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鼻翼些许冷颤,容若迟迟扭头,凝着地面泥土,唇角扯过一丝苦涩弧度,道:“我们……和离了……”
“什么?”嗓际一哽,芝兰顾不得身旁呆若木鸡的银月,急急贴近一步。
缓缓抬眸,眸光稍许闪避,容若振了振,道:“真的……南巡前一天的事。”
“怎么?你们那么艰难才走到一起……”星眸蒙上一抹轻雾,芝兰只觉心头揪痛,不解地追问,“婉儿姐姐人呢?”
双眸氤氲,容若慌乱地别过脸,无力地摇摇头,道:“我不知。婉儿执意要走……求我放了她。不辞而别……留下封休书……叫我落印章……”
氤氲愈甚,容若扭头定定地瞅着芝兰,深吸一气,道:“休书……我如何能?既是她想要的,我……写了封放妻书……和离。”
“容若……”扬起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潮润,芝兰顿了顿,道,“这怎会是婉儿姐姐所想?你不该……”
喉结一哽,容若急急打断,痛心地说道:“婉儿……不幸福。阿玛……流言……她饱受折磨,否则,怎会……一再小产?”心刺痛,芝兰噤声,泪眼迷蒙。
容若落寞地退了一步,双眸尽是苦楚,叹道:“我真后悔,早知今日……我才不管什么名……什么分……守在渌水亭畔的竹篱院落,煮茶……对弈,相守白头……何尝不是幸福?如今,竟连这……也回不去了。”
薄凉,心沉入寒潭,芝兰拧着帕子,竭力振了振,道:“难道……真……无挽回的余地?”
容若直了直脊梁,苦苦一笑,道:“随婉儿……我不想逼她。该启程回织造府了。”说罢,招了招手示意部下护驾,自己却逃也般急急离去。
“芝儿姐姐……”银月哭丧着脸,贴到芝兰跟前,凄凄唤道。
抚了抚银月的手,芝兰挤出一丝笑意,安慰道:“他们几经波折……如何能放得下?没事……缓缓就好了……”
话从口出,芝兰只觉心幽幽一虚,继而冷凝般僵痛……保和殿口角传得沸沸扬扬,自己幽居深宫都知晓了,纳兰府哪里容得下……婉儿姐姐简傲超俗,对容若情深意重,为保全自己的傲骨、容若的名声,恐怕已痛下决心抽身而去。
“孙嬷嬷,不必多礼,坐……”荣妃笑盈盈地扬了扬帕子。
轻抿一丝笑意,孙嬷嬷摁着地砖起身。芝兰一时情急,连忙起身上前搀了搀。孙嬷嬷攀着芝兰的手臂,慈爱一笑,轻声道:“谢娘娘。”
荣妃和宜妃皆是一怔。掠过一丝不悦,荣妃清了清嗓子,道:“嬷嬷今日来?”
孙嬷嬷恭顺地落了末座,闻言又起身福了福,道:“奴才亲手做些了江南的点心……想带来给各位娘娘尝尝。”说罢,朝侍女使了个眼色。
荣妃微微点头,笑了笑,道:“嬷嬷有心了。我们住在府上,多有叨扰。”
“娘娘这样说,可是折煞奴才了。”孙嬷嬷急急起身,又施了个万福,恳切道,“犬子深受皇恩,这织造府本就是皇家的。奴才能伺候天家,是天大的福分。”
荣妃垂眸瞟了眼案几上的点心,又瞟了眼桑榆,道:“宜妹妹,这江南确实和京里不同,点心都小巧些。”
桑榆点点头,转瞬,笑了笑,问道:“孙嬷嬷……这点心,皇上幼时可喜欢?”
嘟嘴一笑,孙嬷嬷摆摆手,恭顺地回道:“奴才只是保姆,皇上的膳食,奴才不敢僭越。”
桑榆和荣妃相视一笑,道:“瞧我,真糊涂。”
扬指隔空点了点,孙嬷嬷慈祥一笑,道:“奴才若记得没错,这款莲湖糕……良贵人喜欢。”语毕,面色一窘,孙嬷嬷急急垂目,不安地理了理衣襟。
心幽幽一紧,芝兰尴尬地瞅了眼主座,双颊绯红,道:“我……只是随口一提,不想嬷嬷竟记在心上了。”
孙嬷嬷连连点头,瞟了眼婢女,道:“嗯……听彩儿提起,奴才便留了个心。”
荣妃狐疑地扫了眼,正要开口……院外一阵喧嚣……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房门。守门的太监会意,碎步跑了出去,片刻,回话道:“今日皇上召见了几位江南文人,命纳兰大人设宴招待……大人喝醉了,所以……”
心头一凛,芝兰揪了揪帕子,忧愁地望了眼银月。
荣妃摆了摆手,冷冷道:“皇上最不喜欢嗜酒之人……这会该不高兴了。”
桑榆微微一笑,瞟了眼芝兰,圆场道:“以文会友,免不得吟诗作对,素问纳兰大人与江南文人亲近,多喝了几杯也正常。”
好不容易熬到回了住处,已是黄昏,芝兰轻叹一气,幽幽坐下,道:“容若那儿……恐怕没个贴己的人照料。银月、小张子,你们赶紧去瞧瞧。”银月早已焦心难耐,感激地捎了一眼,福了福,跟着小张子急急赶了去。
小张子轻轻搁下金盆,瞅了眼睡榻,悄声道:“银月姐姐,侍卫营连醒酒汤都没有,我回院子里去备些。这儿就交给姐姐了……”
“唉……”急急要止住小张子,扭头却只见身影一晃、房门一掩,银月杵在原地,怯怯地瞟望睡榻。
容若和衣歪倒在榻上,草草覆着被衾,双颊熏红,眉角紧锁……心头一紧,双眸尽是疼惜,银月缓缓踱至金盆前,拧了个温水帕子,僵在榻前愣了愣,轻轻将帕子覆上微汗的额角。指尖碰到一丝潮热,银月雷击般缩手,脸涨得通红,急急别目床尾,犹豫一瞬,俯身怯怯地脱下乌青长靴。
眉角一颤,容若缓缓睁眸,抬手捂额,抽下帕子,眯缝着眼瞧了一眼,唯见帐帱虚晃,眼帘似蒙了浓雾,唯是分明觉到双脚被抬上床榻,周身一暖,迷迷糊糊唤道:“婉儿?”
银月正小心翼翼地纳着被角,听到动静,心头一虚,急急缩手,楞楞退了一步,正要抽身退下,只觉手腕被紧紧一拽,竟跌坐在榻前……未及缓过神来,肩头一沉,银月扭头,抬手要将榻上之人推开,手却悬在半空,心头刺痛。
额角蹭了蹭瘦削的肩头,容若眨了眨眼,使劲瞧了瞧,唯见娥眉摇曳,晃了晃头,喃喃道:“婉儿……我错了,别走……好不好?”
深吸一气,脸涨得通红,银月怯弱地瞟了眼房门,手迟迟落下,推了推耷在被衾上的手臂,支吾道:“纳兰大人……奴才……不是婉儿姐姐,奴才……”
头重重一倾,容若耷拉着头,似自言自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我错了……婉儿,我不该……酒后胡言乱语……我错了……”
一仰,重重地跌落枕上,双眼蒙了浓雾,容若木木盯着床顶,眸光空洞,口中低低念叨:“我错了……错了……原谅我……”
心刺痛,银月咬咬唇,噙着泪,扯了扯被衾覆上藏蓝肩头,哽了哽,低声宽慰道:“婉儿姐姐会原谅你的……大人千万别自责……”
缓缓阖目,眼角滑落一滴晶莹,容若拂开被衾,双手揽着墨绿身影入怀,紧紧箍住,道:“我没变心……隆科多说的……我不在意……不在意……信我……”
头埋在潮热的颈窝里,银月一慌,死命挣了挣,唯是瞧见那额角滑落枕际的晶莹,一愣一疼,深吸一气,竟幽幽地复又埋下头,痴痴宽慰道:“我信……我信……”
小张子捧着食盘,蹑手蹑脚地推门,门开细缝,竟见……屋内昏暗,帐帱落下,藏青覆着墨绿散了满地……心一凛,急急轻掩房门,杵在门前一瞬,小张子红着脸蹑手蹑脚地踱远了几步,捧着食盘,没在冥冥暮色里,木木地守着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