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掩椒宫叹别离,伤怀始觉夜虫悲。泪添雨点千行下,情割秋光百虑随。
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繁忧莫解衷肠梦,惆怅销魂忆昔时。
--玄烨《恭挽大行皇后诗》
腊月二十五日,朔风摧木,急雪乱舞,厚冰寒光,暮鼓残鸣……
慈宁宫,哀哀欲绝……整座皇城笼在悲戚暮色里,白帐映着烛火凛凛刺目,空气冷凝般滞寂,簌簌低泣隐隐悬浮于紫禁城上空。
陪孝守灵痛心伤臆,几日下来,芝兰已些许力不可支。虚无地倚在软榻上,芝兰茫然地盯着天顶,凄凄落泪。
银月轻轻替芝兰揉着膝盖,忧心忡忡地瞅了一眼,劝道:“姐姐,你一片孝心,太皇太后在天之灵,是知道的。姐姐该保重身子才是。这些日子恐怕伤了元气,不如明日请御医来瞧瞧吧。”
落寞垂眸,唇角抿了抿,芝兰微微摇头,轻声叹道:“我不碍的……我只是担心皇上,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寸步不离地守着梓宫……这可如何好?”愁苦地瘪瘪嘴,银月轻叹一气。
慈宁宫,梁九功弓着腰蹑手蹑脚地迎了上来,急急行了礼,垂眸瞥了眼殿门,苦着脸,压着嗓子道:“娘娘,您来了便好了。奴才正想差小珠子去找您。您劝劝皇上吧,又是一宿没阖眼,粒米未进,滴水未饮。”
星眸氤氲雾簇,娥眉轻蹙,芝兰微微点头,缓缓入殿。一袭孝衫僵僵地跪在梓宫前,眸光暗滞,木木地凝着灵柩。
心微疼,芝兰跨过门槛,深吸一气,福了福,一抹清柔之音划破胶着:“皇上……先回去歇歇吧。”孝衫僵凝般一动不动。
抿抿唇,芝兰怯弱地细步踱近,挨着冷毅身影跪下,扭头脉脉地凝了眼凄清的侧脸,暗叹一气,幽幽移眸,痴痴地盯着灵柩,半晌,轻声道:“皇上……在为太皇太后的遗愿忧心?”
剑眉微微一颤,冻凝的肩头稍稍动了动,眸光瞬间点燃,放空得老远,玄烨深吸一气,低哑地说道:“无皇祖母,朕断不能有今日。同极之恩,毕生难报。朕断不能眼睁睁看着皇祖母……朕心何忍?安奉盛京……朕势在必行。”
一凛,芝兰切切地挪了挪膝盖,侧着身子,凝着冷毅的乌瞳,眸底暗云翻滚,振了振,殷殷道:“皇上可知,臣妾头一回在西暖阁见到太皇太后……心里想什么?”唇角微嚅,眉角动了动,玄烨垂了垂了眼睑。
凝了眼灵柩,星眸泛起一抹泪光,深吸一气,芝兰轻声道:“臣妾在想……世上还能有哪对祖孙能像皇上和太皇太后?单凭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所想。皇上深知……此愿乃太皇太后所想……”
“够了……”一声低颤之音浮起……
玄烨幽幽地吸了口气,茫然地凝着灵柩,语气稍许冷凝,道:“回去歇着吧……让朕静会儿。”
弱弱垂眸,抿抿唇,芝兰紧了紧帕子,摁着蒲团缓缓起身,一瞬,白帐晃眼,天旋地转……
蹭地稍稍起身,急急展开双臂,玄烨一把揽住跌落的莹白。唯是双腿麻木,不由膝盖一屈,玄烨搂着莹白,跌跪蒲团上,情急中不自觉地侧身护住怀翼,眸光焦灼难耐。
扬手捂住额头,芝兰着力晃了晃头,星眸微眯,怯弱地抬眸凝了眼剑眉皓宇。
“传御医……”眉角一锁,乌瞳掠过一丝焦虑一丝愠怒,玄烨抬了抬臂膀,低声斥道,“你几时才能叫朕省心?每每逞强,半点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双颊微染绯红,芝兰木木垂手,振了振便要起身,柔声道:“一点头晕,无碍的。”
“别动……”一把摁住倩影在怀,乌眸掠过一丝无奈,玄烨挪了挪膝盖,顺了顺腿,半晌,才搀着芝兰缓缓起身。
明殿,刘声芳跪着请脉,眸光闪过一点疑光,顷刻,唇角一颤,抽手叩道:“恭喜皇上、娘娘,是喜脉。”
愕然……芝兰痴痴地凝着跪地之人,鼻息不由稍许胶着。薄唇微嚅,玄烨朝榻前挪了挪,微微倾了倾身子,些许惊讶些许欣喜,道:“当真?”
微微垂首,刘声芳伏地又叩了一礼,恭顺道:“回禀皇上,确是喜脉,已近两月光景。娘娘想是连日操劳,一时气虚,无碍的。”
拂了拂手屏退御医,玄烨轻吸一气,眉角舒了舒,唇角亦松了松,稍稍扭头,眸光似一瞬点亮,稍许动容道:“芝儿……”
星眸氤氲,朱唇颤了颤,芝兰镇了镇气,嗓际已然哽住,抿抿唇,终是不语,唯是噙泪点了点头。
猗兰馆……
“芝兰妹妹,恭喜啊。”
芝兰急急从软榻上坐起,便要起身。桑榆扬着帕子,隔空摁了摁,笑道:“快歇着吧,自家姐妹,客套什么?”
惠儿淡淡一笑,关切地望了一眼,微微点头,道:“气色瞧着不错。”
“谢谢两位姐姐关心,快坐……”芝兰正了正身子,盈盈一笑,缓缓起身招呼二人落座。
桑榆歪侧着头,嘟着嘴,含笑瞅着眼芝兰,叹道:“妹妹真是好福气,皇上因太皇太后……悲痛欲绝,如今总算得了些安慰。”
双颊微微一红,芝兰些许尴尬地垂了垂眼睑,轻声道:“多谢……萨满神灵庇佑。”
惠儿瞟了桑榆一眼,倾了倾身子,柔声道:“芝兰,你有了身子,挨碰不得。皇贵妃姐姐特意吩咐,后日……老祖宗的梓宫离宫,你不用去行礼了,好生歇着。”
一愕,芝兰揪了揪帕子,星眸一瞬焦灼,微微扬了扬嗓子,切切道:“这么快?梓宫……去哪儿?我不打紧的,这最后一程……我非送不可。”
不及惠儿出声,桑榆轻叹一气,道:“妹妹别去添乱了,皇贵妃姐姐的安排……皇上都允了。按祖宗家法,这有身子……去不得丧礼,相冲。况且,皇上如今已是烦乱,太皇太后病重时,留下遗愿,道太宗文皇上安奉已久,卑不动尊者……”
惠儿瞟了眼身侧,稍许慌乱,竟破天荒地截语道:“太皇太后是不舍先帝和皇上,想安奉在先帝陵侧。皇上至孝……犹豫再三,终是允了。”
暗舒一气,旋即,心头一紧,娥眉微微一蹙,芝兰垂眸,茫然地紧了紧帕子。
桑榆撅撅嘴,瞅了眼惠儿,道:“惠姐姐,我们姐妹三人聊聊,有何打紧?皇上而今……是左右为难,一头是祖宗家法,一头是祖母遗愿。哎……只好暂安奉殿,把老祖宗生前最喜欢的东王殿拆了去昌瑞山停灵。这……哎……朝鲜野史一事才平,而今恐怕又会掀起轩然大波,神斗小民不知会如何议论皇家。”
微微一凛,幽幽抬眸,眸光凄凄,芝兰不由深吸一气,振了振,道:“太皇太后爱民如子,一向节俭,这遗愿……也是不想安奉盛京,劳民伤财。老祖宗的苦心……天下臣民终会明白的。”
一怔,桑榆睁了睁眸子,痴痴地眨了眨眼,旋即一笑,道:“真瞅不出来,妹妹这张嘴……这般能说会道。这样说好……我回头就去找皇贵妃姐姐,六宫都众口一词,先把宫里的讹传止住。”
惠儿微微一笑,捎了眼赞许,稍稍扭头,道:“宜妹妹,你别忙了。皇上既有此决定,便是已有安排。”
未出上元节,梓宫仅在宫中停了十七日,便暂安去了昌瑞山下。梓宫出宫之日,芝兰未能送行,唯是默默跪在猗兰馆佛堂,喃喃诵经祈福。
春,卉木萋萋,阳春德泽,夏,莲叶叠青,清风鸣蝉……却皆驱不散笼罩宫闱的冥冥雾霭。幸在,一个嫩活生命的孕育,如八月桂香,清润了琼楼宫阙。
玄烨揽着芝兰,拢着粉嫩襁褓,眸光脉脉,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