瞬眸光笃定,冷冷道:“传那丫头……”
苏麻弱弱瞟了一眼,暗叹一气,便出了去。
“奴才叩见太皇太后……除夕……奴才未能给您请安贺岁,还请海量汪涵。”芝兰伏倒在地,凝着青砖,怯弱请道。这一路走来,苏麻姑姑喃喃叮咛,不祥之感雾霭般笼罩,芝兰已然有了些准备,唯是此刻依旧些许惶恐。
“起来回话吧……”冷冷瞥了眼怯怯起身的绿影,太皇太后拂手摈退了众人,独独留下苏麻,顿了顿,瞅着绿影幽幽道,“家里出了这种事,哀家着实心疼你。皇上……仁厚,平日里便疼惜奴才,你既是……故人,又对皇家有功,皇上对你……自然好过其他宫人。”
“故人”二字,太皇太后分明咬得吃力,难道……不祥之感愈甚,宫外种种想来太皇太后已知几分……合手掐了掐虎口,芝兰振了振,暗吸一气,福了福,恳切回道:“主子对奴才的好,奴才感激涕零。”
一摆手,太皇太后垂了垂眼睑,淡淡道:“哀家不想拐弯抹角,哀家今日所说……都是为你好……”
猛然抬眸,不予芝兰半点喘息间隙,太皇太后接着冷冷说道:“纵观六宫,你可曾见过一位罪籍妃嫔?皇上对你再好,你要的,他断不会给。皇上是哀家一手带大的,他的性子,哀家最清楚不过。若没你阿玛……或许皇上会赏你做个答应。如今……”
噗通跪倒,膝盖磕得生疼,心亦揪得生疼,双眸浓雾迷蒙,伏地的双手轻搐,芝兰抿抿唇颤颤回道:“太皇太后恕罪,奴才……自知卑微,不敢僭越。奴才……断无非分之想。宫外……奴才确是无心的,求太皇太后一定信奴才。”
缓缓叹气,太皇太后瞅着伏地轻颤的绿影,心生一丝不忍,抬抬手,语气稍许柔和,道:“哀家知……你是个纯良的孩子。你对皇上……痴心一片,哀家也知。哀家不怪你,反而……要谢谢你。你的出现……是天佑皇家,你替皇上挡了一劫……仅此而已……”
缓缓起身,幽幽踱了几步,太皇太后俯身搀起芝兰,扬手拂了拂她眼角噙住的潮润,低叹一气,牵着她朝软榻走去。
木木随着主子,芝兰心下尽是惶恐,未及缓过神来,已被老太太摁着坐下。
“丫头……”太皇太后握了握微颤的柔荑,双眸慈爱无比,叹道,“若哀家只是个普通的老太婆,你做哀家的孙媳妇,哀家欢喜得很……”
“可……”话锋一转,语气顿时骤冷,太皇太后抽手拂了拂衣襟,道,“哀家不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懂,皇上……和你,天渊之别,强求不得。若强求……留在宫里,你能靠的……唯有皇上义无反顾的心。可……你确定,皇上对你……有真心吗?我这孙儿纵情纵性惯了,前儿个欢喜那西洋的怀表,那叫个爱不释手……如今呢,凉在东暖阁蒙尘呢。”
一句真心正正戳中痛处,双眸氤氲愈甚,怯怯抬眸,芝兰咽了咽,颤颤点头,微微启唇,似要说点什么。
太皇太后扯过一丝浅笑,似不给芝兰出声的空隙,抚了抚苍白的柔荑,苦口婆心道:“你不必说了,你的心思,哀家懂。哀家也是女人……女人有夫有子才是福。你……和皇上不合适……你这丫头,哀家喜欢,哀家不想亏待你。佟佳贵妃的胞弟……想来你也见过,家世人品在旗里首屈一指。哀家想给你做个媒……隆科多虽已有家室,但……你是哀家的人,对皇家又有功,佟国维也开了口,绝不亏待你,愿以平妻之礼迎娶。一夜承恩无名无分的宫女子,远不及官宦之家的正房夫人来得幸福……你说呢?”
一惊一怵,芝兰恍然抬眸,愣愣地瞅着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眼帘顷刻细雨霏霏,急急抽帕拂了拂,怯弱垂首,拇指不住地颤颤轻掐,惶恐至极,嗓际哽住般窒息。
垂眸瞟了一眼,太皇太后舒了口气,扬手抚了抚芝兰的发辫,双眸尽是慈爱,淡淡说道:“你放心……既是做媒,哀家不会强人所难。哀家容你好好想想……”
深吸一气,芝兰弱弱抬眸,夹着一丝哽咽轻声道:“太皇太后的恩情,奴才……没齿难忘。只是奴才……卑微,配不上……皇亲国戚。奴才……更不敢奢望……皇上。奴才自知过往……言行有失,还望太皇太后恕罪。皇上只是……主子,奴才……再无他想……”
凝眸一瞬,太皇太后微微点头,道:“哀家信你……但你若想哀家安心……想皇上安心,便该珍惜眼前的大好良缘。上元节前……你再答复哀家不迟,回去歇着吧。”
颤颤巍巍地退出明殿,芝兰只觉天玄地暗般无助……临门一脚,耳际飘来淡然一语,“今日之事,无论你决定如何,哀家不希望皇上知晓。”
木木福了福,芝兰颤颤出殿,朔风刺骨,不禁瑟瑟发抖,心亦是如此……为何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难道真要逼自己走投无路吗?
眉角紧蹙,苏麻低低瞅了眼主子,抿抿唇,轻声说道:“主子……奴才本不该多言,这样对丫头未尝不是件好事,可奴才唯恐伤了主子和皇上的祖孙情意……”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垂了垂眼睑,尽是倦怠,轻叹一声,道:“哀家如何不知?只是……孽缘早已种下,如今不狠心拔掉,只怕后患无穷。”
“但……奴才僭越,说句不该说的,皇上和先帝……不同,主子担心的,断不会发生。”苏麻弓腰顺从地说道。
“哼……”掠过一丝苦笑,太皇太后淡淡说道,“哀家老怀安慰的是,玄烨半点不像他阿玛。但这丫头……也不像董鄂氏。董鄂氏……哀家第一眼就不喜欢,但这丫头……哀家不讨厌她,甚至还有几分喜欢她。”
扬指点了点额头,太皇太后噙着一丝苦意,幽幽道:“她知进退,晓分寸……我还没老糊涂,瞧得分明,如今是玄烨一头热。若是他爽快地赏这丫头做个答应,哀家绝无二话。如今纠缠难清,可见他泥足深陷尚不自知。这丑人……哀家是逃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