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两三岁时,特别喜欢吃果冻布丁。妻子嫌外面买的不卫生,于是亲自动手做,女儿抓着几个小玻璃瓶,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妻子第一次做果冻布丁,显得有点手忙脚乱,站在旁边的女儿很好奇,这边动一下那边动一下,碍手碍脚的。妻子生气了,朝着女儿吼了几句,女儿委屈得泪水哗哗直流。后来,果冻布丁做好了,味道不错,可女儿默默地吃着,却没有刚开始时那么期待和兴奋了。
我笑着对妻子说:“你给女儿做果冻布丁,原本是为了让她开心快乐。可因为被你骂了一顿,即使东西再好吃,她也不开心。你的果冻布丁白做了……”妻子这才悔悟,抱着女儿又是亲又是哄。
其实,何止妻子如此,多少人都在追求美好的过程中,一不留神就破坏了美好。有的时候,又因为为了保护美好,而荒废了美好。比如很多人喜欢给自己的手机买一个套,美其名曰“保护外壳”,可是那个手机套根本就不好看。等到手机坏掉了,拆开手机套才发现,外壳还很新,还闪着耀眼的光芒,而自己却从未见过。如此,值得吗?
生命应该有其原本的意义和美丽。
前段时间,听说某“著名书法家”宣布退出中国书法家协会,所为何事在此不多加评判,只说他的书法。那是一个以写丑字出名的人,恕我眼拙、欣赏水平有限,我实在是看不出他的“书法”到底好在哪儿。浮躁不堪的社会愣是把人活生生地逼得开始“审丑”了,好像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司空见惯的,只有丑的才是值得评说的,才是惊世骇俗的。这个社会到底是怎么了?
我看过那个“著名书法家”“创作”时的视频实录,他简直就是个疯子,挥起如椽大笔,像个屠夫又像个武夫,一招一式还不如干农活的农夫优雅有度。他把宣纸当成了敌人,把墨水当成了污秽之物,随意泼洒,毫不吝惜;巨大的毛笔分叉开来,张牙舞爪,很是瘆人。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看得我提心吊胆,那不是美的享受,而是赤裸裸的找罪受。
因此,我宁愿不要这样的“另辟蹊径”,只喜欢看王羲之端端正正的字,看颜真卿规规矩矩地写,看苏东坡洋洋洒洒地描。
美就应该有美的样子,不是不让创新,不是不让多样化,只是凡事都应有个度,都应有条底线。过了度,越了线,美又何从谈起?
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人容易变得浮躁,连大人物也变得耐不住性子了,何况是我等“凡夫俗子”以及顶着“名家”光环的“欺世盗名者”?
有一次,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与台湾地区一杜姓所谓“教育部长”因“删减文言文”一事,而打起了口仗。余老先生指着杜的鼻子,大声怒斥道:“我能当千年的诗人,而你的部长又能当几天?”
儒雅如余光中先生都如此震怒,何故?原因只有一个,即触犯了他的底线。删减文言文,说轻了是为了大力弘扬白话文之魅力,说重了就是切断中华文脉,切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之路。愚以为文化可以多元化,但是以行政手段强制性干预,便失了文化原本的意义了。
当然,余光中先生完全没有必要与哪个杜姓“部长”一般见识。自古以来,强行切断文脉的做法并不是孤例,不管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还是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抑或是清朝的“文字狱”,没有哪一次是真正切断中华文脉的。文言文在当今社会到底还有没有生命力,应该交给历史和时间去选择。
书法艺术的美,在于能给人带来赏心悦目的感觉;语言文字的美,在于能给人带来阅读的享受。相比于这些人类的创造物来说,人类本身的情感更需要我们去呵护,不加雕饰,顺其自然,绝不强行阉割。
汉传佛教强调人应该有慈悲之心,要戒杀生、戒偷盗、戒淫邪、戒妄语……于是,佛家弟子必须成为“带着镣铐跳舞”的人,必须具有超乎常人的忍耐能力。可是,佛教从来不阉割人性,从来不强行掐断人的正当的欲望,它是宽容的,是仁慈的。
宋代云门宗禅匠,著名禅师慈受怀深有一首偈语:“万事无如退步休,本来无证亦无修。明窗高挂菩提月,净莲深栽浊世中。”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人之初性本善”嘛,人生而纯洁无瑕,好像不需要修行,其实不经世事,又如何知道婆娑本体之妙趣?窗前高高挂着一轮明月,就像是菩提圆觉。有乌云的晚上,再明亮的月亮我们也无法看到;再纯洁的心灵,如果总是被烦恼遮蔽,也无法开心快乐起来。生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里,谁也无法真正逃避,暂时逃开之人只是懦夫而已。我们要做的是,心存佛法,满怀感恩之心,就像那一株株开在污泥里的莲花一般,高傲地散发出迷人的芬芳来。
信佛之人,如果真的事事参照“六戒”、“八戒”、“十诫”来实践,那么生活必然了然无味,追求佛法的本意也早就荡然无存了。苦修不是让人关起门来跟自己作对,跟人性作对,而是要求人们将追求尘世美好的心思和努力,用在参禅悟道之上。
慈受怀深还有一首偈语,是这样写的:“别面不如花有笑,离情难似竹无心。因人说着曹家女,引得相思病转深。”
离别总是难舍,佛家子弟又如何?多半也难以像花儿那样绽放美丽的笑容吧!与友人离别之后,也总是会空落落的,就像那空心的竹子。如果有人突然说起我曾经深爱的那个人儿,心中也难免酸楚,而使得相思病加剧。
佛家中人本应斩断一切尘世烦恼,更不能再有儿女情长的牵挂。那么,慈受怀深此言何意?他怎么把佛教偈语写得如凡夫俗子的情诗一般呢?就如前面说的那样,生命应该有其本真的意义和美丽,人性也一样,美好的东西不应被可以压制,不应深深埋藏。当然,慈受怀深并不是真的那么容易就害上了相思病,他相思的是禅境,是大道。我相信,所有佛家弟子都承认“思念情人”是一件美丽的事情吧?既然如此,为何又不让说呢?美丽就是美丽,谁也无法改变,谁也无法割断。
为了做好一瓶果冻布丁,而把满心欢喜的女儿痛斥一顿;为了保护手机外壳,而让其美丽一直被掩埋,默默无闻;为了追求所谓的“另类”,而肆意践踏传承几千年的中华书法艺术;为了所谓的“一切向前看”,而武断地挥刀斩断过去的辉煌历史;为了表明自己“心无旁骛”,而口是心非地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于是,快乐变成了泪水,美丽一直不见天日,书法艺术被带上了一条绝路,后生们无法领略前人美妙的话语,佛家子弟在扭曲中抑郁寡欢。
人类一旦伸出了隐藏在身后的那只无形的手,便会有很多美丽“惨遭屠戮”。因此,我奉劝愚蠢的人类和至今仍然执迷不悟的只:歇歇吧!有些美丽是永恒的,刀割不断,火烧不尽,水浇不灭。
##第三卷 秋,秋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