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妆奁,铜心复又挨着芝兰坐下,开启奁盖,首饰琳琅满目。
“这些是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得的赏赐。”双颊隆起一丝浅淡笑意,铜心拨开簪子耳坠,捏起一枚翠绿玉镯,打量一眼,便伸手扯过芝兰的手腕。
“不……”芝兰急急抽了抽腕子,推辞道,“姑姑对我好,我都明白。只是……我不能收。”
铜心又扯了扯芝兰,嘟了嘟嘴,定睛瞅着,并不言语。
心间暖意盈盈,芝兰覆了覆铜心的手,噙着泪却含笑打趣道:“我戴着便是暴殄天物了,姑姑自己留着吧……他日觅得佳婿,用作嫁妆多好。”
眸光一沉,铜心松了松手,别目瞟了眼妆奁,捏起一枚银簪,痴痴低语:“事夫誓拟同生死……我早已决定终身不嫁。”
不由一愕,芝兰木木地握了握铜心的手,低眸凝了眼银簪,玲珑精致的一朵牡丹,许是经久年月,银簪蒙上一层灰雾。犹豫一瞬,芝兰弱弱问道:“这是姑姑的……心上人……所赠?”
铜心扬指抚了抚银簪,一滴晶莹滴落,轻声道:“牡丹高贵,我在宫里头从不敢戴。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也不知还在不在。”
“姑姑--”芝兰低低唤道,心头暗涌一丝不忍。
抬眸望了芝兰,铜心拂了拂泪,扬起银簪,含笑说道:“马上十月底了,我该把银簪好好打磨打磨,最后一次当差时戴上。”
“嗯……姑姑,你出宫后,定能见到他的。”芝兰愣愣点头,细声安慰道。铜心唯是瞅着银簪,眸光一瞬遥不可及的迷离。
玉佩风波平息后,慕秋似乎消停了,乾清宫亦是风平浪静。那晚不欢而散,芝兰原本担心,御前当差,免不得受他冷口冷面,却不料想,他竟日日暖如春风,一味和颜悦色,一味恩赏有加。钱公公初时心头尚存郁结,这些日子下来倒也坦然了,甚至心存几分庆幸,当差几十载,膳房尚不曾受过此等恩赏,对芝兰竟慈眉善目起来。
这日晨训,遣散众人,钱公公招手留下芝兰,笑盈盈地指了指院门,轻声道:“今日啊,你不必当差了,歇上一日吧。”说罢,便背手离去。
急急福了福,芝兰疑心忡忡地踱出院门,眸光似一瞬点亮,笑靥如花,碎步跑了两步,一把握住银月,紧了紧双手。二人相视而笑,上下打量,唯是不语。半晌,芝兰才惊觉未曾理会站在墙角的魏珠,掠过一丝愧意,急急抽手福了福,道:“魏公公,不好意思,一时未留意。”
嘴角弯起一拢笑,魏珠嘿嘿笑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何须客气。”说罢,敛笑,朝银月挤了个眼色。
银月愣了愣,笑一瞬僵凝,牵起芝兰的双手,轻声支吾:“芝儿姐姐,今日是……庆芳姐姐的……生忌,魏公公是来带……我们去养蜂夹道拜祭的。”
周遭空气些许凝结,眸染氤氲,一瞬错愕,一瞬心伤,芝兰凝了眼银月,痴痴点了点头,道:“等等我……”说完,急急入院。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银月不时挑帘偷瞄,容若身着淡灰便服,骑在马上,一路护送。睨了眼银月,魏珠不由低瞟芝兰,芝兰唯是痴痴地凝着手中的包袱,低头不语。
嘟了嘟嘴,魏珠轻声劝道:“芝兰姑娘,你为庆芳姑娘做的,她泉下有知,当感怀于心,还是节哀顺变吧。”
弱弱抬眸,捎上一抹淡笑,芝兰抿了抿唇,犹疑一瞬,轻声问道:“今日?”
回之一笑,魏珠稍稍凑近,悄声道:“主子在围场时便吩咐了……师傅查了日子,这才……”
心间一丝莫名暖意拂过,一瞬又似冰凌般冷寂,一抹绯红染面,芝兰垂了垂眸,唇角轻抿,唯是不语。
“你别嫌我多嘴。主子待你……是真好。你都不知道……那会儿,主子……多伤心。”低低瞅了一眼,眼珠子一骨碌,魏珠压低嗓音,轻若耳语,见芝兰终是不语,不由低叹,眉角簇起一丝不耐,低低劝道,“你就不该这样对主子,冷冰冰的没个好脸色。”
不禁抬眸,夹着一丝委屈一丝愠意,瞅了眼魏珠,芝兰瞟了眼银月,抑了抑声音,淡淡说道:“我知道公公是一片好心,多谢了。”
见芝兰好似并不领情,魏珠努了努嘴,正了正身子,茫然别目。
马车终是停了下来,芝兰、银月簇拥着怯怯迈进院落,眸光闪着怯弱哀伤。
“没事……跟着我便是。”容若扭头扫了一眼,稍了眼关切,轻声叮咛。
一行四人默默随着领路的老太监,院内秋叶飘零,凉风萧瑟,尽是破败萧条。顺着逶迤的长廊,朱漆早已剥落,泛着一层浅黄一层灰白,长廊两侧,八处四合院紧巴巴地挨着,宫人应已悉数回避,唯是耳际隐隐飘着凄凄呻吟,银月朝芝兰臂弯里凑了凑,眸光尽是惶恐。
紧了紧包袱,又紧了紧银月的腕子,双眸似蒙上一层轻雾,芝兰木木跟着,心头悸痛,当日庆芳姐姐被拖过这条长廊时,该是何等凄清无助,泪不由清然滑落。长廊似笼上一层朝露,院落似蒙上一层晨雾,周遭迷蒙一片,时间似一瞬凝固,这路竟是有多长?
老太监弓腰,指了指院落北角的一眼枯井,打了个千,便弱弱退下。容若回眸望了一眼,一声轻叹,迟疑一瞬,对着魏珠,朝外指了指。魏珠会意,两人默默走了开。
鼻子吸了吸,银月瞟了眼枯井,移眸望着芝兰,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起来。长吸一气,芝兰拢着银月,抚了抚她的发辫,怯怯地瞟了眼井口,触目惊心,急急垂眸,天地都似笼在雨帘里。
两人搀拥着哭了许久。咽了咽,芝兰抽帕子,给银月拭了拭泪,语不成语般哽咽道:“别哭了,庆芳姐姐……一向爱笑,看我们这样……会不高兴的。”银月痴痴地点头,唯是泪水又悄然滑落。
伏跪在井侧,颤巍巍地解开包袱,一袭绿色旗裙,领子袖口皆缀着冶冶清黄,似雏菊金蕊流彩,伸手抚了抚井口,十指微颤,芝兰噙着泪,含着笑,轻声道:“庆芳姐姐,生辰礼物……我带来了,希望你会喜欢。”
银月跪下,抚了抚旗裙,抬眸凝着芝兰,吸了吸鼻子,夹着哭腔,道:“庆芳姐姐,你走好。”
两人絮絮叨叨,对着已故之人倾诉良久,方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昔日朝夕相对的姐妹,唯剩令人扼腕的乳名,往昔灵动曼妙的笑靥,唯剩深埋枯井的一撮灰烬……心似挫骨扬灰般飘零,双足亦飘飘然,芝兰不由紧了紧银月的腕子。
容若不时驻足,关切回望,唯是摇摇头,轻叹不语。四人总算出了院落,芝兰、银月木木地径直朝马车踱去。
咳咳……容若捂嘴佯咳两声,朝院墙一角捎了个眼色。一袭淡粉长裙俊逸缥缈,风鬟雨鬓,粉黛略施,如一朵淡丽清莲寂静清然。
泪光尚未褪尽,眸光又一瞬点亮,嘴角浮起一涡笑意,芝兰抿了抿唇,噙着泪,点了点头。
“芝儿……银月妹妹……”婉儿步步莲花地挪了过来,抚住二人的手,盈盈唤道。
抬手拭了拭芝兰的脸颊,婉儿嘟了嘟嘴,分外心疼地佯嗔道:“比我三月里见你还要瘦,答应我什么,竟全忘了。”抿抿唇,尴尬笑笑,芝兰低低瞥了眼银月。
银月怯怯地望着婉儿,微微颔首,复对芝兰低声道:“芝儿姐姐,你们先聊,我上马车等你。”说完便上了车。
“婉儿姐姐,对不起,都怪我,你和容若才……”双眸尽是愧疚,娥眉似笼上一层愁云,唇角颤了颤,芝兰终是不忍再接下句。
“你真傻……”轻雾飘过眼角,婉儿清淡一笑,道,“从相识那日起,便注定结局如此。我……早有准备,与你何干?你千万别自责。”
咬了咬唇,芝兰噙着泪,摇了摇头,心底依旧无法释怀。
“倒是你……”婉儿紧了紧芝兰的手腕,眼神一瞬竟颇似秋氏,氤氲腾起,压着嗓子低声训道,“你可知我接到容若的信,心里多急多慌?天大的事,也不该以命相搏啊。”
愣愣点了点头,心间一暖,眼角却一凉,两行清泪滑落,芝兰轻声道:“没事了,我都好了。”
婉儿挤出一丝笑意,撇了撇嘴,拂了拂芝兰鬓角的碎发,复又正色劝道:“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那位蒙古少爷……还是放下吧。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他……”
“婉儿姐姐……”芝兰急急打断,深吸一气,振了振,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早就放下了。”婉儿抿了抿唇,会心地点点头。
低低瞥了眼容若,犹豫一瞬,芝兰终是轻声低问道:“你和容若?”
掠过一抹解嘲笑意,婉儿瞥了眼不远处那抹淡灰,眸光尽是不舍依恋,一缕唏嘘飘起:“我回江南……才知自己的根,早已不在那儿。他在哪……我……我不打算回江南了。”
覆了覆婉儿的腕子,芝兰噙泪含笑,面容晴雨交加,微微颔首,笃定道:“这样便好……金诚所至……有情人终成眷属,姐姐放宽心。”
两人低语半晌,直到魏珠些许耐不住性子,芝兰才依依惜别,上了马车。
回宫后,一连数日,芝兰夜不能寐,每每忆及那口枯井,皆痛彻心扉。哈坦失踪是心头刻意避忌的伤痛,即便希望再渺茫,芝兰不曾心死,唯望哥哥能平安归来,尤是听得他已下令找寻,那丝希冀已然滋长。唯是,目睹那口枯井,直面生离死别,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生亦受难死亦不宁,此等锥心之痛,芝兰万万不敢再经历一次。除了夜深人静之时,喃喃祈祷,芝兰别无他法,人生竟是此般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