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新南威尔士大学体育馆，灯光俱灭，一片漆黑。
除了角落的一点荧光。陈雨柯正龇牙咧嘴地躺在体育馆角落的地铺上，身上衣服也没脱，被子也不盖。不久前，他接到了母亲这个月来的第六个越洋电话，挨了第六次骂，现在心情很低落。
4月15日，封闭训练开始的第38天。训练到了中段，项目却还如往常。陈雨柯上午再次站在蓝山的风口傻兮兮地吹了半天风，下午进行了格斗和射击练习，格斗成绩平平，射击得到表扬，傍晚又沿着悉尼的街道跑了十五公里……自从训练以来，他每天的生活都这么充实。
十五公里，相当于从悉尼市区到蓝山距离的五分之一。这种距离奔跑对加持天赋的银瞳战士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但还是让陈雨柯丢了半条命，回到体育馆就一头栽到了被子上，发誓今夜不再起身。
从训练的第二天，陈雨柯就已经回不去宿舍了。所谓的封闭训练实如其名，他的一切大学课程被暂时取消，住所也从床铺柔软的宿舍迁到了体育馆。他清楚地记得搬家那天，阳光明媚，他面对着偌大的体育馆，看着地板上散落的阳光发呆……我的老师呵，这里连个床都没有，真的可以住人么？
“当然可以，打地铺。”哈耶克说得很轻松，“但别忘了早晨起来把床铺卷起来，放到器材室。体育馆白天学生还要用的。”
陈雨柯瞬间明白了……得，什么封闭住宿，就是让他来晚上看个门。
他自知无力对抗强权，也不跟哈耶克啰嗦，翻个白眼就回宿舍收拾东西去了，一秒钟都不耽搁。
再回来的陈雨柯抱着几床被子像个民夫一样横穿整个校园，在体育馆不起眼的角落里打了个地铺，坐在地铺上吞了几个汉堡，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抱着三床被子……”哈耶克挠挠太阳穴，“他是怎么买的汉堡？”
搬到体育馆的用品都是经教授严格筛选的，除了衣服被褥和生活必需品，哈耶克什么也没让他多带过来，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甚至连本书也不让带，对了，闹钟也没有。
他没有，但史蒂芬有。在他搬进体育馆的同一天，史蒂芬同学也搬着被褥光荣入住，两人一个睡南头一个睡北头，入夜绝不干扰。史蒂芬不处于封闭训练期间，其中的条条框框约束不到他，于是早上叫陈雨柯起床的任务就交给史蒂芬了。事实也证明史蒂芬比闹钟管用，陈雨柯此人睡力强劲，闹钟叫不醒他，但史蒂芬一个温柔地侧踢他就跳起来了。
今夜史蒂芬一直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哈耶克有事情交给他做，外面下雨了。小雨的夜晚，一个人睡在空荡的体育馆，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像睡在潮湿的地宫里，让人觉得有些孤独。
于是陈雨柯把藏在枕头下的手机拿了出来，想来排遣这种孤独。史蒂芬住体育馆无比沉默，常常是跟他主动说话都不搭理自己，但陈雨柯笃定这家伙一定是哈耶克派来监视自己的，不然为什么好好的宿舍不睡来和他同居呢？担心自己一个人住体育馆会害怕么？所以史蒂芬在的时候，他断然不敢把手机拿出来，说不定就被这沉默的家伙收走了。
陈雨柯按键开机，担心电量不足，顺便插上了充电头。挑选地铺位置那天，陈雨柯笨拙地抱了三床被子，煞有介事地围着体育馆转了好久，一副神学大师勘察风水的风范。最后选了这里不是因为风水多好，只是因为这里的墙上有个插口，随时可以给手机充电。
有时候，他真的就佩服自己的机智。
陈雨柯开手机是想看看苏子夏有没有来信息，却没想到开机的一瞬间就有一个电话进来了，不早不晚，家里的号码他倒着就能背出来，脸色瞬间就变了。说真的，他不太想接，这不是第一个母亲打来训斥他的电话了，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自从陈雨柯在那张协议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之后，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把对命运的无奈通通迁怒到他身上。她对待命运无力，对待陈雨柯还是很有力的。陈雨柯心里暗想你骂我有什么用，我卖身契也签了训练也开始了，有本事你一路杀到悉尼来把那张协议撕了啊。颜瞳会是个单向门，哈耶克在第一个晚上就交代清楚了，一旦入会他就被拴住了，那是颜瞳会上万白衣战士强制力保证的契约。
他满腔理由，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因为他知道他反驳一句一定会引来母亲蛮不讲理的十句，母亲一定会，他了解她。跟一个愤怒的女人有什么可争辩的？在高中三年和苏子夏你来我往的争吵中，陈雨柯就已经深深明白了这一点。
只是，每次听着电话那段遏制不住的歇斯底里，陈雨柯就会觉得很怪异。他会幻想出一个站在填满剩菜的下水道旁破口大骂的中年妇女，挺着胸脯，叉着腰，中气十足，这和母亲平素整洁知性的形象完全挂不上钩。
也不知道母亲哪来的这么持久的脾气。
即使如今再怪异，但对陈雨柯完全的火力压制，强势到极点的气势，这一点倒和原来如出一辙。
“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你让我自己决定好吧？”陈雨柯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说过来说过去还是一些你怎么这么任性这么不听话的话，“我成年了啊，你还把我当孩子看么？”
林绮忽然在电话那端冷笑一声：“你说不是小孩子了，可你根本不知道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你了解魔护卫么？”
“魔护卫？”
陈雨柯又听了那个冷笑声，“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哈耶克什么都没告诉你，你竟然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咬牙就签字了？你敢说这是你作为一个成年人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在证明什么么？”
陈雨柯一愣。
“陈雨柯，你听着，”林绮一字一句，“你以为你在向我们证明，可是你什么都证明不了……因为你现在走的路，我们当年也走过。”
陈雨柯呆站在那里，突然很想挂电话，他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的确是想证明什么，母亲看透了他，她的话像利剑刺穿了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他签字，是以为这条路孤独而荣耀，仿佛陡峭的山路一路而上能帮他走出父母的影子，却忽略了自己特殊的基因是父母留给他的，他拼命想超越的两个人，恰恰就是他在这条路上的先辈。
这条路上，处处都有那两个人的脚印。
他无法不崩溃……他忽然发现，一开始他进入颜瞳会的初衷就是个伪命题，仿佛源头就错了，信仰就崩溃了，之后的路便会一错再错……那么，他签了字，能证明什么？他要证明的，仅仅是自己孤注一掷的勇气么？
失落感瞬间涌上心头……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真的选错了。
母亲还在说，可他已经不想再听了。他的脑子乱得很。他的手指在红色的挂机图标上停留，鼓足了勇气要挂断电话，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就把电话拿远一点，减少声音的冲击力。眼看着林绮也数落累了，就让陈海轮接手，自己去喝水去了。
“再给她些时间，她会想通的。”父亲在电话里低声说，大概也是怕妻子听见，“唉，其实她早就想通了，只是还不能完全接受而已。”
“知道。”陈雨柯不知道强说知道。
“你理解就好，”陈海轮想了想又说，“有些事情，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在你最终踏上战场之前。但话又说回来，就算我不说，哈耶克也会跟你说清楚的吧？”
陈雨柯一个劲嗯嗯嗯，没心思多问。到底还是父亲脾气温和，但父子都不怎么善言谈，结果像往常一样，说了几句两个人就没什么好聊的了。陈雨柯按照惯例，就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怎么样，雨漪怎么样。来往几个回合，陈雨柯忽然想到已经好久没有见她的妹妹了，他走的那年雨漪十七岁，倔强地都不去机场送他。现在十八岁了，该是更好看了吧？
“好了没事我就挂了，以后有时间再聊聊。”父亲忽然匆忙地说，好像看到是母亲喝水完毕，要重新上阵了。父子间的谈话倒一直是这样，没什么好说，拿起电话来也就是老套地寒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