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写情》
东方既白,太皇太后歪倚在榻上,一手捂住额头,一手拂了拂,眯缝着眼,抬眸睨了眼苏麻,微微摇头。
苏麻弓着腰,瞟了眼出殿的御医,蹙着眉,劝道:“昨晚至今……已过六个时辰,主子……不如给畅春园捎信吧?”
轻叹一气,太皇太后缓缓阖目,微微点头,道:“你瞧着办吧。”
瑞景轩,人头攒动,歌舞昇平。
“荣姐姐,今日八旗子弟都会献艺吗?”敏仪乖巧地跟在荣妃身后,轻声道。
荣妃盈盈一笑,道:“可不是吗?今年皇上头一回主礼族庆,自是空前的盛大。”
越过栏杆瞟了眼院门,桑榆嘟着嘴,道:“咦--皇上怎还没来?”惠儿唯是淡淡笑了笑。
“娘娘,恐怕出事了……”玉锦瞟了眼楼下碎步急窜的宫人,低声道。
眉角一紧,仙蕊抬手一比,淡然道:“别乱,暂且瞧着。”
片刻,裕亲王凛凛地踱了出来,主持大局。众人都些许惊愕。
看台二楼顷刻掀起一阵细浪,荣妃扫了眼四下,朝近侍耳语二句,近侍缩退着便要下楼。
面色不虞,仙蕊振了振,款款起身,微扬嗓子道:“各位妹妹,不管今日发生什么,你我断不能失了皇家的体面。从这刻起,后宫诸人悉数留在看台,不得擅自下楼,违者宫规处置。”众人皆愕然地瞅了眼主座,弱弱称诺。
“皇上,索绰罗将军已在备马车,皇上稍等片刻吧。”梁九功碎步紧随,气喘吁吁地请道。
箭步疾迈,玄烨垂眸瞟了眼脖颈的朝珠,不耐地甩手扯落,低声喝道:“备马!多言者斩!”梁九功弱弱地噤声,朝四下狠使眼色。
玄烨一跃马上,一记扬鞭,乌青骏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如风如电,玄色朝服迎风飘逸。即刻,一片杂色马群簇拥紧随,呼啸奔腾,马背上皆是藏青燕服。
猗兰馆,银月坐着睡榻前,掇着温水帕子,轻轻地拭着苍白额头,泪弥蒙双目。
秀儿瘪着嘴,探头瞟了眼睡榻,夹着哭腔道:“欺人太甚……荣妃娘娘究竟是怎么糟践主子的?”
“秀儿……”银月扭头,蹙着眉,噙着泪,压着嗓子,道,“别吵着姐姐。赶紧把药端来……”
秀儿拂了拂泪,哭丧着脸,碎步退下……
“姐姐……”银月深吸一气,把温水帕子浸入金盆,手木木地摁在盆中,痴痴落泪,喃喃若自语,“你怎这般想不通?我都说荣妃娘娘是故意的……姐姐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跟自己过不去……姐姐要是出点事,可叫我……怎么办?”
扭头望了眼睡榻,娥眉黛玉如暮春最后一朵海棠,苍白寂寥,银月吸了吸鼻子,哽了哽。忽听得院外一阵喧嚣,银月撂下帕子,碎步出屋,珠帘处,差点撞上迎面的玄色朝服,急急挪退叩倒。低瞟着玄色一晃入了内室,银月倔强地吸了口气,眸光竟闪过一丝怨毒。
“芝儿……芝儿……”玄烨几个箭步,几近扑倒在睡榻上,双手无措地轻轻晃了晃藕粉锦衾,气促声急地低声道,“醒醒……芝儿……”
抹了把泪,银月摁着地砖缓缓爬起,定定地瞅着睡榻,吸了口气,哽咽道:“姐姐昨天上马车……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就没再醒过。”
耳际似响过一记闷雷,两汪深潭一瞬波涛汹涌,嗓际一瞬窒息堵闷,玄烨猛然回头,牙床似隐隐格格作响,压着嗓子低颤着吼道:“御医呢?人呢……都死哪去了?昨日便病下了,为何等到今日才给朕送信?你们怎么当差的?”
强吸一气,银月痴痴地踱近两步,拂了拂脸颊,道:“姐姐回宫……天都黑了。太医院……都空了,人都去了畅春园。嫔以下……无医……夜了……太医没得旨……奴才请不动太医……呜……奴才没法子,只好等清晨……宫门下锁了,去慈宁宫求太皇太后。得太皇太后懿旨……刘御医才来的……”
急急别眸,氤氲雾簇,玄烨微抑下颚,定定地瞅着娥眉黛玉,鼻翼微颤,胸口起伏难平。
银月扑通跪下,倔强地盯着睡榻,哭道:“奴才斗胆僭越,奴才与芝儿姐姐情同姐妹,姐姐若有事,奴才……也不愿苟活。姐姐好好的……怎会病?是宫里的人糟践姐姐,是荣妃娘娘一再欺负姐姐……皇上……”
“住……口!”心幽幽一虚,玄烨低声喝止,道,“尊卑有别,宫女妄议后嫔,罪不可赦。再不退下,休怪朕……”
小张子随着梁九功入殿,急急猫着身子,拽起银月往殿外扯去。银月唯是倔强地瞅着,临了,微扬着嗓子哭道:“皇上知……奴才说的都是实话……”
“皇上……”梁九功杵在珠帘外,弓腰低禀道,“刘御医正殿外候旨。”
深吸一气,双眸氤氲愈甚,玄烨缓缓俯身伏在锦衾上,臂弯揽住身下虚若无骨的病体,薄唇微颤,嗓际哽得窒息……
梁九功低瞥一眼,微微摇头,蹑手蹑脚退了去。
刘声芳怯怯地伏在地上,心如擂鼓,余光怯弱地睨着软榻前一动不动的玄青长靴。
无力地合手一紧,玄烨微倾身子,缓缓阖目,半晌,睁眸低声道:“究竟……是何症?”
面露一丝难色,刘声芳恭顺地叩了一礼,道:“禀皇上,依臣愚见……乃心悸之症。此病根或已埋下多年……气滞血瘀、忧思过度乃至劳伤心脾,一时刺激情志所伤方致晕厥……”
茫然地盯着地砖,玄烨幽幽移眸,瞟了眼珠帘,轻声若自语:“可打紧?可能根治?”
刘声芳拂了拂额角的细汗,低声道:“心悸素来凶险……若诊疗不当,易引怔仲,怔仲者……一睡不醒的……也曾有。但……若调理得当,切忌大喜大悲……心悸……亦可不复发。娘娘乃心悸初兆……请皇上宽心,臣与太医院定竭力医治。”
心头稍稍一舒,玄烨腾地起身,踱近两步,垂眸一凝,冷冷道:“朕……容不得良贵人有任何闪失。昨夜太医院谁当值?革职查办……往后,怠慢储秀宫者……决不轻饶……”
银月搂着芝兰微微坐起,秀儿正小心翼翼地喂药。
玄烨挑开珠帘……二人皆是一惊,银月满脸涨得通红,秀儿已搁下药,跪倒在地。
“免了……”玄烨拂了拂手,踱近睡榻,扫了眼秀儿,夺过案几上的瓷碗,淡淡道,“退下吧。”
秀儿瞥了眼银月,怯弱地退下。银月紧了紧芝兰的肩头,低垂眼睑,颤颤地抿了抿唇。
浅浅舀了一勺乌青汤药,药味苦涩浓郁,剑眉不由轻蹙,玄烨对着银匙轻轻吹了吹,垂眸犹豫一瞬,浅浅地抿了一口。
“唉……”银月禁不住出声,旋即怯怯垂眸,轻声道,“皇上……不如您来扶着娘娘,奴才来喂药吧。”
薄唇抿了抿,玄烨置若罔闻般未曾向银月捎上半眼,轻轻将银匙送入两瓣浅淡流丹,旋即,双眸涟漪骤起,喉际哽了哽。
银月瞅着怀翼,急急扬帕子拭了拭苍白唇角渗溢的乌青。
抠着碗沿的拇指微微一颤,银匙无力地垂下,玄烨深吸一气,炯炯眸光尽是伤痛,定定地瞅着娥眉黛玉,唇角不自然地扯了扯。
银月低瞥一眼,挪了挪身子,轻声道:“皇上,奴才个头小……这样扶着娘娘,娘娘定是不舒服的。不如……皇上和奴才换换吧……”
僵在榻前,半晌,玄烨才缓缓搁下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