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嬷嬷,这力道可还好?”
秦嬷嬷盘坐炕上,背朝外,芝兰正替她捏肩捶背,只见推、拿、按、摩、揉、捏、点、拍各色手法遂心应手。秦嬷嬷眯着眼,嘘着嘴,笑着点点头,道:“好好……这手艺啊恐怕连御药房的医女都赶不上,我是有福了。”
“那我可比不上。”芝兰带着几分娇嗔低头说道,“在家时,太太常常腰酸背疼,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娃,不过给祖母捶捶腿尽尽孝心罢了,却是毫无章法。”
秦嬷嬷抬手搭了搭肩头芝兰的手背,慈爱地说:“这儿孙满堂就是有福啊,哎,我这一入宫便是几十年,这往后连个嘘寒问暖的人儿都没有……”说着缓缓放下手来,长叹一声。
芝兰闻声住手,歪着脑袋对着嬷嬷耳际,暖暖宽慰道:“嬷嬷怎会孤单?我们啊都是您的闺女儿孙女儿。只要您得空,我日日给您捶肩。”
“呵呵,你这丫头,嘴真甜。”秦嬷嬷一扫面上阴霾,欢声笑语,继而叹道,“这云溪啊,聪慧有天分,我是打心里喜欢,就是孤僻了点儿,相处这么些年竟不如你对我亲,哎……”
芝兰心头一紧,与云溪同屋十多日,虽客气有余,却总觉隔了层莫名屏障,神秘而疏离,当下却笑着圆场:“这人啊性子都不同,姑姑是极心疼嬷嬷的。”
秦嬷嬷睁眼仰头,浅笑道:“我啊,人老却不糊涂。这局里最通医理的便是她,我准她往寿药房走动,她逛得更多的却是御药房,哎……也难怪,世代行医怎能不念想?我便睁只眼闭只眼,只当遂了她的愿。这奇经八脉她懂,你却不懂,可……给我这把老骨头捶背的却是你,这人心呐……”
嬷嬷无奈地摇摇头。芝兰记起当日御药房那幕,原来并未认错人,心中不解竟脱口而出:“姑姑去御药房做什么?”
秦嬷嬷惊觉仰头,问道:“你……撞见了?”芝兰点点头,耳际微微泛红,原不该这般聒噪。
秦嬷嬷垂睑,面色清然,漠然说道:“云溪刚入宫时,本在御药房当差。有一日在寿药房门口跪下央我收了她。我见她聪慧,便倚老卖老,央着总管把她要了过来。”
芝兰并未接话,疑虑却更甚,隐隐伴着不祥之感。秦嬷嬷深居宫中多年,竟对此这般纵容坦然,况且这话茬也是她挑起的,似要说点什么,难道小张子……
秦嬷嬷索性闭目,悠然低语:“御药房前一事……到此为止,谁都别提,切记。”
芝兰迟迟地恩了一声。嬷嬷顿了片刻,睁眼,叹气补道:“无需多心,云溪……有些女人的……暗疾,御药房走得勤,原是……给自己配药。这御膳房最忌讳生疾,若让人知道便留不得了。这般掩人耳目……也是逼不得已。”
芝兰心生一丝愧疚,只是隐约间似乎疑虑并未尽散,慌慌地敲了敲背脊,轻声嗯着应承。秦嬷嬷刚要说点什么,咚咚两声,门嘎吱便开了。
“哎哟,老妈妈这般好福气,不巧扰了妈妈,真是罪过。”
秦嬷嬷忙忙下炕挽鞋,殷勤说道:“老身失礼了,不知总管要来,这……失礼了。”
梁九功挂着笑,别过头,佯装把玩八仙桌上的茶杯。身后跟着的太监,二十多岁,也是低头垂目。
等芝兰帮着嬷嬷理好鞋,梁九功笑盈盈地转过脸来,道:“今日来,是请老妈妈帮个忙。”
“坐……坐,瞧总管说的……这不折煞我了吗?有事尽管吩咐。”秦嬷嬷上前踱了几步,殷殷招呼道,两人客套一番终于落座。
梁九功瞥了眼嬷嬷身后的芝兰,笑道:“还是老妈妈这儿,心灵手巧的人多。这趟来……是给外御膳房讨个情,向老妈妈借几个人手。”
“呵呵,总管真是谬赞了,我这儿都是些粗手笨脚的丫头,恐怕上不得台面。”秦嬷嬷微微敛了敛笑,面露一丝难色,接着道,“我这小老太婆人微言轻的……”
“钱公公算什么东西?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局,刁难外御膳房,坏了皇上的寿宴,看谁担待得起!”随行的公公黑着脸,幽幽厉声斥道。秦嬷嬷刷得脸红,悻悻然,难以接话。
“魏珠!”梁九功绷脸呵道,“怎可对老妈妈这般无礼?!内外御膳房原是一家,钱公公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并无过错。为了南方战事,皇上已草草过了几个寿辰,今年好不容易大局已定、宴请群臣,我们做奴才的,怎会不懂事?在这个节骨眼上较劲?钱公公不会如此。老妈妈更不会如此,老妈妈在宫里可服侍了两朝主子了,深明大义。”
“这我可不敢当。”秦嬷嬷摆了摆手谦逊道,“只要总管不嫌弃……哪些人看得上眼,便挑了去吧。”
梁九功抿嘴浅笑,道谢:“还是老妈妈深明大义。也就挑几个机灵点的丫头,传传膳罢了。魏珠……去瞧瞧吧。”
秦嬷嬷笑着点点头,眸子里隐隐掠过一丝不悦。梁九功并不在意,轻轻抬了抬胳膊指指芝兰说:“这丫头也算一个。”芝兰垂目望了眼嬷嬷,嬷嬷点头。
梁九功满意地起身道别,秦嬷嬷送至门口,重合房门时,面色瞬时一绷,忿忿道:“这帮人私底下较劲也就罢了,非得把我们搭进去。”
芝兰低头不语,方才一出双簧再加这出变脸,看似风平浪静的宫闱,内里却风谲云诡,芝兰尚未缓过神来。秦嬷嬷觉察点什么,笑道:“万寿节机警点,切莫出错。回吧……”芝兰应声福礼退下。
康熙十八年三月十八,晨光熹微,保和殿已灯火通明。外御膳房更是通宵达旦,万寿宴饕餮珍馐已烹制完毕,满汉全席汇各地名馔,共计三百余品。膳房内众人如火如荼,膳房外,众宫女太监正临阵受训。
梁九功清了清嗓子,正气训道:“能在万寿节传膳,何等的荣耀。大伙可别辜负了皇恩,丢了皇家脸面。前两日,公公嬷嬷们吩咐的,都谨记咯,切忌擅离职守。安安稳稳地过了今日,大伙都重重有赏……”
芝兰合手洗耳恭听。此次的差事看似简单,传膳太监将一众食盒传至保和殿,再由宫女传膳上席,但事无巨细皆得指派到人,冷荤热肴、点心茶食依次上席出不得半点纰漏,王公大臣就席排位皆须考究,兼顾周全实属不易。芝兰被指派传膳乾果四品,当班的座席为皇室姻亲席。她暗自庆幸不曾分到宗亲席,撞见裕亲王可如何是好,忆起龙抬头,心头不由隐隐作痛。
辰时,众宫女已齐集保和殿,乾清宫借调的宫人正紧锣密鼓地巡检殿内布置。头一回步入外廷,但见金瓦朱墙,檐角九兽栩栩如生、不怒而威,外檐金龙盘旋饰以和玺彩画,殿外汉白望柱,祥龙一字排开皆作吐珠状,莫非这便是嬷嬷所说的千龙吐水之地?“若是有福,雨天去三大殿当差,得见潜龙吐珠,必是大吉。”芝兰不禁驻足多瞄了两眼,只是刹那又为阶陛中央的御路石移目,九龙凌空飞舞,五岭山峦叠嶂,灵石之巅祥云蒸腾,宝山之川烟波浩渺,远望已觉天威凛凛,万乘足踏这云龙阶石该是何等威严……
若非碍于宫规,芝兰真望饱览三大殿,孰知这儿承载了万千男儿的凌云之志,却是女子无法企及的众山之巅,哪怕远远望上一眼便是几世的福分,想及此芝兰心意盎然,总算不枉入了趟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