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未时,乾清宫西暖阁,碧玉猊炉焚熏着龙涎香,幽香袅袅。晚膳后皇上既未召重臣觐见议事,亦未召南书房学者议学,唯是慵慵地歪在软榻之上,草草翻阅《资治通鉴》,目光涣散似迷离于千里之外。
梁九功蹑手蹑脚地捧着金盘,悄然呈上。玄烨未曾抬睑,只是不耐地挥了挥手。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妃嫔们差宫女旁敲侧击地打探了多回,梁九功已是些许招架不住,谁知这些小主子们私下怎么猜忌自己的,这绿头牌未动过分毫手脚,主子硬是不碰,自己也没辙,真真冤枉。
梁九功偷偷朝里睨了一眼,主子把书撂在一边,抽开榻上的紫檀屉子,翻出一块乌青的布绢拢在掌中,端详得出了神。梁九功琢磨这乌青应是个荷包,只是远远地看不真切,主子像似有意避忌并不想人知道,便唯有装糊涂罢了。自二月始,主子间或便会如此,掌玩着乌青发呆,也曾掏出一封信笺定定地婆娑过两回。初时梁九功并未在意,自幼服侍少年天子,这皇家的风流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宫里的小主哪个不曾被主子捧在手心里过,见惯不惯了。唯是而今这情形,这乌青的主人十之八九不是宫内的小主,那又会是何人呢?梁九功脑子迅速盘算着,那日乾清门,两个宫人误撞圣驾,主子未怪责也就罢了,反而住辇远望……万寿节那日,主子驻足中和殿窗前,分明望着保和殿角出神,眼神出奇的诡异,似怨又似怜……
梁九功想不明白,唯有捧着金盘,一路退出殿外,正巧撞见魏珠殿门外探望,瞬时不悦,把金盘塞给魏珠,探究地盯了一眼,道:“跟你说过多少回,贼眉鼠眼是当差大忌。”
魏珠兜着金盘退了一步,低头赔罪道:“师傅教训的是,以后不敢了。”
“找皇上有事?”梁九功试探地问,魏珠已一连数日在这个时辰私下面圣了,竟连自己也瞒着。
魏珠转了转眼珠子,赔笑道:“没……没,我先告退了。”
“慢着--”梁九功轻轻扯住魏珠,笑了笑,笃定地说,“小珠子,你可是我一手调教大的,这师徒情分……嗯……”
魏珠面露一丝难色,连连赔礼道:“师傅,我一向敬重您,您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这皇上亲自吩咐的差事,我……皇上既不想让您知,我……”
梁九功松了手,轻轻抚了抚魏珠微皱的衣袖,笑了笑,说:“知了,你下吧。”
魏珠倒更难为情了,顿了顿,说:“师傅,您放心,这事……跟您没啥关系,不过是个……丫头。”
眸子一闪,梁九功浅笑,挥了挥手叫魏珠退下,心下豁然明了,小珠子这些日子往御膳房跑得最勤。梁九功不由暗自些许得意,谈及揣摩圣意,何人及得上自己,年纪轻轻坐上总管一职,靠的绝非溜须拍马,恰如其缝地及时为主子分忧方是诀窍。
正巧,奉茶宫女掌茶来了,梁九功使了个眼色,接过茶盘,手一偏,杯侧茶泼,不偏不倚落在右手背上。
“这……总管,我……都怪我不小心,我。”宫女连连赔罪,忙忙接过茶盘。
右手背已瞬间通红,梁九功却面露笑意,摆摆手道:“没事儿,你再沏过来吧。”吹了吹手,便缓缓迈进殿内。
玄烨正左手执书,右拇指揉着太阳穴,闭目凝神。这时辰,若无政务,梁九功都会替主子捏肩推拿。这差事梁九功从不假手于人,一则主子顾及圣明从不宣宫女伺候,二则除了打小伺候的近身,主子对太监无甚好感,三则这光景难得能与主子拉拉家常,唯是今日……
梁九功轻迈步子,急急上前,低声道:“奴才给皇上松松肩吧。”
玄烨睁开眼,直了直身子,又挪了挪背。梁九功笑盈盈地伏手明黄锦缎上,捏穴活动起来,尽管含着笑,嘴角却紧抿,眼角露出一丝苦意。
玄烨扭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梁九功急急缩手,用左袖遮了遮右手臂,说:“没事,奴才鲁莽,不小心给水烫了。”
“那就歇着吧……上点药。”
“劳皇上挂念,不碍事的,怎可因奴才一点小伤,耽误……”
“算了,这样子还能逞强?退吧。”玄烨自万寿节以来心下就不爽快,顷刻已有些不耐。
梁九功低头轻语道:“皇上成日伏案批阅奏折,松骨可乃大事,马虎不得。奴才该死,要不……奴才倒知一人,手艺不在奴才之下,召她来可好?”
玄烨抬眼瞟了梁九功,尽是疑惑,哼笑一声,问道:“这……今日,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梁九功急急退了一小步,赔罪道:“奴才惶恐,奴才哪敢在皇上面前耍小心眼。原不过一日,去看望一位掌事嬷嬷,碰巧撞见个小宫女手艺不错。一时想起,想必能帮奴才替一回差。”
玄烨探究地盯着眼前的奴才,无奈地摇摇头,复又摆了摆手。梁九功嘴角挂着一丝诡秘笑意,退了出去。
“老妈妈,我又来看您啦。”梁九功春风满面地跨过门槛。
秦嬷嬷心头一丝不祥,却殷殷道:“难得总管大驾,快坐。”
梁九功摆了摆手,道:“不坐了,即刻得赶回去。今日来,还是得向老妈妈讨要个人。”
无事不登门,登门无好事,秦嬷嬷心下不虞,面上却依旧笑盈盈,道:“总管说的哪里话,只要我能办得到的,尽管开口。”
“那日这儿看到的那丫头,推拿手艺不错,这不我烫伤了,皇上那儿的差事可耽误不得,所以向妈妈讨个人情。”梁九功伸了伸红彤彤的右手,摇摇头无奈地说道。
“哟,烫得这么厉害……只是,这差事,那丫头……恐怕担不起。”秦嬷嬷心下咯噔,纳兰家托付的女子,这要是给自己进献去了御前,这哪里是报恩呐。
“我那日瞧得真切,绝对错不了。嬷嬷赶紧叫她过来吧,时辰耽误不起。”
“这……使不得,万一伺候不好,可……她掉了脑袋事小,恐连累了您。”嬷嬷再三推搪。
“错不了,我看人错不了,没事。”梁九功劝慰道,言语中已带了一丝愠意。
秦嬷嬷叹了口气,复又正了正脸,笑道:“是这丫头的福气……我这就叫她梳洗梳洗,即刻就差人送过去。”
梁九功点点头,笑道:“还是老妈妈明白事理,他日必有福,我这就走了。”
秦嬷嬷倚于门前,目送总管离去,朝外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小张子,去,叫芝兰。”
芝兰狠狠摇了摇头,切切地说:“嬷嬷,我……不能去,求求您--我不去我……我……”
秦嬷嬷抚了抚芝兰,劝道:“我已再三推脱,无奈人微言轻。这差非去不可,否则……你……我……这局中上下……”
泪水在眼眶狂打转,芝兰已有些失了主心骨,时下只知万般不愿,深吸了口气,倒稍稍有了主意。
“孩子,别瞎想,不过当个差,别让人久等,赶紧去梳洗吧。”
“那……嬷嬷可能容个人情?”芝兰请求道,见嬷嬷点头,接着说,“可否叫小张子帮我跑趟腿?”
嬷嬷又是点点头,芝兰急急朝小张子耳语两句,便回房梳洗。约摸一炷香时间过去了,芝兰换洗一新,坐于镜前,徐徐打开妆奁,掏出一青花瓷盒,依依不舍地轻抚,片刻又放了回去。待芝兰出门,嬷嬷和小张子已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