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仙弘毕竟是公主啊,皇上总有一天会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的!与其等到别人来夺,不如现在就把她送与娘娘!娘娘乃是后宫之主,又是皇上深爱的女人,把仙弘交给您,臣妾便放心了……”
“妹妹……”
“求皇后娘娘应允!臣妾给您磕头了!”司寇雾霈的头硬硬地要往地上磕。
旋眸双手接住了,忙说:“我答应就是了!妹妹快快起身!”
“谢皇后娘娘!”司寇雾霈起身擦拭着泪水。
旋眸看着司寇雾霈,心里的不祥感觉越来越浓重。她在观察着司寇雾霈。但见她从宫女手中接过了仙弘,径自往外走,边走,边似自言自语地说:“仙弘乖,呆会见了父皇,一定要喊父皇啊!不然,你父皇更加不会喜欢你了……”
她竟是不理会旋眸。
旋眸愣了愣神,急急地追着去了。
茶昶不在寝宫里。
司寇雾霈抱着仙弘,走遍了茶昶寝宫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定定地站着。旋眸怕她累了,示意宫女去接过仙弘。司寇雾霈却硬是不松手。
旋眸问太监:“皇上在哪里?”
“回皇后,皇上现在御书房。”
司寇雾霈转而赶去御书房。
御书房里有很多的大臣。但是,司寇雾霈径自走进去。那些大臣都惊得迅速退到一旁。
茶昶不悦:“淑妃,朕正和爱卿们商议国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而司寇雾霈却径自走到茶昶的龙椅前,径自把仙弘放在地上,径自双膝跪地,却把头抬得直直的:“皇上,臣妾带仙弘来看您了!”
大臣们相互交换着复杂的眼神。
茶昶正要发怒,却见旋眸急急地穿过大臣们,来到他的面前。他不禁皱着眉头。
旋眸行礼:“臣妾参见圣上!”
“皇后来得正好,快些把她带下去。”茶昶的手挥得很自然,“朕忙国事已经够头疼的了,后宫里的事情,皇后做主就是了。”
“是。”旋眸欲拉起司寇雾霈,却拉不动。
司寇雾霈的头仍然直直地立着,声音亦硬硬的,从未有过的生硬:
“臣妾求皇上把家父的尸首赐还司寇家人!”
“天牢里的犯人要如何处理,不是你应该插手管的事情。你好好地呆在后宫就是了,没事跑来这里闹,成何体统!”
“皇上不要生气,臣妾不是来给您气受的。臣妾从来都不想给您气受!既然皇上已经决定了如何处理家父的尸首,那么臣妾亦没有什么可求的了。臣妾只是想好好地看看皇上,请皇上看在仙弘的份儿上,恩赐臣妾一个片刻!”
茶昶的眉头不再皱。他仍然不耐烦,但他的不耐烦里已经掺杂了惊讶。
司寇雾霈凝视着茶昶,用整个身心。她看见曾经的昶哥哥,看见他在那些尽管短暂却令她万分怀念的日子里施舍与她的温存……她很清楚,他能够走进她的寝宫,施舍与她温存,不过是因为他寂寞,一如他临幸宫女。他能封她为淑妃,不过是因为她曾经是先皇钦封的宁王妃。她并不稀罕宁王妃的封号。她殷切地希望嫁给宁王爷,是因为她自幼时便爱上了他,深深地爱着,一如他爱着当时还双目失明的泠旋眸。
她曾经期盼快些成长。只要出落成人,她便可以如愿以偿地嫁给他。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曾经是她最大的梦想。她亦曾经因此而认为上苍对她不薄。
她在身为宁王妃的时候,还曾经奢求过他的爱。但如今,她连他的一个眼神都不敢奢求。
“皇后!”茶昶有些受不住司寇雾霈的凝视。
“是。”旋眸接受了茶昶的旨意,欲搀扶司寇雾霈离开,却仍旧拉不动。
大臣们已经自发地退了出去。御书房里,此时此刻也只有他们三人。
茶昶喝一声:“司寇雾霈!”
“臣妾在!”司寇雾霈脱口而出。
旋眸惊。茶昶亦惊。
“皇上是在叫臣妾吗?”司寇雾霈的脸上是万分期待。
茶昶忽然心有不忍,可却不愿意表现出来。他的脸色依旧阴沉:
“你该离开了。”
司寇雾霈的容颜立刻黯淡下来:“是啊……臣妾是该离开了……皇上保重!”
茶昶的心有些颤抖。他看见司寇雾霈起身离开的脚步实在踉跄,看见旋眸急急地跟去的时候,司寇雾霈竟轻轻地拂去了她欲拉住自己的手。
他的眼前突然现出很久以前的情景。那时候,他尚且年幼。司寇尚书府邸里的鲜花开得很娇艳,司寇尚书的小女儿、他的小表妹的笑容相当灿烂……他的手忽一摆动,碰翻了案几上的砚台。朱色流淌……旋眸跟着司寇雾霈,一路上不敢言语。
司寇雾霈速速地走,走到自己的寝宫门外的时候,却蓦地停住了。
她回头,却是满面的茫然:“皇后娘娘,您一定累了吧?”
旋眸错愕地望着司寇雾霈。
“您还是回宫休息吧!臣妾要休息了,仙弘亦要休息了!”
司寇雾霈说完,径自走进寝宫。旋眸不放心,还是跟了进去。
不料,司寇雾霈忽然回头,说:“皇后娘娘,臣妾知道您是一番好心,可是,皇上要是知道您在臣妾这里逗留良久,又要责怪臣妾了。请皇后娘娘回宫吧。”
旋眸在离开前,吩咐宫女和太监们好生照看淑妃和仙弘公主。
她所谓的“照看”,是要宫女和太监眼睛放亮一些,寝宫里能够被当做利器的东西一律都要收好。她还命太监日夜轮流盯着。她想,只要能够捱过这段日子,淑妃或许便能想得开了。
淑妃能够想得开,不过是旋眸的希望。她一直都很担心,回到自己的寝宫之后更加担心。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总不能安。
翌日清晨,天还没有全亮,她便匆匆地赶去淑妃的寝宫。
她还没有到。她还在路上,竟见有人闯到眼前来,猛然跪地,低声地哭。她认识这个太监。她昨日还叮嘱过他,要仔细地盯着淑妃。
她的心一揪颤颤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回,回皇后,淑妃娘娘她……”
“淑妃她怎么了?”
“淑妃娘娘归天了!”
旋眸的耳中一阵轰鸣。她命轿夫奔跑起来,迅速地前往淑妃寝宫。
她到的时候,整个寝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正跪在淑妃的床前痛哭着。她走近那床。她看见灵魂早已归去的躯体。她看见她嘴角仍旧残留着血迹。
她命人收去了这寝宫里的一切利器,却没有办法阻止她咬舌自尽。
旋眸为司寇雾霈擦拭着嘴角。她的双手颤抖着,泪水疯狂地涌着。
忽然间,她抬头去看床尽头的一角。仙弘跪在床的里侧,躲在纱帐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早已归去的母亲。
旋眸将身体越过司寇雾霈,想把仙弘拥进怀里。却不料,这幼小的孩子竟倔强地推开了她,然后继续静静地望着母亲。
旋眸的心疼得厉害。
“淑妃留下遗书没有?”旋眸问这宫里的掌事太监。
“回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昨夜入寝前曾经动过文房四宝,但没有写字便放下了。”
旋眸可以想象得到。司寇雾霈一定是有很多的话要留下的,可最终却全都带去了黄泉。
“传令,敲响丧音!”旋眸如此命令。她因为心疼得厉害,还因为很是怨责皇帝,所以不想等到禀告皇帝之后。所以,她要做主发丧。
旋眸将一方洁白的丝帕覆上司寇雾霈的脸。但是,仙弘竟迅速地爬过来,伸手猛地掀了那丝帕。她不再静静地望着母亲,竟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摩着母亲冰冷的面容。
旋眸蓦地感到恐惧。她忽略了,她以往都看错了。所有的人都看错了。不过两岁的仙弘,其实并不呆傻。她只是不说话而已。她只是死死地封闭着自己的内心而已。她的心智,早已超越了两岁。
“仙弘,从此之后,我便是你的母亲,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乖乖,不要这样!”
旋眸向仙弘伸出双手。她一直伸着。她希望用这样的举动,来表达自己的真诚。可是,那孩子却仿佛听不见旋眸的话。她的眼睛里依旧满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直到茶昶的到来。
茶昶的脚步很急。当终于亲眼见到了冰冷的司寇雾霈的时候,他才告诉自己,这竟真的是事实。他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他对司寇雾霈始终保有当年的喜爱。只是,她是司寇尚书的女儿。
司寇尚书倚老卖老,他凭着自己是三朝元老,是先皇倚重的大臣,根本不把他这个新帝放在眼里。司寇老贼身为先朝司寇皇后的亲兄弟,或许从一开始便知晓他的真正身世。他势必是要除去他的,不论曾经他是多么地倚仗这个假舅父。可是,为什么雾霈妹妹是老匹夫的女儿呢?
“仙弘……”茶昶抱起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第二次。她出生已经两年了,他却竟是第二次抱她。第一次,她刚刚满月人事不知。而这次,她竟用一双异常凌厉的眼睛盯着他,盯得他不禁感到些微的胆寒。
“仙弘……朕的女儿……”他想安抚她,用亲情安抚,但却忘记了,整整两年的冷落,早已在幼小的心灵里生了根。
仙弘并没有挣脱他的怀抱,但却始终不吐一个字。他抱着,紧紧地抱着,沉声下旨:“厚葬淑妃,发讣告于天下!”
旋眸想把仙弘抱回自己的寝宫。但是,孩子却死死地抓住母亲的棺木。她亲自喂她进食,她却始终紧闭着嘴巴。她命宫女强制为她进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然,她怎么捱过这些个日子。
茶昶本来并不知道仙弘绝食的事情。所以,当前来看望仙弘,却看见两名宫女抓着她强行往她的嘴里灌进东西的时候,他惊了。然后,他的怒吼吓得宫女慌张地下跪求饶。
“圣上饶命!因为仙弘公主不愿用膳,所以奴婢们只好采用这种办法!”
茶昶定定神,抱起身上沾满了粥饭的仙弘,擦拭着她的嘴角:“傻孩子,为什么不用膳?这样,父皇会心疼的,知道吗?”
但是,仙弘却盯着茶昶,仍然用一双异常凌厉的、绝对不属于两岁幼童的眼睛,盯着他。
茶昶问:“你想要什么,告诉父皇好吗?父皇今后一定会加倍地疼你补偿你!仙弘,不要一直这样盯着父皇,开口说话好吗?”
可是,仙弘的眼睛却仿佛被钉上了钉子,仍然死死地盯着茶昶。
茶昶无奈,只好把仙弘交与宫女。他本来以为他一定会挽回仙弘心中的亲情的,毕竟他们是血亲父女。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上苍根本就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不,或许上苍本也有怜悯之心。是仙弘自己不愿意给他机会,永远地不给他机会。
他哪里会想得到,他那幼小的女儿,从未喊过他一声父皇的女儿,仅仅两岁却具有令他胆寒的眼神的女儿,竟会用了那么决绝的方法令他彻底地明白,他曾经是多么狠心,多么无情。
同样的方式。母女两人用了同样的方式,永远地离开了他,永远地把心痛根植在他的内心深处,令他永生永世地悔恨。
淑妃刚一下葬,宫里悬挂的白色的丧幡还在风中飘摇……仙弘,两岁幼童,执意不肯住进皇后寝宫的小公主,竟在母亲曾经躺过的床上,咬舌自尽!
她至死,都没有喊过一声父皇。
她至死,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旋眸走到茶昶的身后,深切地拥住了他。
她想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他不论怎样难过,都要节哀顺变。可是,她的心亦在狠狠地痛,她的泪水亦在狠狠地流淌,她的话亦同样说不出。
她拥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她感觉到他的颤抖,感觉到他的无力与脆弱。
她没有说话,但是,这宫里却响起了声音,娇娇的童音:“父皇,涵儿发誓,日后一定会双倍孝顺父皇,父皇不要这么伤心了,好吗?”
琅涵站在父皇的面前,轻轻地扯着父皇的袍角,高高地昂着头,眼睛里是深切的希望。
旋眸的手缓缓地撤去了。她稍稍背转身,揩拭着泪水。
茶昶蹲下身,抚摩着琅涵的面庞。突然间,他紧紧地把琅涵抱在怀里,同时痛哭出声。
琅涵的泪水哗哗地流淌,但却是默默的。他把手掌费劲地从父皇的怀抱里抽出来,然后不停地拍打着父皇的背。
皇宫里,很潮湿。